沈孟枝眼睫颤了下,去阻止他冷静又疯狂的举动:“我已经好了。我不需要你的内力了,楚晋。”
楚晋用手抚摸他的眉眼,隔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好了吗?”
他还是不放心,想要去确认一下,沈孟枝却拦住了他,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打断了内力的传送。
他呼吸平稳,面色并没有变得苍白,唇角也没有溢血,除了神采还未恢复如常,其他都与正常人无异。
“真的。”他重复道,“不要浪费你的内力了,我们还要从这里走出去。”
更重要的是,沈孟枝心道,你要从这里走出去。
楚晋似乎在犹豫,但沈孟枝已经果断地松开了他的手。他强撑着无力的身体坐了起来,腰侧旋即扶上了一只手,楚晋对待他像是对待一截易碎的瓷片,小心翼翼道:“慢点。”
沈孟枝抬头,环视一周,目光掠过眼前坍塌的洞口,又慢慢转过身,看清身后庞然大物的一瞬间,瞳孔微微收缩。
一座气势恢宏的巍峨地宫,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巨大的建筑群朱影幢幢,以朱红的檀香木筑就,青瓦雕飞檐,玉石砌为墙,积年不散的雾气缭绕,便是镶顶的夜明珠也照不透彻,整座地宫透着阴沉死寂的气息。
“这是……”沈孟枝怔然出声。
楚晋轻轻叹了口气:“代国地宫。”
沈孟枝猛地转头望向他,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代国的……地宫?”
那自恃强大又自取灭亡的代国,竟然在暗中,秘密修建了这一座不为人知的地宫?!
不过片刻,他又反应过来,心里紧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
楚晋垂眸,似乎在思考。他盯着沈孟枝干燥起皮的唇,半晌,才有些迟钝道:“我的记忆里多了一些事情。”
沈孟枝看着他面色如常的样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自己醒来后,对方的回复总要比往日慢一些。
这些细微的变化本来不易察觉,也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他的心还是一下子揪紧,一个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
沈孟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须臾,低声道:“我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兴许能用来照明。”
两人的火把在洞口坍塌后丢掉了,楚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起身道:“我去看看。”
趁他背对自己往那边走去的时候,沈孟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楚晋!”
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理应足够被对方听见。
可那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就好像他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沈孟枝僵在原地,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冷意遍袭全身。他开始发抖,头脑变得一片空白,直到楚晋回来,一把扶住了他,急声问:“怎么了?”
沈孟枝望着他,气息颤抖,语速却放得很慢,一字一字,缓缓开口。
“楚晋,”他问,“你是不是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盗墓(bushi
是地宫
第151章 地宫·以身饲天地
楚晋这一次清晰地读出了他的口型。
怀里的人在发抖,在固执而不安地等他的回答,他哑然许久,才道:“只是暂时的。”
沈孟枝低声问:“是因为救我,内力损耗太多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也有答案,他说完又抿紧了唇,疲倦道:“算了。”
楚晋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多想,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背,道:“穿过地宫,有一条水道,沿着那里一直走,我们就能出去了。”
沈孟枝低低“嗯”了一声,又问:“这也是你多出来的那些记忆告诉你的吗?”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多出来这样一段记忆,楚晋的身世成谜,连王室血统都只是他一层虚假的身份,他不了解对方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楚晋把他背了起来,轻声道:“我的故事很长,我在路上跟你讲。”
……
他幼时的记忆最早追溯到七岁,在旧秦境内,一个偏僻荒芜的山村里。
他是村民上山打狼时捡回来的孩子,被发现时险些成了野狼的口中餐。村民杀狼谋皮,顺手把他救了下来,带回了村里,像放养的小狼一样把他带大到七岁。
没人管他,他便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上山劈柴,自己偷偷学认字。
后来旧秦闹起了饥荒,村里颗粒无收,人人穷困潦倒难以自保。为了两袋粮食,他作为家中多余的那一个,被卖给了人|贩子,和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一起,踏上了前往都城兖都的路。
那时被贩卖的孩童,长相好的送去有钱人家做家仆,长相不够好、但手脚灵活的也可以卖出去当下等的奴隶,其余的既卖不出去,留下来又成了累赘,便会被扔下自生自灭。
他亲眼看着一路上人|贩子因为嫌弃而扔下了一个个孩子,看着他们无助绝望的哭喊,神情无动于衷。
人|贩子对他格外满意,作为一件货品,他足够漂亮也足够听话,人|贩子断定他能卖个好价钱。
对方会假装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闪烁,絮絮叨叨地说:“你肯定能卖去一户好人家。”
他点着头,心里却冷漠地盘算着如何让对方算盘落空。
机会来得也很快。
那时候三国之中,代国国力最为强盛,意图吞并两国。燕陵、旧秦为了自保,与代国缔下盟约,名义上成了盟友,可实际不过是代国的属国。
代国趾高气扬,约定二国每年需向自己供奉奴役万人,黄金千两,因而每逢约定之日,旧秦便会大肆强征奴役,送往代国。
他听说了这个消息,某一日半夜趁众人熟睡之时偷跑了出去,摸黑到了城门口,在满墙征召的名单上加了此前套出来的人|贩子的名姓和住址。
人|贩子被他表面上的顺从渐渐麻痹,大祸临头的那天,仍然做着大赚一笔的梦。直到被找上门的官兵抓住,才惊醒过来。
慌乱的人|贩子咬死了不承认,只得往官兵兜里塞了几块碎银,试图逃过一劫。在官兵迟疑的目光中,他走了出来,将一封提前写好的自愿书交到了对方手里。
他平静道:“官爷,他是自愿的。”
笔迹相同,指印鲜红。
没人想得到一个被卖的野孩子竟然会认字写字,官兵最终押着人|贩子离开,他还记得那日在城墙公示上看到的一行字,叫住了对方,问:“去代国做奴役有饭吃吗?”
旧秦铺天盖地的饥荒下,像他这样的孩子,要活下去,本来就比寻常人要难。
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想了想,说:“我也去。”
奴役也好,低人一等也好,他只想活下去。
于是他成了那一批里面年龄最小的奴隶,跟着长长的队伍,跋山涉水到了代国,与万千的同伴一样,被蒙上眼睛,送到了与世隔绝的地底。
……
提起这些事情,楚晋的语气格外平淡,似乎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
他将背上的人背得更紧了些,感受到背上传来按压的触感。
沈孟枝在他背上轻轻写:“就是这里?”
楚晋嗯了一声:“就是这里。”
数以万计的奴役,就是被送到了这座山下,成了修建地宫的劳力。
沈孟枝沉默了片刻,又写:“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
——七岁。
沈孟枝指尖有些颤抖,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对方的脖颈。
被送往代国的奴隶会遭到何等的对待,他曾有所耳闻。再抬起眼时,身边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有对方留下的痕迹。
“你……”他犹豫不决,“在这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沉闷、黑暗、永无止境的劳作,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那个人|贩子,他似乎格外记恨我,所以事事对我百般刁难。”楚晋道,“地底下的事情远比日光下的要黑暗,本就没有善良和同情可言。他为难我,我便照数全还给他。”
从被刁难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计划。他故意引对方到遥远无人的角落,故意让对方撞见自己逃跑,故意装作害怕,故意被胁迫,慢慢放松对方的警惕,然后用木锹砸死了他。
那个洞里的尸骨,就是他亲手杀死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用一柄并不算坚硬的木锹,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对方的脑袋上,直到木头都被砸烂。
“我小时候,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楚晋低声道,“害怕吗?”
沈孟枝将脸埋在他背上,闷声不言,轻轻写:“我心疼。”
楚晋无声笑了笑。
那时的他拼命地想要活着,也从未想过数年之后,会有人来心疼曾经的自己。
“这一座地宫,”他道,“其实是代国的那位圣后为自己修建的陵寝。”
沈孟枝写:“宗政彦?”
楚晋道:“没错。宗政彦把两国奴役送去修建陵寝,是因为她想求长生不老,试图死后在这里面复活。”
沈孟枝闻言陷入沉思。
有关这位圣后的传闻也有很多。
宗政家是旧秦显贵大族,而宗政彦则是宗政家献给代国的妃子。她相貌绝佳,据说是首屈一指的风月绝色,因而入宫后受尽宠爱。
代国先君死后,宗政彦方才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养子,便是此后继位的国君陈曌。陈曌尚且年幼,宗政彦便将代国大权独揽手中,垂帘听政,铁血手腕,兴土木,修陵寝,民不聊生。
后来,她听信谗言,迷上道家旁门支流,开始痴迷鬼神之术,崇尚祭祀之道,试图以身饲天,与天地同寿。据说她肉身已毁,所以之后从不露脸示人。
无论史书还是民间,提到这位圣后,都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
可是代国国破后,她被乱军杀死,根本没能来到这座耗尽心血打造的陵寝。
沈孟枝将自己的疑问写下,听见楚晋淡淡道:“以身饲天地,本就是无稽之谈。宗政彦确实已经死了,足以说明她错得彻底。”
他顿了下,忽而蹙了蹙眉:“……我似乎见过她。”
沈孟枝怔了怔,写道:“她不是从不见人吗?”
少有人见过宗政彦的真实相貌,毕竟沉迷鬼神此道后,她妄想成仙,自毁了凡身,此后便一直掩面示人,对自己的样子讳莫如深。
“很多年前,”楚晋慢慢开口,“我在这里见过她。”
……
解决掉人|贩子后,他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工匠的交谈声。
字眼模糊,他只听清了两个字——
祭品。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些所谓的劳役,压根不算是人,而是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在陵寝建成的那一天,就会作为那位圣后供奉给天地的祭品,成为陪葬的工具。
他从头凉到了脚底,拼命跑了回去,头脑昏沉地想了一夜。
最后,他决定跑。
但不能是现在。
每日开工和休息前,工匠都会清点人数,他一旦跑走,一定会被抓回来,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跑的机会。
他必须一次成功。
人|贩子的死被发现后,始终没有抓到动手的人,于是不了了之。之后的日子里,他暗中观察着每个人的活动范围,用休息的时间摸索地形,将地宫的构造牢记于心,并且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为了将这些人埋在地下,这座地宫根本没有留下出路,只有一个进口,供工匠往来。
想要让他们陪葬,进口一定会被彻底堵死封住,也行不通。
他不死心,不停地寻找出路,最后终于在远处找到了一面地质薄弱的石壁。
隔着石壁,他听见了潺潺流动的水声,就在他的脚下。
耗尽三年,地宫建成。
数万的奴役没有等到翘首以盼的解放,等到的是致命的毒气。
毒气从四面八方钻入,唯一的出口紧闭,他在一片绝望凄厉的哭喊声中,屏息跑到了自己早已挖好的洞口,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死死抓着准备好的浮木,挣扎着漂到了水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湍急的水流卷着他向未知的方向漂去,他的心狂跳不已,恐惧又慌乱,只能抱紧了手边的浮木,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倚靠。
他就这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水道漂了一天一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
是瀑布。
他从高处摔了下去,掉进了河里,拼命地游到岸边,头终于冒出水面的那一刻,才如获新生。
天空黯淡无光,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云层中微弱闪烁的星星,怔怔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黑夜。
他爬上草坪,疯了一般地跑了起来。
磅礴的雨滴打在身上,泛起点点疼痛,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滚落,他跑得磕磕绊绊,最终一个不稳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很疼,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却被人一把抓了起来。
暴雨中,他勉力睁开眼,阵阵发暗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轿辇。
宽大的华盖遮住了里面坐着那人的半身,宽松的衣袖中,只露出一双保养得当的纤手和朱红的蔻丹。
无数宫女侍卫静默立在轿辇两侧,像雨中僵直的石像。
抓着他的人把他带到了轿辇的前面,一抹幽淡的兰香飘了过来,他微微睁大眼,想要看清里面的人。
“圣后,”他听见身边的人说,“是从帝陵里逃出来的祭品。”
后知后觉的恐惧漫上心头,他僵在原地,万念俱灰地等着轿中人的宣判。
过了许久,他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轻柔如水,温婉平淡。
“放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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