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身死,摄政王不知所踪,朝廷所向渐趋梁王。
正逢梁王生辰,封灵城内大肆张点,朝臣纷纷应邀前往,贵马香车于十里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奇珍异宝献礼无数。
梁王府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楚戎听着下人将王府收下的赠礼一一报上,不紧不慢地打开一卷画轴,随意看了两眼。
报礼名的下人立刻有眼力见地解释道:“这是安少府送的《春晓图》。”
下一刻那幅画便被粗鲁地扔到了他手里,吓得他慌忙跪下,却听楚戎不耐烦道:“本王最讨厌舞文弄墨的家伙,赏你了。”
下人哆嗦了一下,又是叩又是谢,战战兢兢地收了画,继续照着礼单清点送来的物品。
他愣了一下,犹豫道:“王爷,有一样东西,礼单上没找到对应的官员。”
楚戎问:“哪一样?”
“是……”下人脸色微微变化,硬着头皮道,“云锦金绣龙纹袍。”
这件袍子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楚戎挑起眉,非但没有惶恐之色,反而来了一丝兴味:“拿过来我看看。”
下人将礼盒呈了上来。方形盒子拿在手中倒也沉甸甸的,楚戎将之打开,看清这件龙袍的瞬间,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大秦尚黑,所以这一身龙袍乃是纯黑之色,做工绣法皆是无可挑剔。云锦色泽光丽,冰蚕雾绡,金线绣成的龙纹绚丽至极,楚戎慢慢用手指摸过,仿佛摸到了毕生所求的东西,兴奋之色星星点点染上面孔。
他捧着这身龙袍,急呼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下人匆匆迈进屋中。
“去告诉诸位宾客,”楚戎手里紧攥着袍上的龙纹,“本王片刻后便到。”
……
龙袍加身,极致的快感刺激心脏跳得飞快,如同成瘾一般。
楚戎推开门,脸上带着张狂的笑容,一步一步走进了宴厅。
“本王来晚了。”他说,“各位大人久等。”
满堂窃窃私语一静,紧接着,讨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色彩纷呈精彩异常,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说梁王的野心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会来赴宴也正是为了此事,可楚戎如此毫不遮掩地穿上龙袍,丝毫不顾忌还在宫中久病缠身的皇帝,足够嚣张,也足以说明他对皇位之势在必得。
也对,楚观颂多年不问朝事,权力早已被架空,只剩下了一个虚名罢了。
来赴宴之人,本来也是有意攀附梁王,只震惊了一刻,随即便赞不绝口。
在清一色的夸赞声中,楚戎慢慢往座上走去。他走得格外慢,前几日腿上被贯穿的那一刀还未痊愈,折断的手臂接骨后总算保了下来,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活动自如,成了楚晋留给他的耻辱。
楚戎深吸一口气。
但那不重要。他很快就要逼宫,走进他肖想已久的金銮殿,坐上属于他的位置。
很快了。
他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戒指,心定了定。
这是他派人从沈孟枝口中的地点找到的戒指,也是能驱使龙血骑的信物。有了这个,他要逼楚观颂让位,易如反掌。
楚戎斟满了一杯酒,望着明澈如镜的酒液,神经松懈下来,慢悠悠道:“本王记得,从前还在兖都的时候,本王与几位兄弟都还年幼,给父皇庆祝生辰,他说,最属意大哥。”
群臣低眉敛目,不敢接话。
世人皆知,秦延帝楚观颂只有五个孩子,长子与次子为侧妃所出,一母同胞,分别赐名为牧和戎。第三子为嫡出,赐名晋,奉为世子。而剩余两位则是公主,其一早夭,其一远嫁。
五子之中,楚观颂最喜爱长子楚牧,楚牧也不负众望,弱冠之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只是旧秦内乱时,他率兵征讨叛军,破城后却被城中伪装成百姓的叛军夜袭所杀,大火烧营,尸骨无存。
这是至今仍无人敢提起的禁忌。
楚戎仰头饮尽了酒,回忆道:“大哥死的那日,本王也在营中。本王逃出来了,他却没有。”
他亲眼看见楚牧被撕下伪装的叛军割断喉咙,愤怒地举起刀,抱起兄长的头颅,怒吼着从遮天的火光中杀了出去。
视线被鲜血染红,老人、妇女、孩童,都被他当作叛军一刀砍死,当他终于杀出了城,浑身是血地倒在草丛中,才发现楚牧的头早就在混乱中不知滚去了哪里。
楚戎缓缓扯出一个发狂般的笑容。
“大哥没拿到的,”他说,“就让本王替他拿到。”
酒意渐渐涌上来,他望着座下举杯道贺的臣子,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漫过心头,就好像他已经坐在了那龙椅之上,面对的是满堂文武百官。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快意中,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不疾不徐地打断了觥筹交错、把酒谈笑声。
“梁王殿下,好久不见了。”
满室一静,所有人的目光跟随着从容走来的人,不可思议至鸦雀无声。
楚戎眯起眼睛,有些意外:“丞相。”
一袭青衣、素俭至极的人在席间站定,不像是一朝丞相,倒更像是不问凡事的隐士。
魏钧澜目光落在楚戎脸上,没有在意两旁局促忐忑的官员,淡笑道:“多年不见,梁王殿下似乎并未改变,依旧如当年一般威风神武。”
楚戎懒得与他客套,道:“丞相不在山中逍遥自在,跑到本王这里,是有何事?”
他倒不觉得丞相会主动来投靠自己,魏钧澜本就是局外之人,他向来老谋深算,立场又难以确定,安分待在山里,就是最好的局面。
魏钧澜微微一笑:“自然是来给王爷庆祝生辰。”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眼楚戎身上的龙袍,旋即侧过身,露出了停在门外的轿辇,笑容不变道:“……当然,还有为王爷特意准备的贺礼。”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那轿辇望去。
深色的垂帘掩住了里面的东西,光线被厚重的隔板挡住,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楚戎神色沉沉地看了一会儿,讥嘲道:“丞相大人在玩什么名堂?”
魏钧澜从容道:“王爷可是看不上本相的贺礼?”
大半朝臣都在这里看着,若是传出丞相与梁王不和的消息,又会闹出许多风波。楚戎阴沉着脸,冷笑一声,拔出了置于身侧的剑。
他慢慢走到轿辇前面,冷眼看着眼前一层垂帘,打定主意,如果有什么花样,便将里面的东西一剑剁了。
楚戎将手按在了垂帘上,微微用力——
“戎儿。”
不大不小的一声,却如惊雷一般,在耳侧炸响。
楚戎瞳孔骤缩。他脸上的神情缓缓碎裂,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啊!!!”
楚戎提起剑,呼吸粗重,怒吼着割断了垂帘,紧接着便要向里面的人刺下。
下一秒却遽然停在半空。
恐惧蚕食了他的理智,楚戎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轿辇里面的人叹了一口气。嗓音嘶哑、沉闷、令人不寒而栗。
楚戎永远也不会听错楚观颂的声音。
可是轿辇里坐着的不是大秦的皇帝,而是一个人形的怪物。
——是本该在火海中烧成灰烬的楚牧的身体。
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楚戎目眦尽裂,赫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轿辇里再度传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戎儿……”
*
杂乱的脚步声响在无人的林间小道上。
楚戎浑身是血,发狂一般地跑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像是怕被什么东西追上来。
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他想也没想地挥剑过去,怒吼道:“滚开!!!”
长剑劈开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那人只是轻轻一动,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的剑夺了下来,淡淡开口:“楚戎。”
楚戎面色一变,视线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
“楚晋,”他狰狞道,“你竟然还没死——”
楚晋神色没有丝毫波动,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楚戎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容,道:“怎么,雁朝呢,没跟你一起来?他是不是死了啊?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记闷棍,他膝弯一痛,腿骨断裂的脆响响彻林间,咚地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楚晋!”楚戎嘶吼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人一脚踹翻,摔倒在地。
楚晋将手中的棍子随手一扔,抬起脚,重重踩上他的脸。这一脚用力之大,生生踩断了他的颧骨,半张脸凹陷下去。
他面色平静,看着脚下口吐血沫、牙齿碎裂的人,低声问:“你当时,是这么对他的吗?”
楚戎满嘴是血,眼神像是要杀人。楚晋垂着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随即移开腿,改为碾上他的手指:“还是这样?”
他毫不留情,楚戎的手指不多时便被踩得血肉模糊,挣扎着去够自己掉在地上的剑,眼底溢满血色:“我杀了你——”
未等他摸到,一股巨大的力道不偏不倚,撞上他的腹腔,楚戎猛然吐出一口血,被踢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了树干,将树生生从中撞断。
即使有内力护体,五脏六腑还是被震伤,他艰难地想要爬起身,却又被人踩了回去。
“楚戎,”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含着冰冷恐怖的杀意,“你怎么敢?”
楚戎咳出一口血,意识渐渐模糊。
他终于开始有些恐惧:“……你要做什么?楚晋,你敢杀我?!本王是大秦的梁王!!!”
楚晋扯了扯唇角,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蹲下身,扯了扯楚戎身上那件绣金的龙袍:“你已经不是了。”
“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仿佛被这句话猛地劈中,楚戎猝然抬起头,惊怒道:“是你——!”
楚晋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你觉得,楚观颂还会认你这个儿子吗?”
楚观颂不会忍受任何试图谋逆篡位的人。
绝望缓缓缠上心头,楚戎的瞳孔缩到最小。他拼了命才从楚观颂手下逃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足轻重了,即便楚晋真的杀了他,他曾经的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等一等……”他垂死挣扎般抓住了对方的衣摆,“三弟,是二哥的错,二哥不该针对你,你要二哥做什么都行,二哥可以帮你当上皇帝!”
“你……你想要龙血骑对不对?二哥这里有信物,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楚晋目光低垂,落在他手里那枚戒指上。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会怕死啊。”
楚戎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怔怔抬起头,却对上了楚晋冷意彻骨的眼神。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刀,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冷光,一如他漠然的神色。
遽缩的瞳仁里清晰映出了他的脸,唇舌轻动,声音平静。
“我说了,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碎割凌迟。”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154章 苏醒·不再让他受委屈
在山间的溪流中洗干净了手中的血,楚晋乘着将要放明的天色回到了暂时的落脚点。
清晨的林间带着潮湿的白雾,沾衣即湿,不多时浑身便泛起冷意。他绕了远路,又拾了些柴,才放慢脚步往山上走去。
这座无名山从前大概住过人,只是后来都搬走了,剩下几间破败的农舍,收拾一下倒也能住人。楚晋将柴在院中放下,转过身便看见沈云言倚在墙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见自己被发现,便心平气和地打了个招呼:“早。”
当初从地宫出来后,楚晋背着沈孟枝又走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撑不住,筋疲力尽倒下后,被及时赶到的沈云言给捡了回去。
胥方城破后沈云言便一直在找两人,他根据两人消失的那座后山,大致推算了他们可能漂到的位置,差点把地皮都给翻过来了,才找到了惨不忍睹的两人。
听觉尚未恢复,但也已经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这些时日楚晋已经基本能辨认口型来进行沟通,所以很快反应过来沈云言是在跟自己打招呼。
他笑了笑,道:“兄长早。”
沈云言已经被叫得麻木了,毕竟自家弟弟都跟人成了亲,不叫兄长也说不过去。他没问楚晋昨晚去了哪里,而是道:“你要看一眼孟枝吗?”
楚晋很快问:“他醒了吗?”
“没有。”沈云言摇头,过半晌,嘀咕了一声,“但我觉得他可能想见你。”
自从地宫一事后,他对这位“弟婿”的敌意便少了许多,稍微看松了一点自家的白菜。
时至今日,他依旧会后怕和心悸。沈孟枝伤得很重,脉象只差一点便彻底断了,楚晋是背着他,一步一步从深山里走出来的。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的弟弟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他会受尽折磨死在楚戎的手里,或是在永无天日的地宫里就此沉睡。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强撑着一口气,撑过早该断绝的命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沈云言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沈孟枝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选择楚晋了。
“谢谢。”他说。
楚晋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没有什么要谢我的,我和他之间不需要这些。”
沈云言也笑了起来。
他侧过身,让出了门,道:“进去吧。”
下过雨,屋里有淡淡的霉味,又被药香掩下了。
楚晋走到床边,在陪守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目光停在眼前人的侧脸上。
从生死一线被救回来,又休养了一段时间,沈孟枝的状况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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