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她!这要怎么办?她已经十四岁了,她分明不适合做这个的——”鼻涕眼泪一起流的顿沙瘫坐在地上,“怎么会是我妹妹呢?能不能去求一求阿祖?能不能,她是我们家最小的姑娘,她还要念书上高中啊,这可怎么办?!”
丽龙主手足无措僵在原地,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悲伤的顿沙,他没有立场,也无法开口。
从小屋出来的路教授同样沉默。
原来不是所有丽龙人都想成为丽龙主,原来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这木楼里的生活并不适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别人身上时是信仰,是必然的风俗,轮到自己,就成为了悲剧。
或许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是从前的旧时代,一个吃喝不愁有人伺候与照顾的丽龙主或许真是人人艳羡的对象。
但现在,足不出户就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叫人有了向往和欲.望,又有多少人会甘愿将自己的人生拘束在原始雨林里。
屋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隆。
丽龙主蹲下身轻声问顿沙:“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阿祖还没有和我讲过新丽龙主的事情,怎么就能确定是顿娜呢?”
“顿娜告诉我的,阿祖说,她胸口上的胎记,就是丽龙主的象征。”顿沙也哭够了,肿着桃子似的眼,讲起来龙去脉。
顿娜是个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性格,她平时又和顿沙关系最好,今天顿沙闲在家里给她编辫子的时候,顿娜就提起了以后的事情。
“她说,她成为丽龙主后也要叫我天天去伺候她!”
“胎记?”丽龙主问:“是什么样子的胎记?”
“顿娜出生时,胸口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不是朱砂痣,黄豆大小。”顿沙比划起来,“她和我说,阿祖告诉她,这就是丽龙主的象征,是阿图卢留下的眼泪。”
这件事顿娜神秘兮兮地将自己只告诉了顿沙,叫顿沙不要往外说,这事儿一般丽龙人是不会知道的。
现任丽龙主怔怔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很显然,他胸上没有阿图卢的眼泪,甚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暗红色的胎记。
而在他小时候,阿祖只告诉他,作为一个丽龙主要有高贵的品格和正直的修养,还要对阿图卢有百分百的诚敬,对绿林有百分百的爱护,这才是成为一个合格丽龙主的标准。
“怎么会呢?”丽龙主的直觉告诉他这两项毫不相干的选拔标准不太对劲,他拍拍顿沙的后背,“你不要哭了,我去找阿祖,放心,我一定会问清楚的。”
再顾不得顿沙,丽龙主抓起自己的斗笠就跑出了门,紧跟上来的路峥替他支起一把伞,手上还拎着冲锋衣,“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外面太冷,先把衣服穿上。”
路峥无法同情顿沙,他自私,得知新的丽龙主已经十四岁,他只觉得庆幸,这就意味着苏和只有一年,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可以彻彻底底地只作为苏和活着。
现在丽龙主为了这桩事焦急奔走,叫路峥不明所以。
明明只要等着新的丽龙主公布,静静地接受着一切就好。
心底发慌的丽龙主偏头看向路教授,唇角抿了又抿,最终道:“你刚刚听到,顿沙说顿娜身上有一处胎记,阿祖说那是丽龙主的标志。”
路峥点头。
“可我身上,没有那所谓的胎记,而我所知道的选择丽龙主的标准,也绝对不是这样的。”
这就证明,在这两套近乎背道而驰的标准中,注定有一方是谎言。
第55章 丽龙主
像是阿祖这样的老人家每到淅淅沥沥的雨天, 年轻时攒下的痼疾便开始作祟。
小女儿给希泽莎捧来烧艾草熏热的布包,敷在希泽莎隐隐作痛的关节上,于是满屋子都是火塘处焚烧艾草叶的苦涩药味, 闻不惯的人, 会被呛出去。
“您这腿还是要下山去医院看看, 开几贴膏药,比热敷艾草来的见效快。”小女儿见希泽莎痛的不想睁眼, 无意识皱着眉, 又劝起来, “这痛的都不能下床了,又严重了。”
“谁到我这个年纪没有点儿小毛病,这都不打紧,习惯了, 而且雨季也快要结束了。”希泽莎睁开眼, 严重下降的视力叫她在这种阴雨连绵的暗沉天气,眼前一片模糊, 就连坐在跟前儿的女儿都看不真切模样。
希泽莎看向稍微明亮些的窗外, 眼前没有焦距, 更别提神采了。
老人的眼睛都是这样, 像煮熟的鱼目,泛黄的珍珠。
“我能撑到现在, 已经很不错了。”人到了某些关口,就有点奇怪的直觉。
小女儿却当她在说胡话, 上年纪的人总爱把‘死’挂在嘴边, 希泽莎除却小毛病, 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阿姆啊, 您说不定比我活的还长久些。”
“你不要瞎说。”
“这哪里瞎说了?”
“反正呐,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交代的事情,你可都要记得……”希泽莎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这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可嘱托的,毕竟她们的人生要如何活,都早早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还小的苏和。
“您放心吧,丽龙主我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呢,他可比我那几个崽懂事多了。这么乖的孩子,那两个人不会后悔吗?多少年也不回来看一眼,真就当没生过了?”
小女儿依稀记得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个外地男人夜里带着妻子和孩子说走就走了。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当初离开的丽龙主被部落民当做叛徒,明面上厌弃,可如今也有不少成为阿姆的女人懂她,怜悯她,毕竟那是为救另一个孩子的命,做母亲的,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性命被耽误。
而他们也羞愧地将丽龙主留下,没有连最后的传承人都带走,这一点上,算是这对夫妻识相。
但倘若还有为人父母的良知,总该回来看看可怜的丽龙主才对。
小女儿说起的事,叫希泽莎的腿还没好,脑袋也开始疼了,“别提这件事来气我!”
“瞧我,提起不该提的了。”小女儿忙解下艾草包去换新的,直起身一瞧窗子外,“好像来人了,看着像丽龙主和他搭襟。这么大的雨,两个人一起过来是有要紧事吗?”
“他们俩?”希泽莎眯起眼,却还是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象。
屋外的丽龙主一路都闷不声的,这件事在他看来事关重大,到了阿祖的院子,就不叫路峥陪着进去了,“我自己去问。”
站在屋檐下的路教授收好伞,他的心底也因为苏和一句话引出诸多猜测,因而能够体谅苏和的忐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丽龙主走进屋,正巧撞上小女儿,满屋子艾草的味道,熏的丽龙主眼睛要流泪,“阿姆,阿祖的腿又疼起来了?”
“可不是,老毛病和了,我劝她去医院开些膏药,她也不肯。不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你搭襟呢?雨那么大,也不进来坐坐?”
“我有事要问阿祖,很重要的事,就不让他进来了。”
小女儿领悟,“那你去母屋找阿祖谈吧,阿姆去外面。”
“谢谢阿姆。”丽龙主轻轻一点头,扭身进了母屋。
希泽莎靠在矮榻上,虽然看不清脸,只是一看那个清瘦的轮廓,就知道是她的乖崽,“外面那么大的雨,有什么事,不能等雨停了再来,给你淋生病了怎么办——”
丽龙主磨磨蹭蹭走到阿祖身边坐下,“阿祖,我有事想问您。”
“什么事情呀,说吧。”希泽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只怕丽龙主和那个外地人一同来,是为了通知她要私奔的。
“阿祖,您选好新的丽龙主了,是吗?”
希泽莎面上凝滞片刻,一拍大腿,她分明叮嘱了顿娜先不要讲出去,等雨季过去,找个合适的日子,再将顿娜一家同丽龙主叫到跟前仔细说明,“这顿娜,怎么就一点都藏不住秘密呢。”
她坦白道:“是啊,新的丽龙主今年十四岁了,你只需要教导她一年,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儿了。”因而在阿祖看来,没有比顿娜更合适的人选。
“那您选择顿娜的标准,是什么呢?”
“那当然是——”
丽龙主低下头,头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阿祖的话,“小时候您告诉我,要成为一个丽龙主应当勇敢善良真诚,那为什么,顿娜会说,选中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一小块胎记呢?”
“胎记是阿图卢的眼泪,可我身上为什么没有那所谓的眼泪呢?”
“如果标准真的是一块胎记,那我,那我——”丽龙主抬头,通红的眼眶已经藏不住饱满的泪珠,“那我是为什么?”
“丽龙主,你是丽龙主,无论所谓的规则是什么,你都是我亲手领到阿图卢眼前确认过的丽龙主。”希泽莎长叹一声,枯怵如树皮的手放到了苏和的脑袋上,“你善良,聪明也勇敢,是我见过那么多丽龙主里,最好的孩子,所以不要怀疑你自己。这件事是阿祖对不起你。”
听到丽龙主提起这些质疑时,希泽莎竟然觉得,哪怕苏和是来告诉她要和那个外地人私奔,也好过是来问这件事的。
阿图卢面前没有谎言,谎言是无法长久的。
可希泽莎已经隐瞒了十几年,差一点点,就快要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了。
“在你小时候,总问我你的阿姆阿爸是什么样子的,而我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对你描述他们两个。”
在苏和成为丽龙主之前,上一任丽龙主阿娅漂亮又聪明,她是那时希泽莎所见过的丽龙主里,最优秀的。
阿娅清楚自己的职责,从不仗着丽龙主的身份胡闹,祭祀阿图卢的正事做的准确又有条理,部落里的大小矛盾,她也能帮着阿祖来解决。
希泽莎想过,等自己离开后,阿娅可以成为丽龙新的大家长,接手整个部落,她担得起这担子。
阿娅和现如今的苏和有五分相似,她爱笑,明媚的像是丽龙上空的太阳,是实打实的神女。
就是这样的丽龙主,出楼的重要日子,看上了外来考察的博士生,挑了人家做搭襟。
在希泽莎看来,那个外地人呆头呆脑的像只大鹅,还戴着白酒瓶底子那么厚的眼镜,问话时支支吾吾,活脱脱个书呆子,阿娅看上他什么?愚笨吗?
丽龙主笑着推翻阿祖的话:“他才不笨,他认识天上所有的星星,了解阿图卢的过去,理解我现如今为阿图卢做的一切,阿祖,他懂我。”
“懂你?哎呦我的傻姑娘,他懂你有什么用,他迟早要走啊!”那时候的希泽莎还年轻,吼起来还有中气,“你可别忘了,新的丽龙主出现,你要教养她的。”
“我知道,但他可以等我,而且他说他每半年都有假期,大小节日也能休假,都会回来看我的,等新的丽龙主出现,他就带我离开这里,我想我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希泽莎还是不赞成,“男人的话几个值钱的?等你大一点就明白了,那不过是个穷学生,结婚和长久过日子都是要有基础。”
“他又不会穷一辈子。”
希泽莎没能拦住阿娅,好在那个呆头鹅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一年回来丽龙好几次,真成了个上门女婿,在呆头鹅入赘丽龙的第二年,阿娅怀上了双胞胎,而新的丽龙主还没选出。
“阿祖啊,您别急,兴许我生的孩子就是丽龙主呢。”阿娅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并不急着出现一个新的丽龙主使她好离开林子,这里也是她的家。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要在这里养育她到十五岁。”希泽莎看不得阿娅始终两地分居,可在族里的孩子堆儿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一个身上如阿娅一样,有一枚暗红色胎记的娃娃。
捧着圆润肚子的阿娅不在乎,“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在这里陪伴他到成人,而且我还要就叫许唯辞了工作,回丽龙来种地,孩子可不能没有爸爸。”
呆头鹅毕业的第二年,留校做了讲师,他们是好学校,虽然他这个人文专业挣不来几个钱,可熬到高级职称,学校给分房,还包给家人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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