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舟,怕吗?”
青毓嗓音嘶哑,像是被什么侵蚀过,苌舟很心疼,眉心轻柔地蹭了蹭青毓的下巴,坚定地道:“不怕。”
“好。”青毓艰难地喘息,“待会,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
苌舟整个人缩在青毓怀里,尽可能地不让青毓分神,很轻地应了一声。
苌舟闭上双眼的那一刻,青毓将笼罩在上的纸伞反手往上推,再次调用出一丝灵力,在纸伞到达亡灵城上空的时候,突然发力,用灵力击碎了纸伞。
风铃碎裂的尖锐之声几乎要穿透耳膜。
随之而来,是大量的灵力释放。
那些灵力与碎裂的风铃一道涌入上空,在苍穹之上炸开,犹如爆发出一朵绚烂的烟花,将分处城内两端的月亮和太阳的光芒都比了下去。
苍穹的结界承受不了如此炸裂的灵力。
一点点,出现了裂缝。
裂缝越来越大,紧接着,亡灵城的结界彻底碎裂开来,处于城中的亡魂怨气被顷刻间冲淡,阴气涌向四面八方。
青毓的束缚彻底解除。
与此同时,苍穹的碎片落下,混合着残破风铃和结界碎片,不住地往下掉。
苌舟闭着双眼,也就没有看到,在这些东西掉落之时,青毓将他护在怀里,挡去了所有。
碎片砸在青毓背上,将原本的几道血痕砸得更为血淋淋,甚至添了新的伤口。
亡魂痛苦的嘶喊与哀嚎声响起。
青毓捂住了苌舟的耳朵,低下头吻了吻他额间,传音:“没事了。”
苌舟劫后余生地睁开双眼。
恰在这时,亡魂的声音减弱,青毓松开了手。
“不要!”
梓狐尖利的喊声引去了苌舟的注意力。
苌舟定睛一看,此刻他身边哪还有什么亡灵城与亡魂?有的只是一片荒凉,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这里是羟国,却不是曾经百姓安康的羟国,而是两百多年后,连旧址都无法遗留下的羟国。
梓狐疯狂地往不远处跑去,那里他缔造的场景重现还在继续。
任由梓狐发了疯地使用灵力,也阻止不了亡魂怨气的冲淡和鬼魂离体,不过片刻,那些本该与亡魂融合的鬼魂从亡魂体内脱离开来,被四面八方无形的力量吸引,逃离了这片土地。
那些鬼魂本就不是已死之人,现下离魂多日,也该回到凡人体内了。
青毓破了亡灵城,亡灵城毁去的同时撕裂了特殊空间,如今没有特殊空间,又没有亡灵城,三千七百九十九名亡魂,消散已成定局。
“啊!”梓狐多年来的谋划土崩瓦解,他不甘心地嘶吼着,显露出真身,往场景重现之中,上官榆所在之地飞奔而去。
苌舟望见一个虚幻的身影。
分明是场景重现,苌舟看向那个身影时,却像是被什么附了身,刹那间,他恍惚与那道身影连通了五感。
他看见了羟国国破那一日的场景。
彼时,上官榆受天命传召飞升。
天命昭他为国为民,累有功绩,特许入上仙界,擢升仙君之位,此后仙途顺遂,万事无忧。
他感应天命,魂魄从身躯抽离,游离在羟国上空,他本该毫不迟疑地离去,耳畔忽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回过头,于苍穹之上遥望渺小臣民。
靳国的兵马已经踏入城中,城中防线一溃再溃,许多人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看见周嶂在敌军闯入食客楼的那一刻,跑向后方,连捏泥人的工具都不要了,一心去拿最为珍视的彩塑泥人。
那个彩塑泥人,上官榆记得,上官榆曾夸过那彩塑泥人好看,所以周嶂送给了他一个,另一个,周嶂一直收着。
最得意,也最珍视。
就在周嶂终于拿到那个彩塑泥人,往后方的小门撤离时,敌军铁骑冲了过来,于马上挥刀,砍掉了他的手。
彩塑泥人随之掉落,碎了一地。
周嶂的血溅在碎片上,不甘心地圆睁着双眼,彻底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金掌柜带着妻儿在街巷一角。
今日食客楼难得休沐,他本想与妻儿好好逛逛。
金夫人方才出了月子,这一逛恍如隔世。
马蹄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金掌柜是第一个听到马蹄声的,他下意识就推开了金夫人和孩子。
金掌柜,上官榆也记得。
前任国主增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上官榆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下调赋税,更改了赋税制度。
那时金掌柜作为受益者,曾在他出行时大喊着感谢国主,说是更改的赋税制度让食客楼度过了难关,才不至于开不下去。
金掌柜与妻儿,原本该是十分和洽的……
此刻金掌柜被敌军斩杀,他最后一刻推开的妻儿,也被迎面而来的敌军铁骑踩在马下。
鲜血蔓延。
金掌柜不甘心地看着妻儿惨死于敌军手下。
靳国兵马随之涌入官府。
官差奋力抵抗,其中就有李大人。
起初只是小部分敌军往官府这处而来,李大人尚且能抵挡得住,后来,敌军斩杀百姓后,越来越多的敌军往官府集结。
李大人自知无望。
他望着远处的敌军,将身旁的小官差们全都推开。
“走啊!”李大人撕心裂肺地喊着,用他的身躯,为小官差们挡下了敌军的铁骑。
小官差们哭着往官府外撤离。
可到处都是敌军。
撤不了了。
李大人最后一眼,眼睁睁看着跟了自己多年的小官差们,被敌军当胸击中。
倒在血泊中。
死不瞑目。
“啊啊啊!”
痛苦的惨叫声仍在继续。
上官榆不忍再看了,他闭了闭眼,眼眶中嚼着泪水。
那一刻,仙君心软了。
上官榆放弃了飞升,他不再听从天命离开羟国上空,而是选择在原地散尽了自己的魂魄,以自己的魂魄之力,护下那些怨气冲天的亡魂。
漫天的魂魄碎片自苍穹落了下来……
苌舟眼含泪水,在那一刻彻底绷不住,泪流满面。
他一直不明白上官榆如何死去,他猜到了以上官榆的心性不会被战场亡魂侵扰,却没猜到,上官榆是自己结束了生命。
他放弃了仙途,宁愿散尽魂魄,也要护下这些亡魂。
三千七百九十九名亡魂,在他的庇护下,得以撑到如今……
将近三百年。
现下,那些亡魂就要消散了。
苌舟于心不忍,他惊觉,自己此刻的心情竟比梓狐差不了多少。
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淡青色的灵力自苌舟身旁划过,投向那些亡魂消散之处,笼罩了即将消散的亡魂,如同久旱逢甘霖。
亡魂的哀嚎停止了。
苌舟不由得转过头,身后的青毓面色如常,抬起的手还未放下,正在往前方输送更多的灵力。
“你这是在……度化亡魂?”
看到上官榆记忆的不止苌舟一个。
上官榆的魂魄附在亡魂身上,在最后一刻,他仍在为这些亡魂求救。
他将青毓也拉进了羟国被灭的那一日。
他想让冥王看一看那日他所感受的一切。
彼时,他再次问出了亡灵城中那个问题。
“战火来临的那一刻,能不能,让我的子民,别那么痛苦地死去?”
冥王身处地府深处,曾经战火连绵之时,他端坐主位,也恍惚听到了人间传来的呜咽之声。
奈何桥上,不断涌来鬼魂拥挤推搡的声音。
那年人间战乱,一夕之间数十万人,甚至数百万人死去,不仅是亡魂,地府的鬼魂数量也急剧增加。
施詹说冥王没有情,不会对任何凡人心软。
其实不是的,青毓曾经心软过。
在羟国覆灭的那一日。
亡魂清点,这不是地府的规则,地府从来不接纳亡魂,所以根本不会对亡魂进行清点,是青毓,第一次打破地府规则,派出百官,前往人间清点亡魂。
施詹,只是恰巧做了清点羟国亡魂之人。
青毓可以打破地府规则一次,也可以打破地府规则第二次。
地府没有度化亡魂的先例,但今日,他便度了这三千七百九十九人。
灵力的光芒越来越盛,淡青色的灵力浓稠成了墨青色,那些亡魂逐渐从半透明的虚影,变成了四肢俱全的鬼魂。
“三千七百九十九人。”苌舟一一看了过去,一人未少。
那些亡魂失去意识,怨气徒增两百多年,在亡灵城中循环往复,今日终于有了自己的意识。
他们在灵力光芒中齐齐跪地,呼声震耳欲聋:“多谢冥王。”
光芒褪尽后,自那些人中间走出来一个人,平息烟尘,一身白衣温润如玉。
他冲青毓行了羟国的最高礼仪,声音平缓且温和,“羟国国主上官榆,替羟国臣民,多谢冥王开恩。”
君子世无双,上官榆当得起这五个字。
青毓撤去了灵力,灵力回撤时一扫,轻托起了所有人,同样的,青毓稍稍颔首,他给了上官榆回礼。
敬上官榆承受魂魄散尽的痛楚,护下这些亡魂将近三百年。
三千七百九十九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这片先前荒凉的土地上,增添了几分人气与欣慰,好似,昔年的羟国又回来了。
而这样的情绪之中,有一人颤抖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上官榆?”
那厢,梓狐收起了真身,他迟疑地站在所有人之后,眼神却死死盯着最前方的上官榆。
这对上官榆来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他转过头,只见到一个残影。
梓狐在看到上官榆面容的那一刻,猛然向上官榆飞奔而来,又在近前忽然想起,自己已然不是纤雪狐之身,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跳入上官榆怀中了。
上官榆发丝被风扬起,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很陌生。
从未见过。
“你是?”
梓狐声音愈加颤抖,“我是梓狐啊,你忘了吗?”
“是那只小狐狸?”上官榆温和地笑了笑,“原来,你幻化成人形,长得这么好看。”
上官榆第一次见如此模样的梓狐,从前那个在他怀中的小狐狸长大了,他习惯性地去顺狐狸毛,最后手顿在半空,改为揉了揉梓狐的头。
“我这些年,魂魄散在臣民身上,并非一无所知,我感觉到有一个人,建造了一座城,将他们都带了进去,在城内的许多年,他们似乎过得很快乐……那个人,是你吗?”
“是我。”梓狐第一次真切地握住上官榆的手,和他想象中一样有温度,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一年羟国国破,梓狐亲眼见到上官榆死去,最后落得个散尽魂魄,不得往生的结局。
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不管以后面对什么,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复活上官榆。
行善百余年,自凡尘飞升,便是第一步。
他在飞升时留了后路,成为仙君后,用术法恢复了自己在凡尘的记忆,之后他去帝君面前哭诉,哪怕毁去仙骨,也要进入地府。
为的就是带走鬼魂,将亡魂替换出来。
罗酉也好,林稚也好,全都是他为了复活上官榆,布下的棋子。
“这些年,我,我总是为你不值,你曾经庇佑了整个羟国,那么多人,可是羟国被灭之后,他们死的死,轮回的轮回,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你的名字……”
就连罗酉和林稚,昔年受上官榆照拂颇多,最后,也是选择遗忘凡尘记忆,成了鬼差。
“只有我,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上官榆,我等了你两百九十一年……”
梓狐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上官榆也有所触动,他捏了捏梓狐的耳朵,以前,这是梓狐最喜欢的动作了。
“小狐狸,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在我身边待了很长时间,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愿是什么?我不在乎被世人遗忘,只要后世安康,不记得我也没关系。”
“旧史之中,能有多少英雄豪杰名垂青史?这些于我,不过是浮名。倒是你啊小狐狸,你应该知道,我不希望拖累任何一个人,于臣民是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上官榆指尖稍移,在梓狐眉心轻点,好像这样便刻了一个章。
他缓缓收回手,柔和地望进梓狐眼中,“你说你等了我两百九十一年,这么长时间,一定很难熬吧?”
“放过自己吧,梓狐。”
梓狐视线被泪水模糊,却执拗地盯着上官榆的动作,他看了上官榆许久,最终无力地笑了笑。
“你总是为他人考虑,在你心中,名利都不重要,你有你的臣民,你的国家,你的担当,可是上官榆……我只有你。”
梓狐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想抹去,好好看一看此时活生生的上官榆,却没有办法,“你希望我放下,那我就听你的话,我放下这一切,不再为了执念而活,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只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梓狐无法预料自己的结局,他不惧死,惧怕的只有一件事——他怕上官榆忘记他。
今日过后,上官榆兴许会再次飞升,又或者进入轮回,但无论哪一种情况,上官榆的记忆都会被洗去。
从此以后,上官榆不会再记得他。
这将是对他最严重的惩罚。
还好,上官榆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你。”
上官榆的声音像是有着某种力量,此前苌舟在亡灵城中,便曾被上官榆引得走了神。
苌舟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他往青毓身边靠了靠,青毓施术时,不知为何离苌舟远了一些,苌舟后退几步才碰到青毓的肩。
“青毓,现下没事了,这些鬼魂你要让地府中人领回去吗?”
青毓张了张口,却奇怪地停顿了一下,“已传信地府,不久,鬼差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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