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监生难忍激动。
他们家中或许有当朝为官的长辈,可那些长辈并不会当夫子那样,一点点教授给他们。
今天能得太仆寺卿讲课,那是他们的福气!
论各大官学,谁能像他们这样,由当朝从三品官员来讲课?!
……天爷爷,不会是周博士请来的吧?
“本官应周博士之邀请,今日来国子监,献丑了。”顾大望看向堂下认真坐着的众监生,没由来一股责任感:今天还真得好好讲,不能辜负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
周自言笑道:“夫子从前与顾大人有过同窗之谊,今日顾大人从繁忙公务中抽身前来,全托当年同窗之情谊。”
顾大望本名其实并不叫顾大望,但在国子监上课时,顾大望总是隔着窗户望外面。
周自言有几次问他在看什么。
顾大望说:我在看我国子监外的妻子和孩子。
说完还叹了口气,看着十分惆怅。
作为单身汉的周自言理解不了这种情感,时间一长,便赐他一名:望妻石。
叫着叫着,就成了顾大望。
这名儿,只有顾大望几个知己好友知道。
算是他们这批国子监同窗之间的小秘密。
顾大望摆正姿势,娓娓而道:“方才不是提到了这些商道?”
“其实在选取商道时,前朝便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标准,一要地势平,二要道路宽,三要周边稳,四要八面通……”
“所谓地势平……便是不能要那些起伏的山路……”
顾大望一条一条讲着商道的选择标准。
周自言便在旁边,顺着这些标准,讲解其中的地理知识。
利用木板上的羊皮地图,与顾大望的叙述,将大庆现在的地貌情况一一讲给监生们。
监生们第一次上这样的课堂,听得渐渐入迷。
随着两位夫子的讲述,他们好像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完整的大庆地貌。
就连从前不明白的弯曲商道,现在也能在脑海中蜿蜒穿行,再不复曾经的迷茫。
林范集坐在游学学子们身旁,听着周自言讲课,忍不住频频抚上长髯。
这个臭小子,几年不见,怎么讲学的功力进步这么多。
再这么下去,下次和他吵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吵过他!
巴赫族学子听得极为认真,在中堂休息的时候,她大大方方站起来,右手还是放于左胸前,“周博士,学生名叫娜媞,两边女的娜媞。”
“大庆商业繁茂,在选择商道上也有自己的想法,此前我们巴赫族多次想与大庆建立明确的互商之路,可从未成功过。这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
娜媞双目黑亮,直直看着周自言和顾大望。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大庆这么会找商道,为什么不能找出一条和巴赫族互通的商道?
时至今日还不和巴赫族互通商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这么犀利又冲撞的问题,吓得旁边监生差点噎住。
监生默默往其他监生身旁挪了挪。
感觉再在那儿坐下去,就要被牵连了。
顾大望今日只负责讲解,面对这样的问题,周自言不慌不忙,笑着道:“娜媞学子,你需知,互通商道,讲究的便是一个‘互’字,若是巴赫族那边有困难,只要大庆出力,那也是通不了的。”
第120章
游学队伍五年来一次, 周自言之前任职时,有幸见过一回。
还是被辜鸿文他们叫去救场的。
不过每次来的游学队伍,除了带队夫子, 学子都不是同一批人。
若他没记错, 那时候也来了一名巴赫族的学子,听说还是巴赫王族的小辈, 特意出来学习大庆的一切,回去好建设自己的巴赫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 巴赫开始和大庆互相通信。
至于巴赫族和大庆的商道问题,这个就是顾大望的公务范畴。
周自言说完那句话便收声。
顾大望读懂了周自言的眼神,淡淡开口道:“娜媞学子,本官不知你在巴赫是什么身份,但你既然能问出这番话, 想必你对巴赫的地貌情况并不了解。”
“近几年我朝一直和巴赫互通有无, 也起过联通商道的心思, 好让两遍都能走贸,但巴赫族所处的位置与我朝实在偏远,我朝与巴赫之间还有一个理朝。”
“若是绕开理朝, 那就要多耗费一倍的时间在路上,而且还要涉过最北部的雪山部族。”
顾大望身为太仆寺卿, 对大庆周边国家的地理情况堪称了如指掌。
他完全不需要任何思考, 便能侃侃而谈这几个地方的地貌。
“据本官所知,巴赫不像大庆和理朝有固定的住所,你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 每年都会按照马儿和牛羊的习性四处迁移。你们巴赫养育的牛羊,还不是大庆这种普通牛羊, 这种情况下,所经之地多为悬崖峭壁与层层叠嶂的山峦。”
“好些地方,除非你们本地族人带路,不然外人绕进去,不绕个几天几夜,根本不可能离开。”
“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开通商路?谁能保证商户去到你们那能安安全全的采买,再安安全全的离开?”
“我们巴赫才不屑于做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娜媞攥紧拳头,仿佛被侮辱了一样,“纳希女神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神女,我们作为纳希神女的子民,一直信奉心地善良的人会得到上天的回报。”
“莫生气。”顾大望心平气和道,“本官只是在说一种现状,你作为巴赫人确实可以说你们巴赫族人怎样,但全天下那么多商人,他们如何能信?”
“通商不是那么简单的找出几条商路来便成的事情。通商之后,巴赫是否有能力组织出一个正规的商贸聚集地,由人专门管理?多低商物的价格要如何控价,商户要如何管理,若是有本地族人仗势欺人,或是有外来商人刻意隐瞒,又该怎么处理……这其中许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决定的。”
“况且说,通商就相当于给自己的国家开了一道朝外的口子,若没有强盛的兵力做支援,你们能保证,不会有外来者趁机抢夺你们的地盘么?”
顾大望只挑着捡着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难题。
可这些问题,足够让娜媞沉默下来。
“……”娜媞本来是想给这两位夫子挖个坑,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说绕进去。
关键是,这个姓顾的大人,说的好像是对的。
不说别的,在他们巴赫,人口数量一直是最大的问题,若是真的通了商,他们真的有足够的兵力来保护他们的族人吗?
难道……他们的首领,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事情,才暂缓了通商的事情?
“好了娜媞,坐下吧。”
娜媞身边一直安静坐着的少年突然出声,叫娜媞坐下。
这少年眉心点着一颗淡淡的红印,似乎在说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既然提到通商这件事,顾大望和周自言小声讨论了一番,觉得可讲。
顾大望便讲了一些他在处理公务时会遇到的困难。
不会涉及到朝廷核心,但也能让监生们听个乐子。
比如某某商行进了一批新鲜货物,本想单独售卖,谁知道另一个商行也进了一批,前一个商行状告到衙门,要求获得唯一售卖权利,第二个商行想都不用想,绝对不同意。
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才能让两大商行都满意?
再比如原本的商道已经不能满足日渐壮大的商户需求,必须要加开一条新的商路。
要怎么设计路线,才能联起周边所有商家,让所有商户都有利可赚。
又该如何安排驿站,才能保证好商路的各项管理……
顾大望像与友人聊天一样,与这些监生说起这些事情。
周自言也摇着扇子,时不时插上两句话,讲一讲背后的大庆制度支持,与国策推行。
监生们便在这聊天一般的氛围里,学到许多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场所有监生都对这位太仆寺卿有了大大的改观。
顾大人已经考过科举,是深得陛下欢心的朝廷重臣,而他们只是一群还在国子监里读书考科举的监生。
太仆寺卿,对他们这些监生来说,其实是远如天上明月的存在。
可是今天,这位顾大人,竟然愿意坐在他们面前,耐着性子为他们讲解关于大庆地貌和走商的各种事情!
他们从前只默默读书,默默写文章,学习的都是书册上的东西。
自以为学到了圣贤的三分言语,便能成就科举,成为了不起的官员。
可现在与顾大人一比,他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也有那么几个瞬间,监生们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与顾大人一样的大臣,肩膀上担着百姓,正在这里商讨一些治国之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大人身旁的周博士。
若不是周博士把顾大人请来,他们永远不可能在国子监里学到这么多‘脚踏实地’的学问。
听说周博士上午上朝后,还要去翰林院忙事情,然后再赶来国子监给他们上课。
有些瘦弱的身躯是如何能承担起这么多事情的呢?
监生们看着正与顾大人谈笑风生的周博士,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定是因为责任,还有信念吧。
——若他们也有周博士这样的坚持,将来是不是也能成为像周博士和顾大人这样的官员?
课堂的氛围随着周自言和顾大望的聊天渐渐活络起来。
原先束手束脚的监生们也可以开始主动询问问题。
一时之间,周自言和顾大望回答完这个,回答那个,好不忙碌。
顾司文托着腮帮子,双目时刻盯着最前方的他的亲爹,“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爹……我爹之前上国子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在家中,他爹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
他甚少看到他爹这么和蔼的模样,更别说能对他爹,和他爹做的事情有这么深的一个了解。
他以前只觉得他爹很厉害,现在终于明白,他爹不仅是厉害,还很辛苦。
文昭淡淡道:“顾大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难怪这般年纪就能走到从三品的位置,还是陛下慧眼识人。
宋卫风坐于前排,安安静静做着记录,就像之前在马鸣沟上课那样。
宋豆丁看着纸张写的字,突然道:“原来在京城的周夫子,是这样的呀。”
穿的衣裳,说的话,做的事,还有认识的人,都与在马鸣沟时完全不一样。
在马鸣沟的周夫子,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心无旁骛。
他还会穿着朴素的衣裳,吃着他们小城镇上的吃食,与他们这些小孩子一起坐在巷子口吹风赏花。
可在京城的周博士,穿的是锦衣坊新做的昂贵衣裳,熏的也是朝廷发下来的香。
他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塾夫子,他有官职,有同品级的大臣好友。
他以前每天忙的只是如何教学,现在则要操心许多家国大事。
好陌生啊。
宋豆丁的眼底浮现出一些些迷茫,这样的周博士,还是他们的周夫子吗?
“这才是周大哥原本的模样。”宋卫风或许是看出宋豆丁的不适应,放下笔,摸摸宋豆丁的脑袋,“这样有本事的周大哥,却能沉下心来做一个普通的夫子,教授你们学问,不是更厉害么?”
他原先也以为周大哥只是一位普通的夫子,来了京城才知晓,他的周大哥原来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人间盛名。
有时他也在想,他与周大哥之间的距离,是否太大了些?
可又会觉得,能这样得到周大哥的教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他何必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他只要用功读书,追上周大哥的脚步,总有一天,他能够上周大哥的肩膀,与他站在一处。
两种想法始终在脑海里打架。
宋卫风也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完全理得清自己的心事,然后无欲无求。
不如就像周大哥说的那样,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往前走。
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这一堂课,游学队伍并没有再起来问什么刁钻的问题。
他们聚在一起,认真听着两位夫子的讲课,偶尔也会记录一些什么。
他们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好像有不同于同龄人的稳重,没有人脸上带笑,也没有人不收紧心神。
他们睁圆的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渴望’和坚定。
林范集看出他们眼中蓬勃的野心和追求,不自觉看向其他监生。
在这帮监生还在国子监里慢悠悠学习的时候,大庆外面的学子已经开始肩负本族发展的重担,四处求学,四处成长。
他们所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壮大本族的力量,让他们的部族不再像以前一样弱小。
下课后,监生们团团围住周自言和顾大望,不让两人走。
遇到一位当朝大臣不容易,他们还有好些问题要问,绝不能让顾大人离开!
顾大望经过今日一下午的授课,已经爱上了这种被监生追捧的滋味。
原来当初博士和夫子们上课时是这般舒坦,难怪每次都笑呵呵地来上课!
听着年纪轻轻的监生们叫他‘顾大人’‘顾夫子’,顾大望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周弟,下回若是还有这种好事,记得还叫我来。”顾大望悄悄与周自言说自己的想法。
周自言失笑,“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讲下堂课的内容……”
“怎么?你下堂客要上什么?”顾大望问。
“按照计划来说,应当要讲制造了。”周自言琢磨着,“不知道工部现在忙不忙……”
顾大望立刻明白周自言的意思,“你是要叫工部的左侍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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