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森略微点头:“我记得她。”听季末继续陈述理由。
刚才那点飘荡的不和谐因子仿佛只是季末的错觉。
季末默了默,补充说:“她是好学生,她应该回去上学的。但不能是在江城的学校,那会很难熬……我想,最好能送她家里人一起走。”
许森倒是回忆起最初在监狱里见到的季末的样子了,和现在相比判若两人。那种破开心壁后细腻流淌的感情,想要对他人好,自心底发散的善和热心,却延续至今,藏在眼下这副过于冷漠的面孔之下,藏得越来越深,也不曾变过。
对此,许森还是那句话: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但又有些细微的改变了:因为诞生于季末身上,并一直看下来看到了如今,所以难免会觉得这些构成了一个人性格的东西格外耐看。因为是季末,所以不觉得乏味。
着眼于一人身上,破例再多次都变得无所谓了。
“可以。”许森答应了。“如果她愿意的话。”
又道:“明天给你放天假,好好放松一下。”
这大概是季末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
季末于冬至这天拿到了涂茶茶的资料,或者叫“个人情报”会更准确一点。
出狱后从来没想去碰一碰她的面,现在才知道,茶茶小时候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一直跟着父亲生活。父亲打工,她就刻苦地念书。确实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比季末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了。
被关进精神病院,到后来去发廊打工谋生活的这半年,全是季末欠她。
季末拨去了她的电话。
“喂……哪位啊?”那头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季末没怎么想过开场白,就单刀直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涂小姐,你想重新回去念书吗?”
编织起一个谎言:“我们公司可以资助你,送你去外城的名牌重点高中上学。”
“你爸爸可以作为监护人陪同。”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季末,是你吗。”
季末没有应答。
其实很好糊弄过去。
一来当初几面之缘,一别数月,两人真没那么熟悉。二来当初的季末内向得很,不爱说话,哪里是现在这个平稳、缓沉的说话方式。三要再加上坐牢的时候在变声期,现在通着电话,嗓音不如之前那么软了……结合以上种种,茶茶能一口咬死是他季末的概率不大。
“不是。我是季末的哥哥,季长安。”季末继续编故事。“季末在江城监狱服刑期间死了。他的遗愿就是让你回去复学。我知道了之后,想尽些绵薄之力,所以特地联系了你。”
“什么?怎么会……?”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没听说你们家是兄弟俩啊?”
“远房表哥。我人一直没在江城生活,季末的朋友不知道也很正常。”面不改色地扯谎。“涂小姐,我现在就职的公司有参与援助助学的公益计划,你愿意复学的话,我派人来接你。”
“等等!这个事情我要和我爸爸商量一下!还有那个……季末的事情方便透露一下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去扫墓看看,亲自谢他吗……”
“……”
“恐怕不太合适。”季末沉下心来,陪她讲一个真实存在,结局却不一样的不同版本的故事,讲了好久。
挂上电话时,觉得自己赢了一把。不是在谎言游戏中赢了茶茶,是从毫不平坦的命途中挽救回了点什么。
正如季末相信许森的通天手段一样,季末相信颜文峰一定会选择公正的法律。如果真的有正义迟来,两人对簿公堂的那一天,颜文峰偏要翻案,追查疑点,寻求真相……
再一次地保护她吧。
季末为此打去了这一通电话,将风险按死,提前消除她在江城的痕迹,斩断能追查到过去的联系。借许森之手的力量,真相可以得到完美而妥善的掩盖。
未来会如何,还没有一点准数,但季末想要这件事万无一失。丁诚案里既已替她背了罪,那就一直瞒到底,谁也别想再挖出来。
让一个人得到安全后,季末松了口气。穿戴好大衣、靴子和围巾,将自己裹得严实。他不会包饺子,打算去外面吃饭。
这个特别的日子让季末有了一个清静的白天,可以就此走入平常人的世界中去,像普通人一样散步,逛街,临街找个饭馆,一边吃饭一边看街景和来往的行人。
久违的,令人喜欢和放松的氛围。可以什么都不想,不考虑他人,只自己享受和度过就好了。
就是有点可惜,今年的冬天已经冷起来了,但今天没有雪下。
季末想寻一处地方吃午饭,还未想好吃什么。美食街的这个时间点,四处都是约会的情侣,要不就是幸福的一家几口。季末跟着前面的人,像他们一样不急不缓地走着。走了一阵,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要不,去吃火锅吧。
季末往回走去。依稀记得好像有一家久负盛名的火锅店,刚刚才路过。
这一转身,瞥见前方有个可疑的人影。季末还没注意到他,对方先措手不及地停住步子,再转身过去,快步穿行于路人中,急忙躲避。
是盯梢的人吗?虽然季末已经习惯,但发现在今天还有人在监视和跟踪自己,实在令人不快。
等等……眯眼仔细看去,怎会觉得那个背影十分眼熟。
比季末要高,身材也更强壮、健康而厚实一些。已是冬天,穿了一件卫衣就走在外面,不怕冷。
非常可疑的,戴着棒球帽,低头遮挡,面貌不能见人。非常眼熟的,季末也曾亲眼看着一个背影从面前离去。知道得更多的是,在那个人的衣服底下,背上有诸多的旧伤疤。
还有季末亲手留下的指甲抓痕。
季末心里一动,立刻追着那个影子走去。越来越焦急,推开前边的人群,几乎快要跑起来。
季末没看见过那个人穿卫衣。纠缠在一起的那阵还是秋天,那时候他就不怕冷,平日里穿个背心就到处乱晃,最爱展示肩背和两条手臂上打架练出来的肌肉,偶尔才穿上外套。
要问季末那家伙穿卫衣长裤,戴着棒球帽是什么样子的,季末想象不出来。但看着前方那个背影,心脏已经不同寻常地跳了起来,驱动四肢行动,脑海里一片混乱的期望和念想。
想要亲身追逐幻影。哪怕是一个幻影,也非要在眼前翻开了看看。
不戳破幻影,怎么知道是不是幻影呢。
“……”
季末渐渐停了下来。不得不停下来。
追丢了。
季末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在任务中还从未跟丢目标过。可那个背影在眼前一阵一阵地闪动,每个路人都成了阻挡视野和阻拦前进的障碍。风大迷眼,只一会儿季末的期望就消失在人群里了。融入了环境,伪装成功,再也不见。
夹在他们之间,无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能早就追不上,够不着了。
季末喘着气,抹了一把脸,放弃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扯松了压迫呼吸的围巾,调整方向,重新朝饭店走去。心里反复地念着,问自己:
你在幻想什么?
…………
当真去吃了火锅。
店里坐了大半的客人,季末想看到外面,去选了靠玻璃墙的位置。就坐在小桌,一个人支起了火锅。
服务员问起的时候,季末研究着菜单,指着上面的照片回答:“我不吃辣。要番茄汤底的。”
服务员提笔就写,季末打断了她:“抱歉。”
微笑。看不出真实情绪。“虽然我不吃辣,但还是换成鸳鸯锅的吧。”
还叫了一些酒精饮料。就此看着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的外景,安静地享用起美食来。
席间,手机一震,收到了一条匿名短信:
十六岁生日快乐。
季末礼貌地回复:谢谢。
继续查看,手机里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些生日祝福的消息。来自一些平日里打交道比较多的高管和干部们,问季末约了供应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再去玩玩。
这些经营娱乐场所的管理者们自己玩起来,总是会浪到深夜,乃至第二天的早晨。季末是向来不奉陪的。
他们今天发消息,是在找借口跟季末拉近关系。毕竟季末现在是大老板派下去的小使者。
季末依次回复谢谢。感谢他们的关心,然后回绝掉这些邀约。
颜文峰也发来了一条消息。季末点开看,发现是一张速写画。
铅笔画的。线条简洁而自信。成画的结果却是抓住了人物的神韵,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季末不懂素描,心想,他这应该算得上有些功底吧,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画中一个男孩子靠坐在长椅上,穿着夏季的白色短袖,双手放在大腿,神情闲恬而安然自在。
旁边搁了装鸟食的纸袋。在男孩子的身前,地上落了许多鸽子。
背景非常干净。可以想见那是一片蓝天,阳光暖照,微风徐起,无人打扰这片静谧的时光。男孩子刚从午睡中醒来,而在这幅画面之前,鸽子们一直在陪伴他。
季末觉得画得有些像自己和颜文峰走在大街上的那天,也在长椅前短暂停歇。不过那时他们没有喂鸽子,这画中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可除了那天,就没有别的场景可供颜文峰取景了。
季末打字问:你呢,你在哪。
颜文峰回了消息过来:我在工作。
季末:……
季末:谢谢你,好烂的笑话。
一段音频。有人努力压低了声音在笑。大概真的在工作,不敢叫人听见。
“我还画了好多张。有机会的话,给你看。”
季末:好。
颜文峰:能发几张自拍么,我参考一下细节。
季末:想得美。
季末:得寸进尺。
又收到一段在笑的音频。
……
吃完饭,赖在座位上看手机。懒散了好一段时间,看着玻璃墙外午后的日光和光下的人们出神。
去前台结账的时候,收银员姐姐盯着季末,半晌,突然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季末愣住:“……啊?”
收银员姐姐笑得很甜,不止是营业笑。等看到季末惊讶的神情,就笑得更可爱了一些。她从背后的柜台上取了一个大盒子下来,放在季末面前。
“季先生,这是送给您的礼物。此外,您的账单已经结清了。”
盒子上写明了,这是一个生日蛋糕。
“这些,都是谁做的?”
“是您斜后桌的那位客人。”收银员姐姐说,“他订了蛋糕,刚刚送过来。他说,希望我们转交给您并祝您生日快乐。您那桌也是他结的账。”
季末远远回头望去。
斜后方桌上的火锅炉子还在冒热气,服务员正在那里收拾餐桌。
有个人在季末吃饭没有注意到店里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进来,在季末看不见的地方陪季末吃了一场饭,又在季末低头看手机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十分低调,没有打扰任何人。
“请问,可以给您唱生日歌吗?”
“……不用了。”季末回神,问:“是一个穿灰色卫衣,戴棒球帽的年轻男性吗。”
“是的。”
季末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翻看。这时才发现有一条突兀的,未注明身份的生日祝贺短信,来自于一个虚拟号。
追不上的人,打不通的号码。
……我希望幻想是真的。
哪怕碰不到幻影,也希望那个影子是活着的。
收银员姐姐以为这是一种情调,偷偷问:“是您的朋友吗?还是暗恋者?”
季末看到甜到发腻的巧克力蛋糕,上面用奶油画出了一只小白羊的图案。旁边洒了许多糖粉,还做出来六角雪花效果的花纹。
在意外的地方看见了雪景。
季末发了很久的呆。
“啊。”他轻声回答,“是个笨蛋。”
……
季末走出火锅店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风里,行人来去,唯独他不知道方向。
提着蛋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想在冬天寒风中的太阳底下多站一会儿。
意料之外地,碰见了很久没有联络过的医生。方知行。
身旁那个女生倚靠着他,两人牵着手,大概是在约会。
彼此手指间戴着配对的戒指。季末走在后面,听见方知行对她说:“年后就走。”
信誓旦旦:“等筹够钱了,我娶你。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江城,去过好日子。”
女生笑嘻嘻地应了。
季末心道,原来是未婚妻啊。
这么久没见了,先前提过的帮季末寻母的事因为没有进展,加之许森施压,方知行和季末之间的交易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这人找了女朋友,现在已经是未婚妻了。
需要钱,也是为了离开这片灰色地带,去往新的生活。为了更好的未来。
季末于是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心里虽然有些膈应,但也希望方医生能真的抛开过去那些烂事,当个普通人,做点正经生意。
真心祝福。
所有人都应当有好好活着和幸福生活的权利。
——若是洗心革面的人都能回头,就好了。
季末最后看了一眼那交握的手指间闪烁的订婚戒指,收回目光,转身朝家里走去。
这时提着蛋糕,手上捏紧了,面上却隐隐笑出了声音。
已经够了。
第86章
冬至的晚上,青城区一帮子人包了露天大排档,划拳拼酒撸大串,借这个机会聚集,放松,好好热闹了一场。
道上的兄弟们都是讲义气的,为了钱,也是为了浪荡而自由的生活奔波,喝起酒来最是豪放。他们对敌时抱团,抢饭争座位时也互不留手,吵得路人纷纷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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