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家人从不听宋季不想学医。
他的反抗便长满颓废。
“那只鬼,蒋司悬,只是一只自己退却的胆小鬼。”老太爷将拐杖撞向地面,发出咚响,他冷哼道:“根本配不上我家孙辈。”
但他到底没阻止蒋司悬去完成执念。
一只鬼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要求。
老太爷晒完今日的太阳,回了门里。宋疏垂手原地站了会儿,缓缓转身,坐到本草堂与快递驿站之间的长椅上。
被日光笼罩的漂亮青年肤白如雪,两扇鸦色浓密睫毛却宛如风雨里振翅挣扎的蝴蝶,无力地颤着。
他听得懂老人说的一切,却又毫无办法地理解着蒋司悬。
因为……
因为于央酒而言,作为人类的他也如同一位绝症病人。逐渐变老、生命流逝,那如同渐冻症的病症一样难堪,一样可怕,是绝对不能被某个人见证的。
遇见宋疏时,思慕正蹲在地上看一株郁金香,颜色浓得像血,旁边雪白披风铺了一地。
“郁金香原来是这个时候开。”
宋疏过来感慨,也随她一样在花盆前蹲下,琥珀瞳中认真映着面前的花,好像只映着这只花。
思慕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小声点。”
“怎么了?”宋疏从善如流,用气声小心问。
“这是我偷出来的。”思慕偷笑道:“这可是他最近的命根子,万一听见以为是你拿的,少说要抽两鞭子。”
宋疏闻言,立即搬起花。在狐狸疑惑的眼神下,偷偷摸摸离开门口,去另一面墙下。
“藏好。”
两人相视一笑。
这面墙背阳,一片阴影洗去阳光的残余温度,指缝间的风都是凉的。一人一妖倚墙,面朝一盆花。
思慕说起偷花的原因。
张成权有三高,却总爱吃高糖高脂的甜食。昨日思慕把他新买的抹茶味巧克力偷吃光了,结果变成狐狸时被他立刻闻出来。
数落两句就罢了,竟敢朝她生气!
“妾略施惩戒。”思慕微笑,轻轻抚摸漂亮的鲜红花瓣。
“……”
宋疏委婉提醒:“有没有一种可能,狐狸不能吃巧克力,会中毒?”
“妾是妖,妾不……”
思慕垂睫,嗓音一顿转开话题:“公子寻妾何事?”她猜测,“关于您和老槐树精吗?”
宋疏讶然,学着央酒算自己年龄那样捏指节,好奇问:“你们妖都会算命吗?”
“妾不会算。”思慕笑道,“只是有双看透情爱的眼睛罢了。”
她话音未落,青年耳廓泛起一圈红,直往里烧。不用他说话,思慕再次开口。
“妾不后悔。”
她敛眸,这样的情态令其眼尾微微上扬:“虽然百倍不甘心,但无一丝后悔。人类独特在拥有赋予生命意义的才能,它不再拘泥于长短。认识他以后的几十年,每时每刻我都能感受到它在跳动。”
女人抬手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百年千年,不如这几十年。”思慕怔神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某个时空,“等他死后,我想,带着这些回忆继续活下去的我应该也比不认识他更好。”
那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痛苦。
“但是他为了一块巧克力凶我,妾也同样会一直记住这笔仇。”
说完,思慕指尖微微用力,郁金香浓烈的花被掐断,捏进掌心。
撒完气,狐狸展开手掌,被揉皱的花朵逐渐恢复原样,原样装回绿茎。
白皙的指尖重新爱抚花瓣。
看完全程的宋疏轻轻摇了摇头。
他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罐装啤酒。咔滋,拉环被扯开,淡淡酒气飘出来。
思慕骤然转头,狐狸眼睛盯着酒罐,那意思昭然若揭。
宋疏将手中的递给狐妖,从另一只口袋又变出一罐来。
酒味依然刺鼻,他仍然不大能接受。但托宋季的福,宋疏懂得了这东西的妙用。
小半罐下肚,青年眼睛开始迷离。这酒量,连狐狸都要为之惊讶。
“你是沾酒就醉吗?”思慕看着他歪歪斜斜地模样,边喝边感慨。
青年摇头:“不是。”
宋疏竖起一根手指,倏地压下指向对面的女子:“思慕,轮到你了。”
“什么?”
“我听了宋季的,轮到你听我的了。”
紧接着思慕就着一罐啤酒,被迫听完了宋疏与央酒的事情。
包括两次相救与抛弃、祟气、等待、心脏、喜欢、担忧……以及摩天轮。宋疏虽然醉了,但说起话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说完这些,宋疏昂首喝完罐里的酒,以一句话总结:“我是胆小鬼。”
望着醉酒的人类,思慕叹了口气,几乎慈爱地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只是喜欢他。”
有些事,不喜欢才能理智对待,可只有喜欢时才需要理智。
*
宋疏搬起花盆,帮消气了的思慕送还给张成权,一步三晃地往家走,发晕的脑袋急需休息。
好不容易推开大门,该走的鬼却没有走,反而在院子里……
宋疏揉揉眼睛:“龙头?”
一旁监工的树妖立刻起身,瞬间来到青年身边。闻见他身上的酒味,不悦道:“喝酒又不带我。”
宋疏推开他,只顾问鬼:“你怎么还没走?”
蒋司悬拿着竹条,解释道:“央酒大人都和我讲了,鬼因执念而生,我能量微弱,见到宋季以后恐怕会完全消失。”
“听说你和宋季参加风筝大会,我刚好会做龙头蜈蚣,让我再贪心留下一点东西吧。”
宋疏望向满地竹条间的鬼,醉醺醺的脑袋转了好半天,建议道:“那不如你再等等,你们可以一起参加风筝大会。”
风筝对二人来说意义非凡。蒋司悬捏紧手中的竹条,有些心动。
紧接着青年挥舞手臂,双手指向天空:“然后你就可以挂在风筝上,让宋季扯着线送你上天!”
蒋司悬:“?”
醉鬼双手交握,一脸羡慕:“多好玩啊,可惜我太重了,飘不起来。”
央酒扶住他晃动的身体,眼神坚定:“放心,你多重我都能把你挂在风筝上,送你上天!”
蒋司悬:“……”
怀疑鬼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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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消失「捉」
◎即使痛苦的甘甜常伴此生。◎
“啊啊啊——”
悔恨的叫声响彻夜晚的老宅院上空。三楼卧室里, 终于醒来的宋疏蒙头裹进被子里,不断捶床。
“我都说了什么!”
显然一罐啤酒不足以让他断片。
宋疏痛苦地抱住脑袋,从喝下第一口酒往后每一秒钟的记忆, 都让他有种想穿越时空回掐死自己的冲动。
趴在黑暗的被子里,还没悔恨够一分钟, 被子一角便被轻轻掀起。光透进黑暗, 悔红眼尾的宋疏下意识抬眸,立刻对上一双熟悉的明亮乌瞳。
闻声赶来的央酒举着被角:“醒啦?”
“嗯。”
宋疏有些生无可恋地问:“你没真把我挂风筝送上天吧?”
说到这,央酒可惜地叹了口气。
宋疏有这样的要求,他当然欣然答应。只是还没找到风筝,青年又嚷嚷着要睡觉, 一头栽进躺椅不动弹了。
在央酒琢磨着要不要继续时,一旁的蒋司悬提醒“人喝醉了, 现在需要休息”。妖望向熟睡的青年,觉得有理,便将人抱回了卧室。
唉, 可惜。
此时此刻,宋疏却无比庆幸留下了蒋司悬,简直是再生父母!
他长松了口气,还好后面没有更加离谱的发展。
“宋疏。”
听见呼唤, 宋疏应声望过去。被窝里的一条缝, 唯一的光源,被央酒半张脸占满。
妖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 下巴搁在床单, 突然悄声说了句:“现在天黑又在家里, 没有别的人类会发现。”
宋疏望着近在咫尺的妖, 封闭的被子内空气有些稀薄, 他几乎出于本能般没有动,放轻声音。
“什、什么?”
“我偷偷给你变一只大风筝,带你飞——唔”
话音未落,一只手从那条被缝伸出,按住那张帅脸,手臂推直。
央酒保持着后仰的姿势,与钻出来的青年对视,乌瞳忽闪忽闪眨了两下。就着被按住脸的姿势,他抬起手臂,替人整理钻乱的黑发。
恼羞成怒的宋疏瞬间熄火。
他无奈叹气收回手,跪坐在床上,垂眸揉按太阳穴。寻着酒后的记忆,宋疏指尖一顿,终于捕捉到某个重点。
“见到就会消失?为什么?”
他在镇上见过的鬼不乏百年者,蒋司悬去世不过两年多,怎么会这么快消失呢?
央酒从地上起身,低头掸掸一尘不染的白衣。青年讲究这些,他也就习惯了象征性地拍一拍。
见宋疏脸上充满不解,妖便问他:“你有没有疑惑过,人类死后变成鬼亦可求得长生,为什么如今依然阴阳平衡?”
宋疏眼瞳颤了下:“为什么?”
“因为鬼远比人类想象中痛苦。”
人类中总有像道士与宋疏一样的存在,可以感知鬼怪。这里不乏自诩聪慧者选择走上那样一条长生之路,更有慷慨的领导者将这个秘密与同族手下共享。
足以轰动历史的集体自杀事件不一而足,而最终成为鬼怪的,百不存一。
逐渐人类知道了“何为鬼”。
鬼是一个区别于生物、妖怪、祟物的存在。它们不需要养分、灵力、祟气等任何东西维持生命,而是依靠执念。
执念,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标准。
有些人类生前偏执成魔,死后烟消云散,有些人生平平淡淡却成为鬼怪,至今无人参透其中规则。
依靠死寻求另一种意义的长生是□□赌枪,六个弹巢五颗子弹。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在宋疏询问的眼神下,央酒抬起右手,食指精准点在他心脏的位置:“执念 。”
丰沛情感是人类生来具备的独特天赋,是上天爱戴,亦给他们带来一个成为鬼魂的特殊待遇。
但这个世界到底是公平的。
鬼因执念留在世间,要留下来也必须源源不断生成执念,追求执念便理所当然成为他们天生的本能。经年累月,偏执便如玻璃上的蛛网裂痕,爬满整颗心脏。
到那时,人类丰沛的情感会如同祟气吞噬人类那样,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折磨着鬼魂,直到他们在极致痛苦中消散于虚无。
门,是阻止他们这种变化的唯一保护。但成为门神,依然不会帮他们抵御一丝一毫的痛苦。
痛苦是死后留存于世的代价。
在极致痛苦中消亡也是鬼魂的宿命。
听完这番话,宋疏神情有些恍惚。
在面对祖奶奶、老太爷、唐紫妍、蒋司悬等等鬼怪时,他从来看不出这些,他们那样平静而温柔,竟在忍受着宛如祟气吞噬人类般的痛苦。
他曾在央酒记忆中见过自己被吞噬的模样,也那样深刻清晰地记得当初被浓重悲伤裹挟的痛苦。
时时刻刻受此煎熬,该有多难捱?
宋疏忍不住鼻尖微酸。
一只手盖在他的脑袋上安抚性揉了揉,央酒声音放轻,似乎不忍再惊到他:“别怕。”
宋疏难过地蹙紧眉头,晶莹的泪水被忍在眼眶里。他攥住妖抵在自己心口的手腕追问:“即使痛苦,成为门神不就可以不消失了吗?”
“人类成为鬼魂时会拥有一个执念本源,成为门神需要本源到达一定的强度,院子里的这只鬼太弱小了。”
答案不言而喻。
蒋司悬无法成为门神。
明白宋疏想知道,央酒还补充解释:“那么弱小的鬼越是靠近自己的执念,执念便折磨他越深,最终会在实现的那一刻彻底消亡。”
鬼追求执念是本能,也是飞蛾扑火。在极致的痛苦与满足中,便迎来真正的死亡。
是必然的宿命。
夜幕下老宅院里鬼还在努力篾竹条,一旁顶楼亮着炽白的灯光,房间里静默了会儿。
“那如果……”
宋疏望着被自己攥住的手腕,袖口的绸制布料在灯光下折射暗纹。他抿了下润红的唇珠,将话继续说完:“如果我死了,你希望我变成鬼吗?”
他现在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想问,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几乎立刻央酒便给出答案。
“不要。”
青年低着头,妖的视野中是一个黑色发旋。他捧起宋疏的脸,低头靠近,额头几乎相抵,气息交缠:“我承认我对于情感有些许愚钝,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你说人类的怀念是甘之如饴,可鬼魂的执念只是病态的痛苦之源。我的确希望你可以一直一直这样陪着我,但绝不希望你痛苦。”
“如果真正到了必须选择的那一天,我会去学习如何甘之如饴。”
就像献出木心一样毫不犹豫。
即使失去心脏,即使痛苦的甘甜常伴此生。
琥珀色眼瞳深深对望炙热而认真的乌瞳。片刻后,宋疏直起身,双臂环住妖的脖颈,将脸深埋于洁白的发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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