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黎摇了摇头, 又阖上眼:“我躺会儿。”
周进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沈书黎苍白的脸,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从来没见过沈书黎这般脆弱的样子。
所以那几张欠条,是被看见了吗?
周进眉头微拧,此刻他心里想的,不是该怎么跟沈书黎解释,或者要如何掩盖事情,而是沈书黎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在看见那些欠条后,心理负担该有多重,该有多难受。
沈书黎一贯讨厌欠别人的,周进是最有切身体会的。
突然间发现,自己家里欠了那么多钱,还要依靠别人还债,依着沈书黎的性子,恐怕接受不了。
周进喉结微动,轻声:“睡着了?”
沈书黎哼了一声。
周进捏着毛毯的一角,指尖捻来捻去:“有个事……”
刚开了个头,突然电话响了,惊得他心跳都漏了拍,但同时又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是周二爷打来的。
怕老爷子着急,周进看了沈书黎一眼,只能站起身先接电话。
说了几句后,周进脸色一变,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出门前招呼沈书黎:“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不用给我留。”
沈书黎本想问问是什么事,但看他急色匆匆,只能先应下:“好。”
这天晚上,周进到临睡前才回来。
沈书黎半梦半醒间,听到屋里一阵窸窣,随后身旁的床陷落了一半,他立马就清醒了。
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沈书黎偷偷掀开眼皮看。
男人紧闭着眼,眉头都是皱着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气压很低,心情很不好。
沈书黎猜测,估计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寻着周进的被子缝隙,轻巧地钻了进去。
本想假装熟睡后不小心把手伸过去的,但周进突然动了。
吓得沈书黎猛地闭上眼,浑身僵硬,有些狼狈地把手缓缓往回抽。
这时,周进在被窝里摸索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放在心口,强制固定住。
沈书黎呼吸都屏住了,有点说不出的愉悦,更多的却是酸堵。
为什么周进有事,总自己扛着,不跟他说?
其他人就算了,但他们已经结婚了,是亲密的伴侣。
他在周进心里,跟别的谁,有什么不同吗……
一张床,两个人,各自都揣着心事。
后来几天,沈书黎发现周进开始不对劲儿。
以前周进是忙,但现在周进除了忙,整个人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眼底的两团青黑,看着就吓人,嘴边也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偶尔跟他搭话,他也是走神的态度。
沈书黎看着好心疼,有意问过他一两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周进每次都只是笑着,含糊地应付他,说没事,就是太累了。
沈书黎只能沉默。
起初他猜测,周进这样,应该是为了那欠下的两百万。
但那么大笔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还上的。
后来却发现,不是为了钱,因为周进最近卖了一批菜,但他竟然没心思去算,到底挣了多少。
对钱都失去了兴趣,说明不是钱的问题。
沈书黎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也不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周进。
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前,给他留一盏灯,锅里也留着热乎的饭。
在临睡前,沈书黎会给他热一杯牛奶,让他能安睡。
直到有天晚上,快半夜十一点了,周进还是没回家。
沈书黎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空荡又冰冷的另一半边床,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他也不明白,这种失落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却很难受。
到十二点时,沈书黎收到了周进的微信。
周进:我有点急事,今晚不回来,别等我
沈书黎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酸涩。
终于明白那种失落,来自哪里了。
他好像,没有走进过周进的世界,他是被周进排除在外的。
沈书黎把手机贴在心口的位置,用周进平时盖的那床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此时他对周进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很想周进,想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躁动不安,像是犯了什么瘾。
他渴望走进周进的世界,想想成为周进疲惫时的抚慰,难过时的依靠。
不知不觉中,沈书黎睡了过去,再醒来,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周进浑身的倦意,坐在那儿也没动,就那样望着门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书黎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进迟钝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恍然想起,他之前好像是想跟沈书黎,谈一谈欠条的事儿的。
但现在又觉得,就算他把那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谈,捅破那层窗户纸,又能怎样?
目前沈书黎没有任何异样,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他何必再主动提起,揭人家伤疤,让大家都难堪。
周进张了张嘴,嗓子沙哑,一听就知道他熬了整个通宵:“没事。才早上七点,你再睡会儿吧。”
他有意隐瞒,是因为觉得,现在沈书黎知道了欠款的事儿,心里也烦,也难受,正自顾不暇,他不想再添砖加瓦。
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的事,没必要让别人跟着担忧着急。
沈书黎莫名有点生气,气周进什么都不告诉他,气周进一个人死扛着。
周进还说,他不懂得依靠别人,结果自己还不是一样。
但想到此前,他那么别扭矫情时,周进却百般温柔地包容他,耐心地开解融化他,沈书黎又气不起来了。
他被这个男人很温柔地对待过,现在他也想把那些温柔,回馈给周进。
而且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他不能在享受别人优点的同时,又因为别人的缺点厌烦他。
于是沈书黎什么都没再说,给足了周进空间。
起床后,他热了一杯牛奶,简单弄了点果酱面包,递到周进跟前。
周进木然地看向他,沈书黎冷硬道:“吃了,然后睡觉。午饭我会叫你。”
周进:“我不太饿。”
沈书黎紧盯着他,语气带了几分强势:“吃了。”
周进无奈,只能囫囵吞枣地吃完,然后对一直注视着他的沈书黎一扬下巴,调侃道:“沈少爷我吃完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书黎:“睡觉。不到中午一点,你不能起床。”
周进依他所言,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眨巴:“报告,我能申请早一个小时起床吗,下午还有点事。”
沈书黎抿了抿唇:“行。”
等周进睡下,沈妈妈他们才刚起床。
沈书阳早上尤其闹腾,叽叽喳喳的,以往大家也都不在意,但今天他刚开口,就被沈书黎凶了。
沈书阳委屈巴巴地躲在沈妈妈身后:“妈妈,阿黎他不好了,他凶我。”
沈妈妈也奇怪,以前沈书黎可以是一个深度弟控,现在竟然凶弟弟:“儿子你咋回事。”
沈书黎有些抱歉地去牵弟弟:“周进昨晚熬了一夜,刚睡下,不要吵到他。”
沈妈妈和沈书阳顿时闭上嘴,大眼瞪小眼,轻轻嘘了声。
后面在沈书阳吃完早饭,到出门去上学前,整个家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到了中午,沈书黎按照约定在十二点叫醒了周进。
简单吃了午饭后,周进又要外出,这次沈书黎什么都没问。
等大门关上,他也飞快地换好外套,悄咪咪的跟在周进身后。
沈书黎厌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厌恶只能在家等待,不能帮上周进的忙,哪怕是让周进短暂地依靠下。
今天他一定要搞清楚,周进到底在做什么。
沈书黎早就叫好了一辆车,出门就上了车,然后跟在周进的自行车后面。
一路从郊区,向镇里最繁华的市区过去。
最后,周进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了下来。
看着周进疾步匆匆地往里走,沈书黎紧抿着唇,跟在了他身后。
这段时间周进虽然状态不对,但身体还是挺健康的,所以是谁生病了?
一路穿过走廊,周进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垂着眼看向地面,眉头也蹙着。
好半晌,他轻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里,周二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树皮般的褶皱横生的脸,蜡黄得可怕。
见周进进来,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掀了下眼皮。
周进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天好点了吗。”
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老样子。”
周进凝视着他插上了输液管的枯手:“别那么倔,听我的,接受治疗,钱我来想办法。”
这样他们今年还能一起过年。
明明他才刚成家,明明熬过这阵子,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
老爷子摇摇头:“人老了,都是这样一身病,这个病治好了,还有那个病……”
“人老了总要死的,就这样吧,我也活够了,不要浪费钱。”
他都悄摸问过医生了,他这病要手术,不仅费用极高,还不能根治,就算手术成功,以后干啥也都得注意。
那还治个啥?
而且,他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大概也就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
所以何必浪费钱?
周进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一般。
他嗓音哑得不像话:“你就当,我求求你。”
老爷子眼里闪着泪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老了该死了,不能成为子孙后代的拖累。
周进腮帮子咬紧,拳头握紧又放松,沉默地同他对峙。
—
门外,沈书黎通过门上的一个小窗户口,往里看了眼。
瞧见周二爷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里一切都了然了。
难怪周进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样子那么古怪。
沈书黎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想起周进疲惫的脸,心疼的感觉又压制不住了。
这一瞬,他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周进有事从不跟他说,再大的压力,内心再苦,都总是自己扛着。
因为周进的心,从来没对他打开过。
应该说,周进封闭了自己,从来没对任何人,敞开过自己的内心。
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强大,独立,很可靠的样子,因为他把自己的脆弱,都藏起了起来。
沈书黎挫败地揉了揉脸,更多的是心疼。
现在想来,他以为自己喜欢周进,实际上他的喜欢太浅薄了。
他不懂周进的脆弱,不知道他的难堪和痛苦,甚至没有去认真地了解过周进的过去。
周进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在他几岁去世的?后来他跟爷爷又是怎么相依为命的?徐立一家又在周进心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周进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菜?爱好什么?又厌恶什么?
这些,沈书黎通通都不了解。
原来,他从来没有触摸到过周进的灵魂,也从来没有进入过周进的世界。
他又凭什么说,他喜欢周进……
沈书黎像一棵没有生气的枯树,不知在病房门口坐了多久,神思突然被路过护士们的谈话拉回。
“这间病房的老爷子,可难伺候嘞,每天给他输液扎针,都要劝好久。”
“嗐,老人嘛都固执,觉得反正都半截入土了,为了省点钱,就拒绝治疗,我都碰上好多回了。”
沈书黎眉头微动,拒绝治疗?
他们说的是周二爷?
本想叫住护士打听下,但屋内似乎有了动静,沈书黎怕周进突然出来,撞见他在这儿,连忙起身离开。
等出了大厅,路过一个走廊,突然有个年老的残障人士拦住了他。
老人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通,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书黎没懂什么意思。
直到老人颤巍着手,把兜里的口袋打开,露出里面零碎的人民币。
沈书黎一下反应过来了。
都是苦命的人,不容易,他摸了摸自己口袋,现
金只有几十块,他全都给了老人。
老人满脸感激,双手合十,朝他鞠了个躬才转身离开。
沈书黎看着他走远,微叹了一声。
肩上突然一沉,他扭头就对上了周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惊得他身子都抖了下。
周进无奈:“这么容易被吓到?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沈书黎平复了下心绪,垂眸掩饰说:“有点胃疼,来看了下医生。”
既然周进不想让他知道周二爷的事儿,那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周进拧眉:“怎么不跟我说,我陪你来。”
沈书黎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没事了。”
眼神一转,又故意问:“你来医院干什么?”
周进顿了下,排斥性地避开同他对视的目光,淡声道:“有个朋友生病了,来看一眼。”
沈书黎凝视他,步步紧逼:“什么朋友,我认识吗?要不要我也顺路去看一下。”
他就是生气,想看看这个人能撑到什么时候,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骗他。
因为沈书黎前进了几步,周进就下意识后退,简短道:“也就一般的普通朋友,以后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沈书黎身子前倾,语气也不太好了:“所以你非要中午起床,是为了来见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你知不知你现在看起来,样子有多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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