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虚虚地描着字,“小山重叠金明灭之重,物华天宝之华。”
邬修明一脸了然,“这是一个好名字,《史记·五帝本纪》有言:‘虞舜者,名曰重华。’”
李重华闻言赧然,“是,是有这么个典故不错,只是怕冲撞了、又自觉担不上,故不与重同音。”他不过凡人一个,哪敢与帝舜相比。
邬修明晃了晃头,“冲撞?谈不上冲撞,公子莫要妄自菲薄。。”
李浔却在此时插了话,“邬老真是好兴致啊,若当初重云山庄宴请之时邬老便赴宴了,如今倒也不会觉得与我重华相见恨晚。”语气冷冷淡淡,大抵是这世上为数不多不愿给邬氏面子的人。
邬修明也不气恼,抚着长须呵呵笑了几声。“这确是老夫之误了,不过如今相识也不算晚,想必李掌印也不会为之阻挠吧?”
“邬老若是要亲自登门拜访,必然不会阻挠。”李浔这话说落邬修明面子,又话锋一转。“万岁爷还在乾清宫等着我们,就不便与邬老多聊了,还望海涵。”
邬修明侧了个身子给他们让道,“李掌印自便。”
李重华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又没有忍住回了头。
高墙林立、天边黑云沉沉,邬修明已年逾半百,身形却依然如青松般挺拔。青松根枝盘错,从前朝生长到了而今。
“这是他对我最客气的一次。”李浔忽而开了口,声音教人听不出喜怒。“他足下门生总说我阉人当道、祸乱朝纲,说大晏江山欲亡我手。”
他不喜欢听见这样的话,遂靠近了一些握住了李浔的手。“你很好,东厂也好,世人总是有误解的。”
李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信吗?大晏欲亡我手。”
李重华听得心下一颤,木木地摇摇头。“不,不会的。”握着李浔的手又紧了一些。
但是却没有再得到回答了。
说着这些话,他们路过了太和殿,李重华的脚步倏地又是一顿。汉白玉围栏包裹的金砖玉砌高高地俯瞰着他们,云龙浮雕上的龙像是要活了过来,咆哮着将他们踩在爪下,如玩弄蝼蚁一般撕扯着他们的皮肉。
忽而一阵凉风起,卷起了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又顺着领口灌了满身的冷意。
李重华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走吧。”李浔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里,往乾清宫而去。
-
乾清宫沉重的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阴凉之气泄出。
殿内昏暗无光,一盏烛灯也未点。
“李浔,你好大的胆子。”
第96章 【玖拾陆】皇权之上
声音不大,却在殿内来回地游荡,仿若索命的幽魂,与燃着的龙涎香一起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人的脖颈。
李浔拉着他倏地跪在了地上,对着行了一个大礼。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喉头滚动,也跟着李浔喊了一声。
片刻后,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才又开了口。“李浔,你可知罪?”
“奴不知。”李浔答。
几乎是在听到李浔答话的那一瞬,李重华就浑身一颤。
奴,一个短促的音却扎得他的心肺都疼。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哦?不知?”殿内昏暗,教人看不清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脸,只有声音。“大皇子说你私藏谋逆死囚,可有此事啊?”
李浔摇头,“并无。”
“那你身边这又是何人啊?”龙椅之上的人淡笑一声,“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衣摆,李重华闭着眼狠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有足够的力气让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龙椅之上的人还是看不清,像一团能噬魂的黑雾,即使自身死在了其中,也还是看不清。
“呵,果然是像。”大抵是换了个倚靠的姿势,悉悉索索的衣物声音从上响起,而后才开口说了话。“你可知朕说的是谁?”
“废太子晏淮清。”李浔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回答了。
龙椅之上的人忽而发怒,“好大的胆子!”捡起了一个茶盏就往他们的方向砸。
那茶盏的模样连李重华都看清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接,但被李浔在暗中压住了双手。而李浔没有躲,任凭其砸在了自己的身上,洒了满身的热茶。
几乎是没有犹豫,李浔就拉着他又嗑了一个头。“万岁爷息怒。是奴的错。”
李重华的的心开始生出一种绵密的痛,眼中酸的不得了,手也像是失去了气血般开始发凉发麻。
龙椅之上的人晾了他们一会儿没有回话,也没有让他们免礼直起身子来,大抵是看得久了,怒火终于淡去了不少,才又开了口。
“不过他早已因谋逆之罪而贬为庶民了,你知乎其名也没有什么。”仿若开恩一般,“起来吧。”
“不敢。”李浔只是直起了身子,却还稳稳地跪着。
这样的举措终于让龙椅之上的人满意了,“你是个乖巧的,这点朕知道,想养个小宠玩一玩也没有什么,只是……”
“奴在京郊捡到了他,见他满身脏污、模样瘦弱,实在不忍。”李浔即刻解释道。“至于私藏死囚,奴实在不敢,又哪来的那样通天的本事呢。”
“原是如此,那倒是善事一桩。”龙椅之上的人笑了几声,像是从软绵的腹中挤出来的声响,带着怪异的杂声。“行事莫要太张狂,免得总生这样的误会。”
“奴省得了。”
龙椅之上的人话锋忽而一转。“让你的小宠再跪近一些,朕再仔细地看看这张脸。”
李浔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意味不再,更多的是安抚。
纵使心中万般再难言,但也晓得如今不是任由情绪作祟的时候,他听话地往前跪走了几步,抬着头让龙椅之上的人肆意打量。
“确实是像啊,越看越像,让朕瞧着都一阵恍惚。”那声音发出,似乎带着浊气。“不仅与废太子像,与先皇后也像。
“想朕与仪君年少夫妻、情深意笃,若非她,朕也做不成这个皇帝,可谁知……谁知她竟早早地离朕而去了呢?真真叫人肝肠寸断啊!”
话听到这里,李浔骤然起了身,衣摆处的褶皱也没有扫,甚至还有茶叶沾在其上。他大步地走到了上面,熟稔地又拿出了一个茶盏为龙椅之上的人倒茶。
“陛下莫要感怀过度,保重龙体,方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到底喝了没有,李重华看不清,他只是觉得这乾清宫好黑好冷,无孔不入的阴风缠着他,钻进他的皮肉里,又引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恨和自唾。
为什么晏淮清只是一个废太子,为什么李重华只是一个小宠而已。
晏淮清和李重华都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啊,还是你最懂朕。”龙椅之上的人感慨了一声,又听见茶盏碰案的声音。“私藏死囚一事乃误会一桩,朕也就不予追究了,你出宫之后务必将人皮傀儡与无脸金身像一案彻查。”
“是。”
“嗯,你走吧,朕要通神了。”
而后李浔就从上下了来,走到李重华身边的时候对他伸出了宽厚的掌。李重华抬手放上,借着力站了起来。
就在二人准备退出乾清宫的时候,忽而又被龙椅之上的人给叫住了。
“等等。”
两人脚步一顿,躬身听着吩咐。
“虽说是误会,但这张脸到底有损皇家颜面,若是还没玩够舍不得除去,就先把脸毁了吧。”
声音很淡、很轻。
李重华的生死就在这云淡风轻之间。
过了片刻李浔才回的话。
“是。”
迈出乾清宫的门,一阵带着湿气的凉风拂面而来,吹散了不少里头染上的龙涎香,也吹散了不少的浊气。但抬头望去,仍是黑云压城,堵在喉口的那口气还是没能顺畅地吐出来。
往前走了没几步,李重华又停了步子。
“怎得了?”李浔侧身问他。
他抿了一下唇,抬手慢慢地拈去了沾在绯红飞鱼服上的茶叶,努力想扫去浸在上头的水渍,却不得其法,那一大块儿的脏污顽固地留在那里。
用力地擦,指尖都被磨红了也不停手。
李浔便反手攥着了他的手腕。
他抬头看去,却见李浔眉头微蹙,眼尾都往下垂了不少,“重华,怎么哭了呢?”说着,用灼热的指腹擦拭着他的脸。
李重华这个时候才知道,方才嗅见的湿气是自己面上的泪水。
“是不是膝盖跪的疼了?”李浔轻柔地帮他拭去面上的泪水,又柔声问他。“还是真的怕会被毁了脸?别害怕,有我在,你总是可以放心的。”
他摇了摇头,往李浔的方向又走近了几步,后来干脆直接挤进了怀里,伸手圈住了李浔的腰,默不作声地多垂了几滴泪。
李浔轻叹了一声,反手将他紧紧地抱住,“这次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委屈,没想到晏鎏锦还会如此垂死挣扎。”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明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重华吸了一下鼻子,在李浔的飞鱼服上蹭干净了面上的泪,压着声音闷闷地问:“李浔,倘使我还是那个储君、倘使日后我能登上宝位……”
李浔没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反问道:“你想吗?”
他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儿,若要问真心,其实是不想的。掌印府的日子比东宫中快活,他在那里才是真正地活着。
可他却不再能如回答当初的柴源进一般果决地给出答案了。
因为在掌印府的李重华,无法为跪在乾清宫的李浔挡下那个砸来的茶盏,无法让他不要说出“奴”这样轻贱的字眼。
“重华,无需勉强自己。”李浔不知是不是猜出了些什么,轻拍了几下他的背。“我知你贪恋的是掌印府的快乐,其实你也只要快乐就好了。”
李重华浅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此处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待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两人就携手往来时的路回,却发现邬修明还在原地站着,半闭着双眸如老僧入定。
“与陛下谈完了?”待走近,邬修明便睁开了眼。
李浔扯了一下他的手,侧身将他挡在了身后,毫不留情地对着邬修明刺回去。半点不见面对他时的柔情。
“邬老真是好兴致,还是早些归家好,莫要让家中小辈担忧,这天气也不宜久留。”
邬修明摸了几下长须,眼中带笑。“想与人交好,总是要拿出诚意来的。”说着,看向了他。“重华,太师府也在恒荣街,离掌印府算不上远,随时迎候你的到来。”
“不必了。”他还没说话,李浔就拒了。“我等阉人,哪里能高攀得上邬老四世三公。东厂还有要事未理,就不久谈了,告辞。”
语罢,礼都没还一个,就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重华对邬修明还是有些私心在的,故而跟着走了没几步,就又默不作声地回头看去,这一次与其对视上了。
只见邬修明对着他作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又像是说了些什么,可离得太远了,李重华没能看清。
-
甫一坐上马车,京都的这场大雨就落了下来,稀里哗啦地砸着马车壁,闷闷的响声却摧的人心静,城中栀子的味道被土腥味盖了下去,车辙压过石板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
“晏鎏锦当真没有后手了吗?”他问。
李浔也不直接回答,只说:“对我尚有防备,但总有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在,他机关算尽,却不知自己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李重华琢磨了片刻,就当做是没有的意思了,不免松了一口气。
说是第二日再提人问审,然而天才微微亮,东厂的番子就去宫中拿了人,彼时晏鎏锦尚在梦中,衣衫不整、发丝散乱。
将人从宫中带出到东正门的东厂衙署,说来也确实有几分荒谬与滑稽,偏偏皇帝就是给了李浔这样的权力。
堂审皇子,此等场面可谓百年也难得见一次,上次太子谋逆百姓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如今大皇子谋反,却能够亲眼在东厂衙署见个完整,一众人觉也不睡了,早早地就守在了衙署门口。
李浔端坐在堂上,身着仙鹤补子的团领绯红官服,案上摆着的是皇帝的圣旨,腰间还坠着一个皇帝的贴身玉牌。
他一拍惊堂木。
“升堂。”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说今天要看的话,那就再发一章吧。
送掌印进大牢的不是皇帝诶,要不要猜猜是谁。
第97章 【玖拾柒】不见天晴
“大皇子,你可知罪?”
晏鎏锦刚从榻上被人拉下来,面色显然算不上太好,却也倔强地维持自己的风度。“本皇子何罪之有?”说着,还理了一些衣襟。
“大皇子近前端详。”李浔抓着堂上的状纸,举起平展在一众人的面前。“秃鹫山万人白骨坑、京都异变人皮傀儡、指挥使府密室无脸金身像,上头一桩桩一件件状告的是殿下您草菅人命、蔑视国法、欺君犯上。”
语罢,李浔抓着惊堂木又是重重地一拍,堂内众人皆是一颤。
晏鎏锦急急地往后退了两三步,猛地仰头看着高坐在堂上的李浔。
“你……你竟敢……”急急地喘了好几口粗气,晏鎏锦才又能够将话说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空口白牙,又是凭的什么如此状告本皇子?”但尾音落下的时候还在颤。
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坐在屏风后的李重华没忍住扬了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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