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公主与一侍卫逃出了宫中,如今被左卫亲军指挥使抓住堵在了城墙之上。”
听着这话,李重华只觉得头晕目眩。
一切都落到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最坏的结果上。
“殿下莫急。”邬修明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些粗糙又苍老的手却像是有无穷的力量。“此事可大可小,韩元嘉必然不会对公主如何,我们邬氏也定当全力保公主无恙。”
李重华想要反握住,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绷紧着,动弹不得,只能哽着道了一声。“多谢太师。”
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们匆忙地往那城墙之处赶,几乎是一刻也不停。
到了之后才发现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在城墙下,而羽林军人手举着一个火把,火光照亮了整个城墙,像是除夕那夜李重华看见的万家灯火通明。
晏泠河站在城墙上,她的月华裙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弧线,像是即刻便要乘风而去。
李重华见着之后即刻就想往上头跑,但是被邬修明一行人拦了下来。
“公子,莫要冲动坏了大事。”
“此刻上去才是对公主最不利的,待公主回宫,我等必将全力保下公主。”
一人接着一句,说得也确实是有道理,李重华平静了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在城墙脚下往上看。
但晏泠河面上的表情,李重华看不清,声音却是被风带着模模糊糊地飘进了耳朵里。
“他呢?”晏泠河问。
韩元嘉答,“已经被末将捉住了。”
“你把他带上来让我看看,若是还活着,我就随你们回去。”她又说。
犹豫了一会儿,韩元嘉还是照做了。
随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带了上来,面上的表情很是倔强,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晏泠河看,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
这大抵就是暗卫说的鹿蜀了,李重华想。
晏泠河勾唇对鹿蜀笑了一下,问:“痛不痛?”
但是鹿蜀没有回答她,而她也像是根本就不欲要一个回答。
等一阵风拂过,她闭眼长舒了一口气,忽而又开口说:“大晏好大啊,越过宫墙竟然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无边无垠的天,还有盏盏燃着的灯火万千。可是那宫墙也好高啊,它致使我从前都瞧不见这些景色。”
“十六年间,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要生在宫墙里头、为什么我要是雍和公主、为什么我要学《女戒》《女训》、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人生?
“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也不能回答自己。”
说到这里,晏泠河笑出了声,摇了摇头。“他们说这是命,这是一个公主的命、一个女子的命。”
“可我又凭什么就要信这样的命呢?”她往前走了几小步,再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通红了,但面上一滴泪也没有落下。“可我又凭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呢?”
“就因为我是个女子吗?所以我就要像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吗?”
“不。”晏泠河又稳又重地摇头,每一次都十分笃定,又沉声说:“我不能这样活着,我不应该做任何人的棋子,我不要这样的人生。”
韩元嘉的脸被火光给淹没,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那一张脸。
他仰头看着晏泠河,却像是于高在俯视着她,用像是很淡、很冷的语气说:“雍和公主,陛下亲印在此,请随末将回宫。”
晏泠河嗤地笑了一声,掌心撑着自己的额头想说些什么,但是再开口的时候,眼眶中的泪终于是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一串连成一串。
还是没人在听她说些什么,还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要带回去的是雍和,不是晏泠河。
默不作声地哭了一会儿,她便抬脸吸了吸鼻子,顶着满脸的泪痕看着韩元嘉。“好,我随你回去。”
“但我站不动了,你过来扶我一下吧。”
“是。”韩元嘉往前走了几步,躬身抬手让晏泠河方便下城墙。
怎料晏泠河却俯身抽出了韩元嘉的佩剑,费力地举起之后反手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韩元嘉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公主!”
“这里没有公主。”晏泠河露齿笑了出声,带着泪痕的脸却生动了起来。“雍和公主死在了宫中,站在这里的是晏泠河。”
“晏泠河不属于那里,所以晏泠河会死在这里。”
听到了,他都听到了,风带着这些话吹进了他的耳朵中。
他再也无法站得住,开始发了疯一般地往城墙上跑,却被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给摁住了,任凭他怎么使力都无法再前进一步,只能隔着人堆无力地仰头看着。
“放开我!”他低吼着。
“公子,不能去,不能去。”
“若是今日暴露,公子只怕大事难成、性命不保。”
他们一人一句,悉数钻入了李重华的耳中,但他除了城墙上站着的妹妹之外,什么也不愿意听。
那是他的妹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
妹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隔着冷宫结满蛛网的墙、隔着朽坏的宫门叫他哥哥,那么瘦弱、那么小,音都发的不准,但会叫他哥哥。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动于衷啊?!
那边晏泠河又笑着开口说了话,字字清晰入耳。
“我欲乘风去。”
一边说,放在脖颈上的剑一边动了起来。
李重华摇着头往前跑着,伸着手想去触摸、想高呼不要、想让妹妹离开这里。
但是不能,他哪一样都做不到。
利刃割破了她的喉咙,殷红的、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洒在了她的月华裙上,泼满了城墙,溅到了宫墙外的土地。
不——
他无声地嘶吼,努力往前伸的手痉挛而动弹不得,泪不受控制地往外落,让他看不清妹妹的脸。
那是他的妹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
妹妹给他缝衣、做食,隔着被紧锁的东宫的门、高耸的东宫的墙问他身上的伤疼不疼,嘱咐他记得上药,莫要落下了病根。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啊?!
李重华瘫软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耳边是嘈杂的私语、是哭号、是尖叫、是一切无关紧要却又逃离不得的声音。
人世间谱字千百,字字写着不甘和遗憾,篇篇都是他错乱的人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韩元嘉收了兵,带走了他的妹妹,城墙变得空空荡荡,城内也安静了许多。
他终于有了力气站了起来,身边的人想带着他回去,但被他躲开了手,他踉跄着往城墙上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
在他妹妹自刎的那个地方,他找到了一个沾满了鲜血的顶簪,是他在云锦阁买下、除夕夜送给她的那一套,不知道是不是与韩元嘉争执的时落下了。
他俯身想要去捡起,却沾了一手的粘腻,竟然是化了的糖人糖汁。
李重华只觉人生之沉重,压得他喘息不得、站立不起,他再次跪倒在了地上,沾了一身的血。他抚着城墙,额头抵住手臂,又一次大哭了起来。
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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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里应该是壹佰零叁的)
“殿下,那是雍和公主。”
“那是我的妹妹!”李重华手紧紧地攥着案角,让那尖锐之处刺入自己的掌心,靠着疼痛得到了几分清明。“我只知道我的妹妹不愿意留在那里,她宁死也不想留在那里,所以我要将她带出来。”
邬修明或许并不明白,垂下的眼尾还是显得那么慈悲。
很耐心地跟他解释道:“公主理应葬入皇陵,想要将公主带出绝非易事,只恐陛下也……”
“绝非易事,却并非为不可能之事,对不对?”李重华两日未入眠了,只是闭眼都能看见那燃了满城墙的火把,和被围在了士卒中的晏泠河。
他的心中有恨。
他怨恨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内心真正所想、他怨恨行事歹毒的淑妃,怨恨不近人情的皇帝……最后又怨恨不公的天道和无情的人世。
可怨恨到最后心却是空空荡荡的,带着湿气的凉风穿堂而过,什么都被卷走了、什么都不剩下。
邬修明叹了一口气,点头又紧跟着摇头道:“殿下,世上鲜少有不可能之事,只是人总要懂得权衡利弊,如今倾力去带出公主,并非明智之举,只怕……”
听到权衡利弊四个字的时候,李重华心中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只剩下了一层空壳的心斑驳碎成齑粉。
他几乎是低吼着对邬修明说:“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皇位,我不想要那些!”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什么权势,我通通不在乎!我宁可我不姓晏、我宁可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
说着,他又因为愤怒与痛苦颤抖了起来,眼中干涩什么也落不下了。“太师,若不是为了泠河,我不会来寻你的,在掌印府的这些日子,好过我在宫中的十几年。”
“可我的妹妹死了,她现在死了啊!”他握住案角的指尖嵌入到了桌中,指甲翻开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所谓天皇贵胄,却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保不住,我要这一切有何用?”
他的灵与肉在撕扯、在嚎啕,但邬修明听不到这一些。
或者,他已经习惯了这一些。
年逾花甲的邬修明垂眸神色慈爱,仿若能与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可说出的话却还是那么冷静。“殿下,老夫明白,可是殿下,这江山社稷、黎明百姓都需要你。”
又说:“此次雍和公主不欲和亲而逃出了宫中,只恐南夷会借此发作,而淑妃等人并非良善之辈、陛下又醉心于通神,届时又是百姓受苦。
“若只是小生事端便罢,怕则怕会京都内起兵里应外合,若是战火燃起,百姓又当如何在乱世自处啊?
“殿下,请殿下为这天下苍生而思虑,莫要忧心过度,应当沉着冷静解决眼下危急之事。”
李重华看着邬修明有条不紊地说着这些,却觉得对方的脸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看不清模样的黑雾,与当时在乾清宫见到的一模一样,或许随时会变成噬人的怪物将他吞食而下。
他的心口重重一跳,眼前骤然一黑,铁锈味却顺着喉从腹中蔓延了上来,最后没能吞咽下,化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满地满身。
血吐了出来,人变得空荡了。
“殿下!”邬修明一惊,上前欲扶住他。
他侧身躲开了那只手,撑着身子慢慢地开始往外面走。
邬修明快步跟了上来,“殿下,要去往何处啊,你现在……”
“回家,我要回家。”他说,扶着墙也踉踉跄跄。
“回哪个家?”邬修明又问。
他却回答:“掌印府玉兰或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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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才发现玉兰花确实开了,如玉般点缀在无叶的枝桠上,散出的味道却比李浔身上的淡很多。
他觉得疲惫,便扶着树干坐在了树下,一阵风拂过吹掉了一朵恰好砸在了他的怀中。
举起那朵玉兰,抬手轻抚了一下花瓣,腕上的玉环在叮叮当当的轻响,他应和着哼了几句从李浔口中听到过的不成调的音,最后又觉得无趣,就不开口了。
侧目才发现沾在袖口的鲜血红得刺眼,由是也才明白为什么李浔总是一身红衣。
忽而又是一阵凉风起,不过一息之间就落了急雨,让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淋透了,如此也就不急着躲了。
揉了一下滚进雨水的眼睛,他又扶着树站了起来,这次是朝着李浔的院子而去。
不如他也换一身红衣,这样看不见别人的血、也看不见自己的血,也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李浔的厢房向来不亮堂,往日只有在他来的时候才会多点一根烛,如今李浔不在,他鸠占鹊巢也我行我素地点上了所有的灯盏,使其亮日白昼。
而后拿着棉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就打开了柜子。
压在最上面的是一沓纸,他抽出一看才发现张张都写着往生咒,力透纸背。
没有细想,他放在了一边又开始找衣物,隐隐约约还能嗅见玉兰的香气,最终寻得了一件不是官服的红袍,于是解了自己身上的就开始换。
他甩了一下袖子,“大了一些。”后又说:“其实大一些也没有什么的。”
换好之后他翻身上了床,脸颊贴着枕头用锦被将自己紧紧地裹住,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这是他第一次躺在李浔的床上入眠,往日都是李浔赖在他的厢房不走。
不知是不是李浔体热,所以他的被褥也比平常的要暖得多,不过一会儿,他身上就热了起来,方才被雨水打湿之后的寒气都不见了。
“怎么好像还是不太亮堂?”他眨了几下眼,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地变得昏黑。“或是要再多点几盏不成?”
于是他又翻身坐了起来,拢了一下没有脱去的红衣,猛地站起身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不能视物,他退了几步重重地坐回了床上,床发出了一声空空的闷响。
好一会儿这样的异样才退去,李重华又慢慢地扶着床站了起来。
不过是往前迈了一步,他就倏地回了头,垂眸看向了那张床。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各位,因为失误将上一章节的复制了过来,但是不能删除了,所以替换成了下一章节的,看过的可以清除缓存再看一次新的内容。
第103章 【壹佰零叁】长明灯语
这床的声音不对。
像是空的。
李重华脑中空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怪异,却什么也没有想地俯下了身,一把掀开了铺在上头的被褥,看着那裸露在外的床板,又叩手敲了敲。
他听着那声音一惊,确实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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