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玉龙关和子卯生活了一年多,终于又见了一场故土的纷飞的大雪。
子卯带着他去打狍子、去采冬浆果,置办年货又炒干果,像是他阿爹阿娘和妹妹在时的那样,有那么片刻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盛元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皇帝将玉龙关再次抵押出去,是以换取南夷的秘宝炼得长生不老药,他只身离开了玉龙关,朝着京都而去,为求一个答案。
玉龙关的百姓不是大晏的民吗?苦寒之地的人就不配活着吗?活生生的人命难道可以作为一个交换的筹码吗?
李浔不懂,所以李浔想要问。
子卯没有拦他,塞了银两便让他上了路,而他自己留在了玉龙关。
子卯说他一人可抵万军,他生在那里也理应守护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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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浔读到过陶潜的一篇文章,叫做《桃花源记》,而后就会在想,其实开不出桃花的玉龙关才是真正的桃源,关外一程程的山水都在磋磨人。
刚开始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可越靠近京都他便越恨。
恨玉龙关满目疮痍,他处却仍旧歌舞升平;恨玉龙关饿殍遍野,他处却酒池肉林;恨玉龙关之人流离失所,他处却阖家团圆。
恨人与人为何不同命,只有他们轻如草芥。
盛元十三年,他遇见了赵磐,以为遇见了可两肋插刀的兄弟,其实只是遇见了心思龌龊的纨绔;盛元十四年,他遇见了彼时的司礼监掌印,以为遇见了可亲可敬的长辈,其实只是遇见了阴狠毒辣的歹人;盛元十五年,他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春天,然而大雪封山,见不到去路与归途。
后来他想,那他就断了去路、不要归途。
他要这负了他们的天下覆灭,与往日的玉龙关做了陪葬。
他从前任司里监掌印那里搜出了一种禁术,能让断裂的筋脉重连,后果就是不受控时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红眼怪物。
这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
再次回到玉龙关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城墙脚下发现的子卯,一个蓬头垢面、筋脉具断、乞讨为生的子卯。
不复当年横刀立马的侠客模样。
子卯说他被南夷的将军给捉住了,没有杀死他,却挑断了他的手脚筋、打断了他的腿将他丢到了关外荒郊野岭,他是一点一点拖着残废的身体爬回去的。
只是爬到城墙脚下就不敢进去了,怕故人相逢。
李浔把他带回了京都,提着刀屠了药谷,抓出了当时尚年幼的药谷继承人巫朝,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弄出了药。
子卯回不到过去了,但子卯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李浔也回不到过去了,他是旧日的阴魂,理应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恨,是他苟延残喘的唯一支撑。
第106章 【叁】念
而什么时候恨意稍淡的呢?他觉得自己说不清。
但是因为李重华,他却能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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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他觉得晏淮清懦弱且无用,所以嫌恶、不耐,可后来认为他像个有趣的小玩意儿,一个懵懂的、无助的、乞求的、需要依靠着李浔的小玩意儿。
“李浔,李浔,李浔。”
李重华常常会这样叫他,一遍又一遍。
每一声都一样、每一声又都不一样,好像他李重华有多么需要他李浔,如果没有他,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逐渐发现李重华的有趣之后,他就总爱去逗弄,两人的距离缩短一寸,李重华的呼吸就急促一分,苍白的脸也会多染上几分红晕。
眼中的慌乱和无措大抵是其本人也没有发现的。
那些像小兽一般直白的情绪,常常能让李浔感受到一种纯粹的愉悦。
这样的愉悦无需让他付出任何代价、承担任何后果,也并不需要他投入太多,更不必须强求他的手中拥有哪些筹码。
他想快乐,就可以快乐。
或许这样的情绪本就是掺杂着难言情愫的,只是当时的李浔不知道。
其实此时的李浔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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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鹫山的那一夜,改变了很多。
他毒发的时候确实很痛苦,梦诡花让他沉溺在过去的那些幻梦当中无法自拔,丝丝缕缕的痛从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当中,灵与肉似乎已经剥离了。
记的确实并不多,可他并不是没有任何记忆。
李重华的痛、李重华的泪、李重华的滚烫、李重华夹杂着痛呼念他的名字……这些东西连同无法忍受的疼一起嵌入他的皮肉中,绕着魂魄一同颤栗。
旁的也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再次梦到有关于玉龙关的过往时,他心如刀绞,而这时却又一双温热的臂膀圈住了他,轻抚着他的背,似乎是让他别怕。
人生走到了这里,李浔再难有什么贪恋的东西,因为不得,永远比可得多。
然而就在那一瞬,在李重华圈住他的那一瞬,他真的很想紧拥在怀、沉溺一生。像是漂泊了半生的浮萍终于生出了根,攀附在了不会坍塌的沿岸上。
第二日清醒过来,在自己脑中摸索到了这想法的残留时,李浔难免觉得嫌恶又觉得惊疑,下意识地想与其拉开距离。
毕竟李重华是大晏的皇子,身上流着晏家人的血。
于是任由对方回去之后发烧,也不再显得那么热切,只想得离远一些,再离远一些。
可人到底是怪异而又矛盾的,越是想要远离就越是会变得在意,那些从暗卫、家丁、子卯口中听到的、有关于李重华的话,逐渐地生出了不得与他人细说的冗杂情绪。
当真正地确认了自己确实抱有那般的心思之后,他便镇静了下来。
他容许自己破碎不堪的人生中任何事情的发生。
但可怕的并不是他如何,而是李重华对他如何。
就像是他无法否认自己生出的心思,他也无法否决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中浓烈的情愫。
仿若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抗力的两情相悦。
李浔用了好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在脑中书写了无数种关于他和李重华的可能,想到最后便深觉人生苦短,不若及时行乐,又何必为了将来的难测,放弃此刻。
所以在茫茫的深夜,他送了李重华一场焰火,送他亮如白昼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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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华的愚皆因其难掩的善,以及未脱的稚气与天真,他对这人世仿若总保佑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善意,故而不擅用恶意去揣测人心,也就导致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愚弄。
但他又绝非不好学,在接踵而至的事件当中,李重华到底还是在渐渐地成长。
对方本就是大晏的储君,倘使他并未在其中干涉,或许那位置也会是李重华的。又或许在发现了晏鎏锦的真实面目之后,也能逼得他成长,拥有分庭抗礼的能力。
或许他不在京都的这段日子里,对方也可以逐渐地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李浔问过许多次李重华想不想为君为王,继承大晏的江山,而这其实并非是一种试探。
浓烈的恨在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年,但很少的爱似乎就能将其染白。如今他只想要晏悯死、只想要真相大白、只想要边关安宁了。
再多,似乎也都不必要了。
君主贤德、则天下太平。他相信他的重华能做到。
于是这段日子他又将自己所筹划的一切重整了一遍,只等证据确凿、还玉龙关一个公道。
更往后的事情……更往后的事情他便没有再想。
李浔在意李重华,但也随时都做好了放弃李重华。
一个鲜活的人,自是不必和一个已死之人在一起。
所谓一世,早便藏在了滋生一世的一时中,关于其他,不必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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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声惊雷,震得李浔从回忆当中抽身,他又搓了搓被染得滚烫的小瓷罐,而后藏到了袖中。
起身将窗子打开,让夹着湿气的风与雨洒进来,他觉得才稍稍盖住了几分身上的热。
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他抽出了客栈准备的笔墨纸砚,磨好墨之后提笔准备写些什么。
但只落下阿娘二字笔就悬停在了半空。
想写他又下了江南、想写雨水湿寒、想写又嗅见了客栈中甜腻的糖香……想写很多,但是都不能写。
山水迢迢带不回京都,可烧掉只怕思念暗寄,拖住了阿爹阿娘妹妹走往轮回的路。
于是他写:
【阿娘,
自离京都已半旬有余,不知重华现下如何,若尘埃落定,必将他带去玉龙关给你、阿爹、落落见一面。】
如往常的许多次一样,没能写多少。
李浔拈着这张纸引了火,而后起身找了个铜盆丢入其中,看着纸张慢慢地被火吞噬,又吐出轻飘飘的灰烬。
和李重华在一起,其实他给到的的并不多,却还是希望他的家人能够知晓。
故而盛元七年到如今,关于李重华的,是他唯一烧了过去的信。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短短的,下一章是长长的。
第107章 【肆】殁
入眉州比李浔想象的还要困难,他不欲引起太多的事端耽搁事情,但是曹瓦一直带着他们在眉州边界上绕圈圈,每每都会以各种微不足道而又离奇的理由来拖延时间,距离京都已三旬有余。
早先的猜想也终于落到了实处,确实是有人刻意将他们调出的京都。
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晏悯,还有待商榷。
原本李浔还能沉得住气跟曹瓦周旋,只是某日半夜热毒发作无法入眠,却教他听见了些什么。
“难不成是四皇子继位?但……四皇子尚且年幼啊。”
“哟,淑妃那个可还没死呢,人头没落地,就总还是可以出现变故的。”
“也是,也是。”
“旁的我都不关心,就是陛下退位了,你我又应当如何自处啊?这……李浔这阉人的事儿,咱是办还不办?”
“嘶——你说的也是,你我在京都之外,若是错过了新帝上位,那往后的日子……”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李浔倚在听了个大概,手指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晏悯退位?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爱极了权势地位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退位,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不管继位的是晏鎏锦还是四皇子,于远在江南地界的他、于在京都的李重华都是不利。
竟又是有人反手将了他一军了。
倒也算是有意思。
他抬着腿转身离去,落下的每一步都是极轻,如尘埃落入土壤里,不见生息。
没多久就到了司内的厢房,他长敲三下、短敲三下之后径直推门进了去。
司内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道袍也未理的整齐,此刻正垂首摆弄着手里的药囊,听见他进来之后抬头看了过来,眼中夹着几分迷茫、模样甚是乖巧。
和李浔第一次见到司内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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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浔捡到司内是他提刀屠了药谷、将子卯从玉龙关带出来的那一年冬天。
彼时司内不着一缕地被扔在了雪地里,浑身被雪埋着冻得青紫,眼中尽是迷茫,答话的时候也十分呆滞,已经没有什么人气了。
他本是不打算管的,但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心软了。
因为他恍惚之间看见了当年爬回玉龙关的自己,那时若不是子卯将他捡了回去,或许他也就那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故土。故而再看到这般模样的司内,也很难狠得下心。
将人从雪堆里翻出来的时候,李浔才发现他没有男根也不是女子,竟是个天阉。
大抵这就是被丢弃的原因,他猜想。
于是他把司内带回了京都。
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好些年。
关于司内为什么叫司内。
他只记得是某日靠在树荫下翻书,阳光透过枝桠与树叶斑驳地投在纸页上,散成了几个光斑,他择了两个拼在一起,那就成了司内的名。
身上的伤病养得差不多了,李浔才发现司内似乎与常人不大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哪怕是身上哪处疼了伤了也只是呆滞地看着,从不主动地说,非得等他们发现了不可。
起初以为是怕生,而后才晓得对方生来就是如此迟钝,像是黄泉路走一遭,魂魄丢了一些,喜怒哀乐也没能带着往生。
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将人给丢回去了。
索性那时他已经是司礼监掌印,拿到的俸禄再多添一双碗筷也不是什么问题。
相处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司内虽不懂得哭、不明白笑,但又极会模仿他人的哭和笑。学着子卯的时候,嘴角的弧度都几乎一致,这是一种旁人难敌的天赋。
他像是一面镜子,镜中无我、皆是他物。
了解到了这一点之后,李浔便开始教司内为人处事,给他填一些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情绪,以及情绪产生时的反应,当然还有更多……子卯虽然武功俱废,教教司内一些最基本的,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两人的“催促”之下,司内快速地长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虽然红尘万千正常人,活得或许都不如司内自在。
偶尔他也会自唾教了司内那些东西,但他终究算不上是一个活着的人,倘使不教会那些,待他死去司内又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能,再被丢弃一次吧。
司内懂得了怎么学,有时就会自个儿看些、学些奇怪的东西,师父这两个字也不知他是看了哪些书学到的,某日用膳到了一半,冷不丁就对着他喊了出来。
他与子卯叔俱是一惊,后来想了想,也没什么大碍,索性就让司内这么叫着了。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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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嗯。”李浔吐出了一口浊气,走上前帮对方将散开的领口提了一下。“别跟巫朝学这些不着调的。”看了几眼又觉得不对劲。“你这身衣服是他的吧,大了些。”
司内自个儿觉不出不对劲,“是他的,他帮我收拾包袱的时候,硬塞进来的。”
“他……”李浔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了其实司内也不一定会懂。
转念一想又认为对方跟着巫朝也不错。即使巫朝再不着调,也到底是药谷的继承人,与其跟着他将命悬在刀尖上过尔虞我诈的生活,不如归隐药谷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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