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登云阁与那天上的宫阙其实也并无两样。”柴源进在他身后感慨道,眼中升起了几分痴迷之色,这是在他的面上十分罕见的神色。“或许比这还要缥缈……”
晏淮清斜瞥了一眼,没有理对方,径直走了进去。
凡人追名逐利却又想超脱万物,贪心有余而善心不足。
不过他也是个凡人,他也有妄念和贪欲。
柴源进最后还是没有跟他一起进登云阁,留在了那扇斑驳的宫门外面,脸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进到了阁中,那香气更浓了,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腥气钻到他的鼻中。阁中层层的帷帐堆叠,身处其中就像是在浓雾当中行走,分辨不得方向。
“陛下,请随我来吧。”忽而又一人在他的身边开口。
晏淮清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手暗自按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而在他方才的位置上,赫然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
那男人带着一个黄金制的面具,开口的眼睛处却黑黢黢的,让人窥见不得半分真实的容貌。
“陛下,请随我来吧。”那白衣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脆而又嘹亮,是很年轻的声音。
他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那一身白衣也让他似曾相识。
在男人打算第三次开口催促他的时候,晏淮清“嗯”了一声。“带路吧。”
登云阁算不得大,却悬挂了层层的帷帐,而帷帐之间还摆放着一些东西,初次来此的人,大抵会绕晕在其中。
“到了。”男人伸出手撩开了一层帷帐,如此,登云阁最中心的模样才让他真正地看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刻着小篆的石碑,即使碑上的字可圈可点,然而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率先让人感受到的还是不适,似乎要团成一团悉数塞入人的眼中。
而后看见的,是矮桌上堆满的、用朱砂写着符文的黄纸,仅是多看了那字一眼,似乎都能嗅见腥臭的味道。
最后,晏淮清才看到跪坐在蒲团上微闭双眼、模样似乎虔诚的晏悯。
与他印象中的父皇,像,但又不像。
他缓步走上前去,对方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未有任何的表示。按理说他便应该成为那个打破僵局的人,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么做,仿若赌气较劲一般。
“太子,如今竟然变成了这样的脾性。”晏悯睁开了双眼,略有不满地看着他,而后指向了另一个空着的蒲团。“坐吧。”
晏淮清看了那蒲团一会儿,才慢慢地理着自己的衣摆跪坐了下去,也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呵。”晏悯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开口道:“确实和仪君像,这张脸,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着怀念的话,可神情却又不像是在怀念。“可又不大像,她脾气比你要烈得多、性子也傲。”
晏淮清听得却一顿,忆起自己的母后,失了神。
脾气烈、性子傲,与他记忆中母后的模样大相径庭。母后很是温柔,从不苛责人也从未对谁发过火,宫中太监婢女谈起来,无一不说皇后好。
“你的妹妹曾经也不像她,雍和从前是很乖巧听话的。”晏悯忽然又说,“不像其实是一件好事。”
这话听着总归不像是什么好话,他将手藏在袖中,握住了戴在腕上的、银镶玉的镯子,抵在掌心生了些疼才觉得安心不少。
“但后来也不知是被谁带坏了,好好的大晏公主不做、好好的南夷王子不嫁,竟然跟着一个侍卫逃出锦衣玉食的宫中。”说到这些的时候,晏悯面上尽显不耐,仿佛比起死去了一个女儿,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女儿的忤逆。“最后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刎,连性命也丢了去,成为了陵中枯骨。
“若是她听话,如今还是大晏的公主,日后甚至会是南夷的王妃,这可是凡人求之不得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
“但她不听,和她的母后一样,不听朕的话。”
晏悯每多说一个字,晏淮清的脑袋就每多嗡嗡地响一分,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身上又烫又麻,连口顺畅的气似乎都吐不出来。
他知道晏悯说这些是为了敲打他,然而这些字词只会让他觉得恨。
听话,所以什么叫做听话,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听话,听话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前二十多年他听话了,所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所以被父亲利用被兄长抛弃;泠河也听话了,所以被锁在宫中、被逼到死路、被当作物品一样和敌国联姻。
面对强权的时候,温顺其实不是善良,而是一种怯懦。强权利用这样的怯懦让他们炼化成为棋子,任意地摆布在他们制定的棋盘当中,被围剿、被吞并、被杀得片甲不留。
镯子被他越捏越紧,玉上雕刻的玉兰花印进了他的掌心,让他疼痛也让他清醒。
这个时候,晏淮清没由来地想到了李浔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李浔说:“重华,大胆一些,别害怕。”
大胆一些,别害怕。
大胆一些,别害怕。
“太子,所以你……”
“太上皇!”晏悯还想说些什么,却在霎时被他给打断了。
他急促地吐出去了两口气,平视面前这个俯视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一字一句地、缓慢有力地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朕,才是大晏的天子。”
第129章 【贰拾陆】刑(剧情)
听到他的话,晏悯先是一愣,而后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变狰狞,怒意翻涌着吼出了声,“晏淮清,你好大的胆子!”
晏淮清见过,见过这幅模样,具体是哪年哪月哪日因为哪桩事他说不出,可这样的愤怒却在每年每月每日每件事上压着他、让他惶恐、让他自唾。
挥不去的阴霾、逃不开的梦魇。
但是此刻,晏淮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沉着气看着那个暴怒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掉了二十多年的重担子,面上甚至带上了几分笑。
“朕是母后生养出来的孩子,身上流着的,是武将的血。”他从蒲团上站起了身,扫了扫褶皱的衣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曾经的大晏天子、他不可忤逆的父皇。“太上皇大可试试看,朕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语罢,他不再等晏悯的反应,也不再听对方的声音,转身就往登云阁的外面走。
“魏仪君生出来的孽种!”晏悯在他的身后怒吼了一声。
晏淮清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留,阁中让人发晕的帷帐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都被他抛在了身后,他走出了登云阁,没有替他们关上门,也没有再回身。
很是难得,他身上的血是热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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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源进还在宫门之外等着他,眼见着他跨出了门槛,又跟了上来,面上还是那样一副熟悉的、算计而又精明的笑。
“陛下,这便出来了吗?”
晏淮清扫了他一眼,没有回话打算继续往前走,谁知柴源进却不依不饶地贴在他的身侧。“陛下,草民上次带来的那个红色的剌子,怎地不见陛下戴着?”
“若是陛下不嫌,草民可让云锦阁的人给陛下做一个好看的扳指,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的。”
“起码是要比那个螣蛇的戒指配,毕竟陛下,不似从前了。”
晏淮清的步子倏地停了下来,他斜瞥一眼,而后转身正对着对方,问:“你想说些什么?”
“草民是想说……”
“你是想敲打朕,彼时的螣蛇成了龙也不过是借了你们的手。还是想告诉朕,是螣蛇还是龙皆由你们云锦阁的匠人说得算。”他微扬唇角,露出了一个淡笑。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把柴源进往宫墙上逼,声音仍旧是淡淡的。“柴源进,告诉朕,你是这么想的吗?”
柴源进的眼睛睁大了不少,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宫墙上。“陛下,草民……”
晏淮清没让柴源进说完,袖中的手抚摸着掌心被玉兰印出的、还未消退的痕迹,一字一句地说:“日后没有朕的传诏,不得入宫。”
“朕倒要看看,这大晏,还是不是天子说了算。”而后他学着李浔一般拍了拍柴源进的脸。“朕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你们慢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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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汉人有一个词,叫做千刀万剐,你听过吗?”李浔手握一把小匕首在燃起的火堆当中烤,垂眸看着灼热的火舌舔舐着锋利的刀刃。“这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刑罚。”
“在你的身上割上千刀万刀,可就是不让你死,你咬牙忍着那样的痛,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净。”
他将匕首拿出,贴在了被他们绑在树上的南夷副将的脸上。“你想要尝试一下吗?”说着,手缓而轻地抽动着匕首,而后那副将的面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
“当然,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溢出的血被匕首带着涂满了整张脸。“意思就是,你把我们想听的都说出来,就可以不用遭受这些罪。”
眼见着匕首上还沾染着血迹,他又将刀刃贴在了那副将的领口上,就着衣领擦了擦。
“我是个心善的好人,给你选择的机会,说还是不说,全看你自己。”
“你……”那副将浑身颤了一颤,却只是逼出了一个字。
“嗯?”李浔笑着偏头,“你有什么想说的?想起自己的大王子往哪走了?”
副将抿着嘴,抬眸看着他,显出几分倔强与恨意来。
李浔也不恼,笑着握着匕首在对方的胸膛上慢慢划了一刀。“不用如此看着我,还是想想事情要紧。”
这副将的嘴也是硬,划了几刀血流了满身都没有张嘴,他慢慢地也就失了看对方痛苦表情的兴致,握着匕首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乐子——在对方的胸膛上雕玉兰花。
这花他刻得还算熟悉,在雕刻那个玉镯的时候练了很多次。
其实原本也是不喜欢玉兰的,毕竟玉兰的花香是种在他身体中祛不掉的毒,时刻折磨着他、提醒着他,只是李重华念着念着,他也慢慢觉得每那么讨厌了。
能讨人欢喜的话,也还算是有点用处。
“啊——”那副将好端端地忽然痛呼了一声,惊得李浔手抖了一下。
他看着那花叹了一口气,“原本是好的,现在不能看了,真是可惜,你无故叫些什么?”
副将浑身颤了一颤,“痛、痛啊!”
“喔,原来你也是会觉得痛的?”李浔挥了挥手,一旁的韩元嘉就端了一碗咸盐水上来,递给他的时候还狠狠地吞了口口水。
他接过就着方才刻花的地方浇了上去。
“啊啊啊啊——”
那副将哀嚎出声,震走了树上暂歇的鸟,冷汗大片大片地开始往外面冒,冲淡了面上的血,模糊的血迹混着突起的青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了。
李浔反手将空了的碗还给了韩元嘉,又开始把手中的匕首放到火上面烤。
“我说,我说!”那副将低吼一声,声音也发颤。“大王子只命令我们占领下泊,说是如果直接占领了浏州会被京都发现我们的行程,他们决定在汉州分头,大将军带着一批人去西北,大王子带着一批人往回西南走,然后绕回京都,而我们……我们到时候作为内应,也调头包抄京都。”
听着这些话,李浔满意地点了点头,与他猜想的差不了太多。
不过炙烤匕首的手还没有停,又问:“哪一批的人多?或者说,哪一批是你们南夷的主力精锐?”
“大,是大……”那副将吞吐了几下。
于是李浔又伸手将匕首贴到了对方的脸上。“嗯?”
那副将浑身哆嗦了一下,才将那句话顺畅地说了出来。“是大王子,大王子的人比较多。”
“喔——耶律冲。”
那如此看来,他们比他想象中的更要急切,拿下京都的心也更要坚决。
“那北边儿,你们又是怎么打算的呢?晏鎏锦那边。”
“我南夷大军,已在玉龙关外待命了,只等着你们的大皇子将关口打开,便可以……”
“便可以一网打尽?”他嗤笑了一声,垂眸轻叹了一口气。
晏鎏锦与虎谋皮,南夷又狼子野心。
“将军,你问完了吗?”那副将哆哆嗦嗦,嘴唇疼得发白了。“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问完了可以让我走吗?”
李浔复又抬眸看向这个被自己绑在树上、浑身是伤的人,单挑了一下眉,“我什么时候说要放你走了?”
那副将愣住,“你……”
“你占我大晏城池、伤我大晏百姓,还想活着从大晏的国土上离开?”说着,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不过看在你如实说了那么多的份上,赐你一个全尸吧。”
语罢,匕首在他的掌心转了几圈,而后被他握着,毫无停留地刺入了那副将的胸膛中。
那副将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嘴角吐出了一股一股的血沫,痉挛般抽搐了几下,就再无声响了。
匕首他抽了出来,毕竟还没卷刃,还是可以继续用的。
待他走到河边清洗匕首上的血迹时,韩元嘉才又走了上来,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蹲也不敢蹲在他的身边。
“怎么,怕我也给你来一刀?”他甩了甩匕首上的水,站起了身。“想说什么?”
他原以为韩元嘉会搬出什么仁义礼智信来劝他温良,没想到对方说:“你日后做这样的事儿还是不要青天白日地就在外头做,让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说你。”
“哈?”他眨了眨眼,而后扶着身旁的树大笑了起来,笑到眼角都沁出了几滴泪。“我还有什么名声怕被说?劳烦你替我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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