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这么答,他还不打算这么早就跟蒋行舟挑明身份,便道:“自学的。”
“……”
“不信?”阮阳放弃了清理头发,转而去蹭手上干涸的血迹,“我没爹没娘,从小流落在外,偶遇一个高人传给了我一本武功秘籍,我勤学苦练才学有所成。”
这生平很是像是画本子上的事迹,不过蒋行舟见他过得确实有些惨,或许真的是吃尽了苦头,便难免有些恻隐。
蒋行舟问:“少侠在这江安县里可是有认识的人?”
阮阳摇头,他哪里还认识什么人,他就认识蒋行舟一个。
“我认识的人……都死了。”这话算是假的,也不算完全是假的。
闻言,蒋行舟识趣地终止了话题。他决定先带青年一同回府,等安定下来了再替阮阳寻个安稳的差事,也算是报答他了。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县外,看到城门的士兵,阮阳的神色突然一凝。
按理说,弘帝应该早就发现他未身死,眼下已经发动全国之力通缉他了,江安县一定也发布了他的悬赏令,如果被守备军发现他的身份,他自己武功高强倒是无妨,可这样会不会连累蒋行舟?
蒋行舟看向他。
“我……”阮阳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下车。
犹豫间,守备军已经走上前来,敲了敲马车的车厢。
“里面坐着什么人?”
只听小厮扬声答:“这是今日上任的县令大人的马车。”
“原来是县令大人,”守备军的声音又响起来,“敢问大人,车上几个人?可有过所通文?”
小厮看了看阮阳,又看向蒋行舟,有些犹豫。
阮阳趁机说:“我没有过所。”
没有过所便无法入城,蒋行舟了然:“无妨。”旋即又对车外道,“车内只有本官和本官的两个随从。”
守备军应了一声,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帘被掀开了。
阮阳下意识别开脸,守备军扫视一番,果然被浑身是血的阮阳吸引了注意力,“这位也是大人的随从?”
小厮看了看阮阳:“是的。”
“怎么低着头?”守备军俯下身想去瞧阮阳的样貌。
阮阳的头更低了,蒋行舟则道:“这是出京前买的奴仆,方才遇到了山匪,他受了很重的伤,眼下急着找大夫,还请行个方便。”
“受了伤啊——”这守备军像个好奇宝宝,仍是没有放行的意思,“那些山匪呢?”
“死了,”蒋行舟笑道,“山匪横行,都抢到本官头上来了,你们倒是挺有闲情。”
“这……”
“我看这样,”蒋行舟笑意不减,”不如叫你们长官前来同本官一叙,不过还是劳烦替我这位随从先找个大夫。”
“大人,这就不必了吧……”守备军忙站直身子。
蒋行舟沉默两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还有其他事吗?”
守备军语塞,悻悻地说没有了,终于放下门帘。
阮阳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偷偷看向蒋行舟,却发现蒋行舟恰好也在看他,眼神中依旧带着笑意,可阮阳没来由地觉得这笑很是意味深长。
他以为蒋行舟是怀疑他的身份,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蒋行舟缓缓看向了窗外。
“少侠不必紧张,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
阮阳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的身份迟早会被蒋行舟发现,他也无意一直瞒着蒋行舟,只是眼下还不方便挑明一切。
可如果到时候蒋行舟不愿帮他呢?阮阳想着,他倒是不担心蒋行舟会出卖自己,可如果蒋行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呢?
马车进了城,到了县令府,蒋行舟让小厮去寻个大夫来给阮阳看看。
阮阳心里有事,只摇头说不必了。
蒋行舟还是坚持,他觉得阮阳瘦得有些过分。
大夫很快就来了,也被阮阳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查过阮阳的脉象后,神色更是凝重了起来。
“怎么样?”蒋行舟见他神色有异。
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公子大抵是中了毒,这毒已经侵入了五脏,有些棘手,好在毒还没有很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中毒?
蒋行舟眉尾一挑:“中的什么毒?”
“老夫无能,只知道这毒凶险,但具体是什么毒嘛……还请大人恕罪。”
蒋行舟看向榻上的阮阳,他这时正平躺着,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空洞。
难怪这人这么瘦弱,看着也没有什么血色,原来是中了毒。
蒋行舟转回头来,问道:“可有解毒之法?”
大夫又摇了摇头:“老夫可以开个方子先让他喝着,不过,此法只能抑制毒性的蔓延,怕是不能解毒。”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蒋行舟皱眉。
大夫再次摇头,顿了顿,又道:“不过西南郡一带精通岐黄毒蛊的人并不少,大人可以多问问,兴许能找到呢。”
送走大夫,蒋行舟犹豫片刻,走到榻边,“你这毒……”
“大夫不是说了,暂时死不了。”阮阳看向他,无所谓地笑笑。
“我找人去问问,兴许能解,”蒋行舟坐下来,“是谁给你下的毒吗?”
“嗯,”阮阳收回目光,“大概是我自己乱吃草药树皮中的毒吧。”
这幅无所谓的样子让蒋行舟有些不是滋味,千头万绪也只觉得阮阳命途多舛。
阮阳却知道,自己这毒是定出自弘帝之手。上一世他也是这么带着毒活了十几年,一直到死都没能解开这毒。所以对于解毒一事,阮阳压根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求这一世在毒发身亡之前能手刃弘帝这个狗皇帝。
蒋行舟没再说什么,只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让阮阳先去沐浴,然后喝了药再休息。
他离开厢房,吩咐小厮去张贴一些启示。
小厮答应下来,又递去一沓纸,说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公务,明天去县衙之前还是看一看比较好。
蒋行舟低头,最上方的一张悬赏令赫然映入眼帘。
“……诏天下有人能告罪王余孽者,赏钱五万。”
蒋行舟大致读了过去,上面的画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眉眼犀利,看着挺陌生。
靠画像抓人一直很是看运气,毕竟画像和本人的出入一直很大,如果就凭这点信息,恐怕弘帝要找上很久了。
这张悬赏令他在京城也见过,于是只是匆匆看了两眼便原样放了回去,抱着公文进了书房。
月升之时,小厮敲响了他的门,说阮阳沐浴都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叫他他也不应,敲门也不开,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事。
蒋行舟过去的时候,洗澡水的氤氲早就散了,阮阳闭着眼泡在浴桶里,水早就被他身上的血染得通红。
目光所及之处的皮肤遍布伤痕,有的一看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简直触目惊心。
蒋行舟不忍再看,上前试探性地唤了声:“元少侠?”
阮阳未应,仍是闭眼低着头,喘息很重。
指尖一碰,水早就凉透了,蒋行舟摸了摸阮阳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蒋行舟神情剧变。
“你发烧了,快起来,把药喝了!”
阮阳却像是睡着了一样不动弹,蒋行舟俯下身去拍他的脸:“醒醒!”
好一会,阮阳这才迷蒙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戒备警觉,见是蒋行舟才慢慢松懈下来。
蒋行舟松了一口气,“你能站起来吗?”
阮阳大约是烧糊涂了,好半天才费力地点点头,撑着浴桶的桶壁去够一旁挂着的内衫,够了两下都没有够到,手臂绵软地垂了下去。
“……帮我个忙……”他趴在浴桶上,声音微弱,脑袋几乎支撑不住,感觉马上就要晕过去一样。
蒋行舟替他把内衫拿过来,扶着他站起来。
“不是这个……”阮阳动作迟缓地摇头,靠在蒋行舟的怀里,把嘴唇凑在他耳边道,“你帮我个忙……”
“嗯?”蒋行舟只觉得这呼吸也烫得很,又去摸他的额头,“少侠请讲。”
“帮我……找个人……”
“谁?”
“一个道士……叫……涵音子……”
“道士?你可知他在哪个道观?”
阮阳不再说话了,蒋行舟不知道他找这人是要干什么,但看他实在虚弱,也无法多问。
伏在蒋行舟的肩头,阮阳就这么睡着了,是他重生后漂泊在外这一年来睡得最熟的一次。
——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临刑前他和蒋行舟彻夜畅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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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音子?一个道士?”阮阳略有诧异。
蒋行舟淡然笑之,挑了挑眉:“不错,我在江安任职数年间,发现西南一带的匪寇之首居然是一个道士。”
“可,道士不该是一心为道,其心向善的吗?”
“在这世道,善人为恶也不足为奇。”
牢狱中,油灯闪了闪,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了墙面,重叠在一起。
“你还挺豁达……”阮阳也笑了。
蒋行舟笑意渐轻,目光悠远,“只可惜,我如果能早点侦破此案,百姓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阮阳没说话。
蒋行舟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道:“若是一切真能重来,你最想干什么事?”
阮阳看着酒杯被酒液一点一点填满,有些出神:“……若一切重来?”
“嗯。”
阮阳沉默了。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第3章 道长
阮阳半睡半昏迷,足足过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
推开窗,已是日落西山。
桌上放着一碗药,闻那味道大概能猜到是大夫开来给他延缓毒性的。
阮阳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药很苦,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上辈子这种药已经喝够了,比这更苦的他都喝过。
放下药碗,阮阳陡然想起那晚自己跟蒋行舟提起过涵音子一事。上辈子蒋行舟只浅浅提过涵音子,未曾说及那人在哪个道观修行,如今要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蒋行舟只是一介小小县令,又是新官上任,哪有那么多耳目。
可既然提了,蒋行舟势必会问起,到时候他又如何作答?
阮阳很懊恼,只怪自己烧坏了脑袋,还没想好就先说了出来。
门外传来脚步,有谁轻轻叩门:“元大侠还睡着?”
阮阳应了声,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正是蒋行舟。
“身子好些了?”
阮阳含糊道:“凑合。”
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道了声多谢。
蒋行舟点点头,见他靠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径自落座,饶是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像一棵冬日里的青松。
“你那日同我提起一个道士,道号涵音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果然来问了,阮阳不动声色,“不记得了,可能是我烧糊涂了,大人莫见怪。”
他不想让蒋行舟再问下去。
“是吗?可我四处问了问,恰好发现这涵音子竟还是个挺有名的道士,想来如果要找也并非难事。”
闻言,阮阳顿了顿:“……真的?”
“有县民说他常在平甘山那边的道观里修行,平时也会收钱去周围的镇上做法事。”蒋行舟说。
就真让他给打听到了?
“……我知道了。”想起方才还在扯谎,阮阳多少有些别扭,“多谢。”
“无妨,”蒋行舟摆摆手,问他,“说起来,少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来江安确实是有事要办。”
“需要我帮忙吗?”
“办这件事不需要,但事成之后……你能答应我一个事吗?”
“说来听听。”
阮阳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很久,“反正,你要知道我在帮你。”
阮阳话说得晦涩,蒋行舟听得也是一头雾水。这青年行止神秘,倒不像寻常的江湖中人。
只听阮阳又道:“我帮了你,所以你到时候也要帮我。”
蒋行舟被他这云里雾里的一通给整笑了:“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启口?”
阮阳别过脸去,心道:不难,只是现在没法跟你说罢了。
蒋行舟玩笑道:“莫非……有关儿女私情?”
阮阳猛然抬头,脸色泛起微红,好像是对蒋行舟这唐突得甚至有些冒犯的问句有些不满。
蒋行舟自己也怔住了,他同这个元软相识不过两三天,却总觉得和他认识了很久一样,连说话都不着分寸起来。
他连称抱歉,阮阳则一脸复杂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晚,阮阳趁着夜色离开了县令府,没有惊动蒋行舟。
平甘山离江安县城并不远,以他的脚程,三天便可以往返。
如果涵音子真的在平甘山的道观里的话,那事情就都好办了。现在涵音子的势力应该还不足至手眼通天,若能将其尽早诛杀,或许能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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