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打定主意的时绝不多做犹豫,左不过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事,如果上一辈子他早能知道这些,蒋行舟不至于数年才能擒拿贼人归案。
风声呼啸中,阮阳踏着树梢行如疾风,丝毫不见他日前那虚弱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样子。似乎是预料到了此行的得胜而归,他唇角轻轻勾起弧度,容貌更胜月色皎洁。若有人得幸一瞥,定要赞叹一句,好个俊俏绝色少年郎!
——
二月新雨洗净了林间的浮尘,平甘山的山腰处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柳色青青,鸟鸣不绝。
正值晌午,观里没什么人,香倒是燃着,三缕青烟无风直上,在屋檐处才散了。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观里走进一位年轻男子,身形虽是瘦削,品貌却是超于寻常,他身着淡色长衫,一头乌发高束脑后。他摘去肩膀上的青叶,行止间倒透着一股子潇洒不羁。
——正是阮阳。
他面上不见彻夜赶路的疲惫,兴许是在县令府昏睡的一日一夜全抵了。
阮阳环顾了一圈,不见有道士踪影。
说起来,那涵音子确实不一定常在一个道观待着,如果这阵子去了别的山,又或是去哪个镇上做了法事,那他岂非白跑一趟?
不过倒也无妨,他等得。
既打定主意,阮阳也不急,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随后叩响了正堂的门环。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谁?”
阮阳答:“早闻贵观有位真人叫涵音子,想请他去我家做个法事。”
门开了,一个小道士从门缝里探了个脑袋,瓮声瓮气道:“哪个县,哪个镇?”
“江安县。”
门这才完全打开,小道士将他上下打量一周,这才说:“涵音真人眼下不在,施主请回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好说。”
“我腿脚不便,来这一趟不容易,可否容我歇息片刻再走?”
阮阳生得清俊,只轻轻一笑,哪里又有眨眼便杀十数人的修罗模样。
小道士有些犹豫,但看他脸色确实惨白,只好答应了,邀请他进去坐,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谢过小道士,阮阳也不急提杯:“那位涵音真人,挺忙的?”
“是啊,”小道士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认真道,“真人很灵的,经常有农家请他做法事。”
“做什么法事?”
“这一带山匪很多的,”小道士摸摸鼻子,神色间满是佩服,“我们能请武神仙保佑百姓出入平安,没有血光之灾。”
阮阳心底冷笑,这牛鼻子老道竟还挣着两边的钱。
阮阳在平甘山道观外足足蹲伏了三天,才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道士。当时他在树上坐着,周身隐在枝叶当中,只见那小道士将老道士迎了进去,又毕恭毕敬地行礼,口中还称他为“真人”,才知道这人当是涵音子无疑了。
是夜,涵音子才挑明油灯,只觉屋中一寒,灯芯一晃,身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影子就投在地上,黑漆漆的像一条鬼魅,一晃一晃的。
涵音子心口一惊,只觉脖颈上贴了个冰凉的物件,想也知是匕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你、你是什么人?”涵音子不敢回头。
阮阳不答反问:“你和山匪勾结,为非作歹,我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
“我没有!”
“没有?”阮阳勾唇,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骗鬼呢。”
“贫道不知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可贫道平日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贫道——”
阮阳不愿听他废话,喝道:“闭嘴!”
涵音子这条命他要定了,又怎么会听他在这里狡辩?
“你只管答我,你道号涵音,是也不是?!”
涵音子不敢答,不住地喘着粗气。
刀刃割进皮肉三分。
“是、也、不、是?”
“是……啊!!!!”
涵音子的呼喊声甚至都只出来了一半,阮阳割断了他的喉咙,登时血溅三尺。
涵音子的尸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阮阳一松手,便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屋内只有阮阳的影子还一下一下晃着。
他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涵音子,没想到这一切解决得这么快。
上辈子那个在西南一带只手遮天的涵音子就这么死了。
如果没有了涵音子,匪患会就此停止吗?
这个疑问很快被阮阳自己否定了,不会,但至少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加剧下去,现在只要让蒋行舟联合其他县令进行镇压就行了。
上辈子蒋行舟就是因为破了匪患才得以被加官调回京城的,这一辈子有阮阳相助,一切都应该更顺利一些。
既然他帮忙除了一个心头大患,蒋行舟一定会谢他的。
如是一想,阮阳不由无声一笑。
这一笑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颊侧甚至还带着两滴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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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阮阳再回到县令府,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彼时夜色已深,府里安静得很,不知道蒋行舟睡了没有。
阮阳从屋檐上轻巧地跃下,落地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溅起。
上一任县令积攒的公务有点多,再加上山匪盛行,蒋行舟还没来得及睡,屋里的灯还亮着。
蒋行舟上一秒还在奋笔疾书,下一秒只见窗户被什么人推开,一个身影便这么大剌剌地钻了进来。
见是阮阳,蒋行舟难得地有些意外。
数日前阮阳不告而别,蒋行舟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没多久二人便再次重逢。
他将笔放下,正要问阮阳这些日子去干了什么,目光看去时神色却微微一动,“等等……你是不是杀人了?”
阮阳靠在书桌对面的窗边,看起来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直地“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蒋行舟没有回答,只凭着直觉猜道:“涵音子?”
阮阳抬了抬下巴:“不错。”话语中竟带着一种邀功的神情。
蒋行舟先是问他有没有受伤,得知没有之后,皱起了眉,又问他:“为什么杀他?”
他本无意探查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但对于阮阳,他总带着几分恻隐,对于这人的事也莫名其妙多了两分关心。
事实上,他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只听阮阳道:“因为该杀。”
闻言,蒋行舟眼神中添了些质询的意味,“因为他是个骗子道士?”
“他——”这眼神莫名刺痛了阮阳,他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换了个措辞,“他是贼人,他和山匪勾结,陷百姓于水火。”
“这事你是从何得知的?证据可否确凿?”
对于这个问题,阮阳闭口不谈,又或者说是哑口无言。
他不能说自己是重生之人,且不说蒋行舟会不会怕他,毕竟那都建立在蒋行舟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基础之上。
第4章 阿南
阮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索性不答:
“你别管,反正涵音子是魁首,他一死,西南匪贼应该都是手到擒来,你不必谢我。”
“谢你?”蒋行舟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但语气仍是不徐不疾,“就算真如你所说,他是土匪的魁首,可他一个道士无权无势,又如何得以控制整个西南的匪帮?”
阮阳沉默了一阵,闷闷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有没有想过,若如你所说,那有没有可能,他背后另有其人?”
“这……”阮阳语塞。
“你就这么把他杀了,再或许他是无辜的呢?”
“……这断不可能。”这次阮阳回答得很坚定。
蒋行舟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如何得知?死无对证。”
阮阳张了张口,又沉默了,无声地看着蒋行舟。
“你们江湖中人,打打杀杀的或许早已习惯了,”蒋行舟却重新低下头,不再看他,“可我不一样,就算他有罪,也应论罪行刑,若是一味地快意恩仇,那人与兽又有什么分别?”
“可那些山匪——”
“他们为非作歹已是板上钉钉,杀了,也只能说是他们自寻死路,我断不会因此怪你。”
阮阳不解极了:“可那涵音子也是匪,又有什么分别呢?”
蒋行舟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跟他说不通。
他将一摞纸推到桌案的那边,上面是他这几天调访县民所得的结果。
虽然说阮阳没有要求他帮助,但他总觉得阮阳需要这个,便让衙役巡街的时候多问了问。
阮阳伸手去拿,全部看完后才得知,现在这个时间点,涵音子还未成气候,更不要说什么山匪魁首,他平日做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坑蒙一些做法事的钱。
纸上字迹俊逸,一字一行都写得端正有力,阮阳彻底愣住了。
他忘了事情的一切都应该有原本的起承转合,只不过他是已知结果而已。
手中无意识地捏拳,纸面因此皱成一团,阮阳磕磕巴巴地道:“那……又如何?留他不杀,日后必成大患!”
他声调不自觉地抬了起来,此话一出,连烛火都摇了摇。
好半天,蒋行舟才道:“你这样行事……”
他顿了顿:“无异于草菅人命。”
这语气中满是疏离,阮阳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上辈子他也杀了很多人,为什么上辈子的蒋行舟没有这样说?
他明明不是说……他不是说,说自己是先驱者吗?他不是只恨不能相助吗?
难道重生之后,蒋行舟不再是上辈子那个与他相见恨?晚的一夜知己,他不是上辈子那个蒋行舟了吗?
阮阳踉跄着后退两步,讽刺一笑。
听到这声笑的蒋行舟手底下顿了顿,低声道:“此前本想替你在城里寻份差事,毕竟你们刀尖舔血也不长久,不过,感觉你并不需要。”
“元少侠,你我……不是一路人。”
这是很委婉的逐客令,只不过无人回应。
等了一会,蒋行舟嗅着空气中残留着的微微的血气,又想起数天前那个杀伐果决的身影来。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没来由觉得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或许元软从小便是这么过来的,他不知何为正何为邪,自然会以自己的方式匡扶正义。
不过那道士确实有罪,只不过这种处刑方式让蒋行舟一时难以接受而已。
罢了,罢了。
“抱歉,是我——”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蒋行舟再抬头时发现桌前空空如也,只有随风翻飞的书页证明了这里方才站着一个人。
——阮阳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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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阮阳并没走,他就在屋檐上坐着,一条腿屈了起来,搭着胳膊。
天边就是月圆,他都忘了今天是十五。
上一世他死的前一天也是十五,透过铁窗,满月就挂在没有星星的夜幕里,倾洒出一片皎洁。
阮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不觉得自己杀错了人,就算眼下涵音子是无辜的,可他早晚会酿成大祸,早杀晚杀又有何异?
面对蒋行舟的指责,他更多的是感到委屈,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自然也不知道从何疏解。
方才蒋行舟说什么?
说什么……不是一路人?
阮阳无声一嗤,或许他本就不该来找蒋行舟的。
或许重生之后所有事都变了,原本想好的那些“若能重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就这么呆坐了一个时辰,纵身跃下,踏风而行,隐入夜色之中,再寻不见——就连眼角的那一抹晶莹也被风吹散了,不知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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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阳歇在了城外的庙里,这庙本来是求出入平安的,但民众们发现山匪打劫根本不挑日子,求了也是白求,而且这庙也在山里,位置偏僻,于是便渐渐都不来了,这庙才荒凉了下来。但所幸也只荒了小半年,各种设施还是齐全的,足以遮风挡雨。
次日一晨,鸟鸣之中,庙外响起了脚步声。
不一会儿,荒庙的门被推开了,朝阳中,五六个面色凶狠的男子逆着光走了进来,阮阳不躲不藏,就这么直直映入他们的眼帘。
打头的男子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阮阳,大抵是看他穿得寒酸,也没有要抢劫的意思,只伸手一指,颐指气使道:“你,滚出去,这儿我们占了!”
见阮阳不动,那厮大概是作威作福惯了,没见过如此胆大之人,怒喝:“说你呢,没听见啊?”
阮阳掀眼睨他。那厮怒上心头,“嘶”地吸了口气,卷起袖子便作势要打,又被身后一人拉住了。
阮阳这才发现,几个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鸡崽,方才被几个魁梧男人挡着才没看见——正是那日他饶过一命的小山匪。
“大哥,我觉得,我、我们还是换个地方……”那小山匪根本连看都不敢看阮阳一眼,虚虚地提议道。
“换什么地方?”那厮搡了一把小山匪,不以为然,犹对着阮阳喝道,“没长耳朵?老子叫你滚!”
阮阳慢吞吞站了起来,还未置一词,那小山匪竟被吓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捂着嘴,连滚带爬地爬出了荒庙,当真是被阮阳之前的身手吓破了胆,知道他此时又要开杀戒,便干脆撒丫子开溜。
可是,溜又能溜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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