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蒋行舟和阮阳回来了。
彼时木凌还在忙,毕如将他们迎了进去,奉了两盏茶。
要过年了,处处张灯结彩,白梅开满了枝杈,吐息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暗香。晚霞横在天边,为战后新生的万昭国土添了另一抹色彩。
“听说二位回来,陛下说要一起用顿便饭的,”毕如说,“我这就备车进宫?”
“罢了,他也忙,”蒋行舟笑了笑,“将军吃了吗?”
毕如摇头,几人便上街寻了个食肆,在二楼的沿街一桌落了座。
“你二人此去一趟小半年的工夫,”毕如问道,“雍国眼下如何了?”
“朝廷有所动荡,但此时并非出手的最佳良机,”蒋行舟让阮阳看看想吃什么,“陛下几时能有空?我还有些话同他说。”
毕如则实诚地答:“这几日处理和氏沟那边的事,每天都忙到挺晚。”
蒋行舟一顿,不解道:“氏沟那边又怎么了?”
“不是氏沟那边怎么了,是鸢王姬那边怎么了,”毕如表情尴尬,“你们不在的这几个月,王姬翻来覆去地失踪,每回都是往氏沟跑,也不久待,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蒋行舟哑然失笑,这一对兄妹也挺有意思,木鸢在万昭皇室,能长成如今这个性子,倒也实属难得。
“你吃什么?”他转过头去问阮阳。
阮阳随手指了几个菜。
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天色还没完全暗,毕如便陪着二人在街上走。
蒋行舟对他说:“将军有事可以先去忙,我二人就随便走走,明早再去面圣。”
毕如点点头,走了一半又转了回来,道:“我带你们去兵营看看?”
“陛下……愿意派多少兵?”
“不多,”毕如很坦荡,“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大人莫怪。”
蒋行舟如何会有怪罪的意思,他只是沉沉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至兵营,将士们还在操演,毕如引着二人走上台去,眼尖的将士看到这边的蒋阮二人了,但他们此时没戴面具,将士们没敢认。
“三千人,”毕如回头道,“不够两位打下整个雍国,但……多的实在也拨不出来了。”
“足够了。”蒋行舟却说。
面对一众将士,他牵起了阮阳的手,阮阳指尖微凉,在他掌心瑟缩了一下。
木凌的意思,他们即刻要开打也不是不行,但蒋行舟却有意再等等。眼下正值谢秉怀和弘帝刚开始争锋相对的时候,待他们内斗,元气俱损之时,才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这一等,就是两年。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万昭的梅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天宝三十五年二月,大军入雍国关,以平南县为始,自据一地。
阮阳和蒋行舟不再是流亡的逃犯,而是高呼“平生守仁义,所疾唯苛政”的名号,以先天下之忧的起义军将领的身份,重新踏上了故土。
经历过平定匪患、山洪救灾、时疫散药等事,他们的名声早在西南郡传了开来,面对起义军,平南县甚至连分毫的抵抗都没有做,百姓们一拥而入,踏平了县衙的门槛,押着平南县令给蒋行舟大开城门。
城门大开那一日,百姓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每过一城,蒋行舟便会下令在城门口植上一棵天女花,权当是谢那月白衣服的人几次三番救命之恩,也是在这混混茫茫的岁月中,给不知前路的百姓们带来了一缕光明。
那些天女花长势喜人,逢春末夏初便郁郁葱葱,不过区区半年工夫,半个西南郡都染上了这一抹雪白。
蒋行舟向阮阳保证过,从此之后再无战争,便真的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事态顺利得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连蒋行舟都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畅行无碍。
一路来,他们见过太多的民生疾苦,见过被山匪屠遍满门的孤儿,见过无钱就医的老者,见过因高税颗粒无收的农户,更见过前天母亲才被下葬,隔日便被征去修葺祠庙的少年。
这一次,天时地利终于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自入主西南郡后,算算时日,离万昭国那场巨大的地动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阮阳早就传信给木凌,要他们早做提防,而木凌也回了信,问阮阳事态平定了没有,能不能让宫娆母子来西南郡小住几日。
这件事,阮阳没告诉给蒋行舟,想也没想地写信回绝了,理由是天下未平,西南郡恐怕并不安全。
他根本不敢怠慢,写完了信便立马送了出去,唯恐那边还没收到信就让宫娆母子先来了。
自阮阳重生起,已经历经了七年,这是他和蒋行舟相识的第五个年头,数年的兜兜转转,终于让他走到了上辈子的终点。
——只要这次,宫娆母子不被谢秉怀生擒,则没有人再能挡住他前进的路。
罗洪自回京后便如高山倾倒,在谢秉怀的推举之下,羽林卫郎将赵志登临大将军之位,谢秉怀已然掌控了整个羽林卫,罗晗升任羽林卫郎将,而罗洪则挂了一个虚名,退居幕后。
然则罗晗也没有闲着,他在暗中监视李枫和谢秉怀的动向,据他最新传信来说,李枫好像终于找到了那方金印,已经有所动作了。
谢秉怀的下一步是逼宫,而李枫的下一步则是在谢秉怀如意之后以金印为要挟,揭露谢秉怀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其后顺理成章坐上宰辅之位。
蒋行舟借罗晗的口问过罗洪,这梅花图腾到底是什么,可惜那封信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他不知道罗洪有没有回信,亦未知那封回信是不是被谢秉怀发现,半路截了胡。
对此,阮阳无所畏惧。
“发现就发现了,早晚一战的事,”他道,“前一世有王永年从中作梗,这辈子已经够顺利了,如今我们蓄势待发,而他则身陷与皇帝的政斗之中,高下云泥自有公判。”
他扬着眉道,“蒋行舟,说实话,有你在侧,我但求一败。”
这副骄傲的气焰让蒋行舟心里有些发痒。他如获至宝地将阮阳的脸捏了又捏,长喟一口气,“你呀……”
“我如何?”
“不如何,我喜欢你如此。”
阮阳没料到蒋行舟话语如此直白,脸上一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别扭地说:“我什么样你都喜欢。”
次日,一封未名信被递了上来,打开一看,竟是谢秉怀的亲笔。
——他想见见蒋行舟。
“这是什么诡计?”看罢了信,阮阳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断不会蠢到如此,以为我们会自投罗网吧?”
蒋行舟唤来小厮,吩咐了两句。
见他如此,阮阳道:“你真要去?”
蒋行舟自然不可能去:“我让他给木凌写封信,将毕将军借我们一用。”
说罢,他又问起阮阳,前世谢秉怀究竟是怎么抓到宫娆母子的。
“那日我正好毒发,宫娆母子在马车内遇袭,我去得晚了一些,到的时候已经倒了一片了,她二人也不知去向。”提及往事,阮阳眼神冷了些,他不愿让蒋行舟看到这样的自己,便自觉地垂下眸去,不停地收拾桌子,假装忙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时木凌给你出了多少人?”
“五六千,但有一部分郡军也加入了起义,合起来大概上万吧。”
“你就靠万人的兵力打到了京城么?”
“……你是要夸我,还是要说我?”
“自然是要夸你的,”蒋行舟看着他忙来忙去,拉住他道,“别擦了,桌子要被你擦成镜子了。”
他将阮阳按在太师椅里,再在他身前蹲了下来,手撑在膝头,道:“就算没有王永年,谢秉怀也已经知道我们背后是木凌了,很快朝廷便会派人下来镇压起义,到时候,便难避血光。”
二人平视着对上双眸,阮阳只从蒋行舟的目中看到了淡淡的坚定。
蒋行舟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这一场仗打不起来,你明白吗,阮阳?”
他一说这话,阮阳就知道他又要以身涉险了。
二人风水轮流转,往前在雍国时,蒋行舟担心阮阳鲁莽行事将自己置于险境,而现如今,担心的那个变成了阮阳。
“你也说了,是朝廷派来镇压的,”阮阳虽是担忧,却也知道蒋行舟的良苦用心,“那你要怎么让谢秉怀收手?”
“谢秉怀不想动太多兵力的,多一点兵力留在京城,他逼宫的把握就大一分,所以如果他有不用开打的理由,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跟我们起冲突。”
阮阳听进去了,久久沉默。
须臾间,他忽然笑了起来,眼尾弯成月牙,露出了唇角那个小小的酒窝,“好,我听你的。”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顺着蒋行舟的锋眉描了过去。
第81章 抗衡
雍国,皇宫。
龙颜露怒,殿内寂静无声。
弘帝眉头紧锁,似乎是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然则一双眼却像着了火一般,扫视在百官身上。
百官不是没见过弘帝发威,事实上,弘帝从不算一个情绪平稳的帝王。往前有稷王在侧辅佐,弘帝要顾及稷王的意思,就算要怒也得忍着。稷王落马后,弘帝除去心头大患,在人前反倒和蔼了不少。
上一次发怒,还是听闻赵历在西南郡胡作非为之时。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弘帝语气森然,指着殿中束手俯首站着一个文臣道。
文臣顶着弘帝的两道目光迟疑开口,声音颇是微弱:“启禀陛下,叛军蒋行舟阮阳一众已经占领了半个西南郡,若再不镇压,恐怕……”
弘帝沉着脸问道:“打到哪里来了?”
文臣答道:“西南郡下隶十八县,据报所知,恐怕超过半数——”
弘帝耐心有限,声音骤然提了起来:“超过半数是多少?!”
“回、回禀陛下,有十七个县已经断了税贡,剩下最后一县……亦岌岌可危,恐怕不日也将是蒋行舟囊中之物。”
“多少?十七县?”弘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郡军呢,西南郡的郡军都在干什么?”
文臣飞快地瞟了一眼弘帝的脸色:“回禀陛下,他们人多势众,一众郡军无奈投敌……”
除了弘帝外,殿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究竟经过了几番美化:起义军起初不过寥寥数千兵力,何来人多势众一说?就凭这数千兵力,他们甚至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几乎整个西南郡,所过之处皆城门大开,又何来郡军无奈投诚一说?
弘帝脸色肉眼可见的差,文臣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好噤声住口。
“当初不是说他们两个烧死了么,”弘帝咬牙切齿,骤然想起一人,“安庆呢!”
有人道:“陛下,这会儿安副将还在当值……”
“把他给朕押过来,”弘帝怒不可遏,“他失职在先,还在这里装什么兢兢业业!”
有人要劝,却不了正好戳中了弘帝的逆鳞。
弘帝此人最厌恶旁人反驳自己的决定,当即便道:“传朕旨意,安庆疏忽职守,即刻革职查办!”
“陛下,革不得啊。”
“如何?大雍少他一个不少!”
“当时那尸体是很多大人都验过的,若真是安副将有意包庇,又怎么可能一丝破绽也无?”
“就算不是有意,没看出不妥,便是他才不配位!”
“陛下——”
弘帝却抬起一只掌,此事已然盖棺定论,若有人再劝,则与安庆同罪。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革了安庆并不能让眼下的事态好上半分,当务之急还是要镇压起义。
当弘帝提及此事时,百官皆化为鹌鹑模样,缩着脖子默默向后挪步,生怕个子稍微高了些,就被当成了出头鸟。
“就由罗——”
弘帝口中的一个洪字还未出口,骤然想起罗洪早已退任,甚至今天的早朝都没他的影子。
他几次四顾,大殿中本应极尽了全天下能人志士,一眼望去,竟是无一人可用。
这人是谢秉怀的,那人也是谢秉怀的,就连李枫——
弘帝眼神陡转,面色一厉,指着李枫说:“你,你去!”
李枫被突然点了名字,微怔一息,很快向前两步,俯下身去道:“陛下,臣不过一介酸腐文臣,此等要事,还是能者劳之为善……”
李枫虽是恳切,弘帝的耐心却已完全耗尽,他一拍桌案,打断了后话。
“文臣又如何?!元帝顾明是不是文臣?景帝许昌祝是不是文臣?先帝——”弘帝道,“且不说先帝,我雍朝开国百年,文臣立下的汗马功劳不比骑马打仗的武将少!”
李枫拭了把汗,道:“陛下明鉴,然则微臣实在不通行军布阵之法,又如何能担督军大任?”
“废物!”他豁然从龙椅里站了起来,怒骂道,“如今朝政有难,朕要用人,左说不懂,右说不能,朕又养着你们何用?!”
随着一声脆响,一个茶盏从弘帝手中飞出,正正落在李枫的脚边,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李枫的鞋面。
也伴随着杯盏碎裂的声音,霎时间,大殿里议论纷纷。
弘帝是怒气冲昏了头,竟忘了此时还在早朝上,满朝文武的上百只眼睛正眼睁睁地看着。
百官不是不知道李枫跟赵太后之间的那些来往,李枫尚且被弘帝如此对待,又何况是他们?
弘帝越说越气,几乎难以自持:“李卿可不要忘了,那蒋行舟可是你推举来京的!”
李枫没想到弘帝竟会让他去降服叛军,甚至还提起此事来堵他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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