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实在太暗了,阮阳眯眼远眺,道:“什么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听到这一句。
阮阳戒备心大盛,缓步向前,在距人影十步处停了。
“何以不敢报上名来?”他伸手抄了一根木枝,在他手中竟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剑。
人影一动不动,稳坐如山。
阮阳这才发现,这不是一个人影,而是一具身着铠甲的枯骨。
也不知道这人死了多久,身上的血肉都被这里的爬虫啃得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坐着,身旁竖立着一把剑。
他的一只手就搭在剑柄上,死死握着,仿佛死前才经历过一场血战。
阮阳蹲在枯骨跟前,静静凝望片刻。他没来由觉得,这人会不会就是蒋行舟的祖宗,那位姓蒋的将军。
可这位将军为什么会死在这个地方,连一个像模像样的坟墓都没有?
而且,这里和那方刻印又有什么关系?
他伸手碰了碰那柄宝剑,剑看似稳固,却一碰就倒,咣当一下,回声在洞窟里激荡几个来回。
在这一声金属的响动中,阮阳听到了跨越几世的战鼓,看到了将军背后随风狂舞的长缨。
蒋行舟一等就等到了天黑,阮阳终于从消失的地方走了出来,神情恍惚,他叫了好几声才有所反应。
“你说什么?”阮阳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我没听清。”
“那里面是什么?”蒋行舟的眉头皱得很紧,“你还好吗?”
“蒋行舟,”阮阳怔然地看过来,“我……”
蒋行舟等了半天,没听到阮阳的后话。但他也不催,阮阳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活像是见了鬼,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月白衣服的人兀然道:“你看到了,是不是?”
阮阳缓慢地看向他,只见那人又笑了笑:“果然,是你。”
蒋行舟问阮阳:“看到什么了?”
阮阳先没回答蒋行舟,也问那人道:“那究竟是什么?”
那人道:“那是历历可考的过往,你既然看到了,应该已经明白了。”
他们说的话,蒋行舟竟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他能从二人的对话中猜测一二,阮阳应该看到了什么,而他看到的东西太过于震撼,以至于让他一时都恍若如梦。
第79章 王印(2)
阮阳看到的,是没有任何一部史籍记载过的故事。
世人皆知,雍国开朝元帝阮洁在乱世中平定中原,一举开创盛世。关于那场战争的惨烈和持久,人们也只能从史籍上的寥寥片语中窥得一二。
阮洁当年是怎么一统中原的,又是否真正存在这么一个蒋姓将军,关于这点,迄今为止仍无人可知。
阮阳努力将脑海中的画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几次三番开口欲讲,最后都只能冒出来几个突兀的词。
蒋行舟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安抚:“没事,慢慢说。”
“打仗,死了很多人,”阮阳嗓子愈发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就像……像是我曾经存在于那个空间一样,死去的人就在我身边倒了下去,我就像个灵魂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蒋行舟深深叹了口气,“阮阳。”
阮阳抬起头,迷茫的眼神对上了蒋行舟的。
“慢慢说,”蒋行舟道,“你看到谁了?”
“这里面有一具枯骨,在我碰到枯骨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梦里,我看到了一个将军,身着铁铠,手执缨枪,他受了很重的伤,”阮阳喃喃,“城破了,大军入城,皇帝登基。”
“然后呢?”
“然后,将军……将军……”阮阳说不下去了。
他翻来覆去将这个将军重复了好几遍,原本涣散的视线忽然凝聚起来。
然后,他轻轻说出一句话:“蒋行舟,这天下,本该姓蒋的。”
蒋行舟一怔。
“这天下本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蒋行舟,”阮阳颤声道,“将军应该登基的,事实上他几乎都已经黄袍加身了,但他……他被元帝……背叛了……”
功高盖主的将军,被一直在将军背后站着的恋人背叛了。
蒋行舟在脑中自动补全了这个故事。
将军一开始就是拥有帝王之才的,他生于乱世,又成为了一柄刺破乱世的利剑,也结识了他一生的爱人,元帝阮洁。
两个人就像散落天边的双子星,在一次次的战争中相互扶持,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走到了九五至尊的皇位前,将军的登基将会给这个乱世画上一个句点,从此天下太平,万世无争。
然而,深情厚谊还是没有敌过那张龙椅。
方才阮阳说的那具枯骨,是将军的吗?
如果是,他怎么会让自己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戎马一生就此草草收尾,永远埋在了遮天蔽日的密林和令人闻风丧胆的瘴雾之中?
只有一个解释,将军甘愿如此,他只是没想到元帝竟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没有留给他一丝退路。
怪不得如此勋功赫赫的将军会英年早逝,怪不得史籍中从来没有这位将军的半点笔墨。
皆因为这天下是阮洁踩在将军的身上偷来的,又在一切到手之后,罔顾昔日的情意,对将军赶尽杀绝。
蒋行舟有点说不出话来,阮阳受到的打击则更大一点,他没想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以为他祖上开国有功,然而自己原来竟是一个强盗的后人。
蒋行舟这才注意到那个月白衣服的人又不见了,不过那人向来神出鬼没,此番已是不知道第几次不告而别,蒋行舟也并不意外。
“那……”蒋行舟再问阮阳,“那个一人一虎的刻印是什么?”
“是王旗的图腾,”阮阳道,“那是将军手执的金印,象征着真正的大统,但是那方金印被将军带走了。”
“金印在里面吗?”
阮阳摇摇头。
二人回到了万昭国,阮阳一路沉默,但蒋行舟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小心翼翼。
他能明白这种小心翼翼来自于何处,他在替自己的先祖,愧对于蒋行舟的先祖。
“阮阳,”蒋行舟道,“你不是元帝,我也不是那个将军。”
“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本该是你处于我这个位置的。”
“什么位置?罪王之子?”蒋行舟玩笑道。
阮阳皱了皱眉,“你才应该是继承九五的那一个的。”
“如果因为都姓蒋,我就有了继承九五的资格,那全天下会有多少个皇帝?”
“蒋行舟。”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蒋行舟正色,“你不是元帝,我也不是那个将军。”
阮阳长吸了一口气,直到空气将他的整个肺叶都填满。
“我没在开玩笑,你应该当皇帝的。”阮阳道。
“你有没有想过,是那位将军自己愿意的?”
“……什么意思?”
“按理说,将军走到那个位置,只要动动指头就能让元帝死,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知道。”阮阳摇摇头,没吭声。
蒋行舟笑了,“他爱慕元帝。”
“换个角度讲,是将军甘愿受下了这一刀背刺,甘愿将皇位让给元帝,或许他只是没想到,元帝竟会逼他至此。”
这一番话确实有据可循,阮阳停了一会,说:“所以元帝的背叛才显得如此不可饶恕,不是吗?”
说这话时,阮阳始终没有抬头。
阮阳很惯于将人分为恶和善两种,比如赵历就是大恶,比如阿南最开始只因加入了山匪的行当,哪怕什么都没做,便被归为恶的一类,便是应该被杀的。
他所坚持的正义,是基于他是雍国王室的一位展开的,但如果他的存在都不算正义,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你能听我说吗?”蒋行舟拉着阮阳,将他往怀里揽了揽。
阮阳闷闷道:“……你要替元帝辩解。”
被阮阳说中了,蒋行舟一时语塞。他本意并非替阮洁辩解,他只是想让阮阳好受一些。
“如果是因你而死,不管怎样我都是愿意的,阮阳。”蒋行舟垂眸,好半天才说这一句,“这是无法以对错来判定的选择,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阮阳急了:“你说什么呢!我又不会杀你!”
他转身跨坐在蒋行舟的大腿上,一把捂住蒋行舟的嘴,不愿从他口中再听到半个字。
蒋行舟抓住那只手,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你又不是元帝。”
阮阳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一点点,还是哼了一声,凶道:“不许你再说。”
蒋行舟笑了:“好。”他握着阮阳的腰,紧了紧,“不说了。”
经过这一闹,阮阳的心情才好了些,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不说消弭,也去了大半。
阮阳在蒋行舟的腿上扭了扭,却被蒋行舟按着腰制止:“别乱动。”
阮阳只是觉得这姿势别扭,但这么扭了两下,霎时觉出不妥来,那不可明说之处的燥热让阮阳整张脸都染遍了绯红。
“哦。”阮阳沉沉应了声。
蒋行舟清清嗓子,哑声问他:“还回京城么?”
“要回的……”阮阳声音有点小,“罗晗那边还没说法,咱们还得弄清那个王印在不在李枫手里。”
蒋行舟颔首,道:“你还记得,周村正当时提过一位钱家小郎吗?”
阮阳道:“什么钱家小郎?”
蒋行舟想起来了,当时周村正说这茬的时候阮阳和莲蓬都掉到了太岁谷里,他自然没听过。
于是同蒋行舟他解释道:“当时你掉进太岁谷之后我是顺着一个云梯下去的,那个云梯是附子村一个钱家小郎做的,下去之后就没能再回来。”
“你觉得可能是李枫指使那个钱小郎下去的?”阮阳想了想,略有怀疑,“李枫有这么手眼通天吗?”
“或许是他想让人帮他下去探探路吧,这么一看,他当时成为督察御史,恐怕也并非偶然,很有可能是在太后面前毛遂自荐了。”
打定主意,二人即刻动身,再回京城,临走前让小厮他们去附子村问了一圈,果然在钱家老妪的口中听说,她家儿子并非无缘无故就要下太岁谷的。
就凭如此,二人此前的猜想便印证了大半。
只不过,经过一番勘察,金印仿佛并不在李枫的手中。
不过也是,那个结界只许阮阳此般命格非凡的人通过,李枫又怎么会轻易得到这个金印。
那么李枫手里的那些纸条拼凑而成的文书则显得至关重要,在没有金印的情况下,那个文书或许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他们表面上与李枫联盟,背地里却只能等。
这是下下之策,只不过他们人手不足,不得已只能如此为之。之前有毕如留在京城当做耳目,如今毕如还需在万昭辅佐初登皇位的木凌,他们很难第一时间得知京城的异动。
罗晗起先还有所保留,然则谢秉怀步步紧逼,罗洪的大将军之位即将名存实亡。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干?”阮阳最后一次问罗晗。
如果这次不成,罗晗这边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舍弃金印这一筹码,再想其他计谋。
阮阳看向榻上的罗洪,面上一丝愧疚也无,“你爹废了,现在就剩你了,你给句准话。”
这话气得罗晗想打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你求人办事是这个态度?”
阮阳扬首:“一直是这个态度。”
罗晗不信:“你求蒋大人帮你时呢?也这样?”
阮阳看了一眼蒋行舟,顺其自然地答道:“也这样。”
罗晗没话了。
蒋行舟在心底笑了笑,没戳穿阮阳。
——他就没见过阮阳有比那阵还乖的时候。
留给罗晗考虑的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木凌那边传信给了蒋阮二人,说事态已经基本平稳,他可以拨一部分兵出来,要他二人速速回万昭。
蒋行舟原样同罗晗说了,而罗晗转头则进了罗洪的寝室,半只脚还没踏进去,突然停了,回过身来。
此时的他神色毅然,身上终于有了罗洪的几分影子。
“你们要我做什么?”
第80章 民心
千里之外,万昭。
自登基后,木凌大事小事不断,直到深夜才能踏进寝宫。
宫娆迎了上来,一脸无奈,“他又哭了。”
木凌叹了口气:“我们再生一个吧,不那么爱哭的。”
话是这么说,他夫妻二人平日里最宠小孩儿了。就算宫娆耐心有限,他一哭起来还是温温柔柔地抱在怀里哄,直到小孩儿哭累了不哭了,才甘心将他交给旁人。
宫娆被这句话逗笑了,掩着唇笑了半天,才问:“累吗?”
木凌点点头,褪去外裳,随手搁到一边,“你今日如何?”
“莲蓬今日来过了,”宫娆跟着他往内室走,“她想跟着蒋大人他们回去。”
“我之前也传信给他们,要他们尽快回来,”木凌道,“你是舍不得了?”
宫娆嘟了嘟嘴:“舍不得啊,但她毕竟也是雍国人……”
木凌将妻子抱入怀中,低声安慰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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