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没空与他斗嘴。
这本书其实乍一看没什么奇特的,却新得过了头,感觉像是这几年才重新装订成册的,页脚连卷起的痕迹都没有,看来从装订过后便没怎么翻阅过,不然就会如蒋行舟的那本《济世百章》一般,翻都翻厚了。
——但偏偏这本书又很干净,不像是被主人放着吃灰的样子。
罗晗还在说什么,阮阳有些烦了:“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
罗晗便住了嘴。
他学着阮阳的样子抄起旁边的另一本史书,照猫画虎却不得其章,半天都不知道阮阳在看什么。
除却他二人各执一本的史书,书架上还有两本,皆是崭新无比。阮阳只直觉这些书不大对劲,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个中奥妙,便干脆将四本书全部收了起来,抱在怀中。
李枫明早便要回来上值,他得在这一夜之间将书交给蒋行舟,等他看过之后,再原样拿回来放好,以免李枫注意到丢了东西。
于是罗晗又跟着阮阳出了宗正寺,阮阳简直莫名其妙,对他道:“罗晗,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罗晗反问:“你呢?你又在做什么呢?”
“如果我们能从这东西里面找到李枫的筹码,那李枫的一切打算就皆能为我所用,”阮阳真的在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去找你想要的答案,又在犯什么蠢?”
罗晗没说话,忽然道:“你娘死了。”
话题转得有点快,阮阳听罢一愣,面上却没什么动容。
“你娘过完年就死了,葬在了城外,”罗晗道,“但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关心。”
“死就死了,”阮阳转过头去,“她早该死了,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罗晗知道阮阳为人淡漠,却没想到他对亲娘的死都冷血至此,竟一丝悲切也无。
“就你这样连亲娘的死都无动于衷的人,竟还妄想当个好皇帝?”
听到这话,阮阳多看了他一眼。
罗晗道:“你不会以为我猜不到你也想当皇帝吧?”
阮阳扬眉:“人都是会变的,如果你发现你娘打你出生就想要你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阮阳顿了顿,忽然一笑:“我忘了,你家庭和睦,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娘。”
这是罗晗第一次听说此事,大为震惊,脚步一下就停了下来。
阮阳没管他,任由他在原地呆站着出神。
罗晗回过神来的时候,阮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寂静的夜里连一声杂响都无。
就在这一刹那,他好像突然有点明白阮阳那一身的韧劲是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阮阳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退路。
阮阳回到罗府时,李枫已经走了。
蒋行舟将阮阳迎进了门,阮阳开口就问:“你和他谈得怎么样?”
蒋行舟道:“该谈的都谈了,只不过他还有所保留。”
“那他同意和我们联手了?”
“算是吧,但也不可尽信。”蒋行舟看向阮阳怀中,“这是什么?”
阮阳便将那四本书一本一本摊开,给蒋行舟看,再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了。
越听,蒋行舟的表情越凝重,将那些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那怎么办?”阮阳道,“我先把书放回去?”
蒋行舟让他先去睡,“不急,我再看看。”
阮阳道:“我陪你。”
他从旁边扯来一张椅子,趴在桌边看着蒋行舟。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阮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摘下身上盖着的棉被抱在怀里,左右一看,蒋行舟不知去向,而那几本书则被整齐堆叠在案头,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阮阳将那张纸拿过来,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张画,但又只有上半边。
说是画,又不像是寻常的画,简单的线条交错纵横,有点像是衣服布料上印的图案。
他正看着,蒋行舟端着食盘走了进来,“醒了?”
阮阳就着撑在桌上的姿势回眸,“我昨晚几时睡的?我都不知道。”
蒋行舟笑道:“刚趴下就睡着了,叫你去睡你又不肯。”
阮阳摸摸鼻子,指着那幅画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誊抄下来的,”蒋行舟道,“李枫在这几本书里各藏了一张纸条,四张纸条拼凑起来刚好是这个图案。”
“纸条?”阮阳看着蒋行舟,“我怎么没发现有什么纸条?”
蒋行舟将那几本书拿过来,指着装订的地方,道:“是藏在这里的,这些书是线装,书册打孔,以棉绳穿过孔眼固定,留下了一截空隙,刚好能将纸条放进去,旁人又难以发觉。”
“你把这些书拆开了?”阮阳有些惊讶。
“嗯。”
“这么隐蔽,你又怎么会发现这里藏了东西?”阮阳简直佩服至极。
“这方法并不罕见,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蒋行舟笑了,从食盘里端出粥碗,推给阮阳。
“谁这么干过?吕星?”
“不是他,我偶然在书上看到过。”
阮阳咕哝道:“你到底看过多少书……”
二人一边吃,阮阳则将脸转向一旁,端详着那张画了一半的画。
“你看这张画,像什么?”蒋行舟问他。
阮阳凝视片刻,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左半边,“这像一个人的脑袋,”又摩挲着指向右半边,“这像一个……动物?”
他的一侧腮帮正在咀嚼包子,每说一句话,鼓囊囊的脸便动一下。
“先吃完吧。”蒋行舟失笑,“以后吃饭的时候不议正事了。”
说着,他将画叠起来,放到一旁。
阮阳还没回过神来,“你没觉得那幅画合起来的话,又很像一个字吗?”
他只是觉得这幅画的走向和布局很像是汉字,一般的画不会排版如此规整的。
蒋行舟却示向他面前的粥碗,道:“吃完,让他们再添一碗。”
第78章 王印(1)
按照蒋行舟的猜测,九本史册中,每一本里面都应有一张字条,九张字条合在一起,才能看出这幅画原本的模样。
阮阳花费数日,将宗正寺的典库以及李枫的居宅翻了个遍,终于找齐了这九张字条。
这哪里是一幅画,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印章。
这方印章定为巧匠所雕,虽然盖出来的线条流畅,但隐隐能看出有刀刻的走势。左边是一个翩翩君子,其右则赫赫站着一头猛虎,毛发被精雕细琢,表情亦栩栩如生。
一人一虎,相依而立,威武之姿相辅相成。
但这并不是全貌,九张字条只能拼出一副印刻,最后一张字条的底边是毛糙的,应当还有半截纸,写了什么东西。
李枫应当是如法炮制,将那一半写了字的纸也撕成小条,藏在了其他的书中,但李府、宗正寺藏籍众多,一一找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是从时间上他们也绝对赶不及了。
——谢秉怀于今日的早朝上提起让罗洪退位让贤一事,一众文臣纷纷附和,仅有几个久跟罗洪办差的武将不同意,但这是迟早的事。
谢秉怀已经有所动作了,下一步便是兵权,再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逼宫。
“不能在这里跟李枫耗了,”阮阳当机立断,“我们先回万昭国,让木凌那边想办法出兵,此事宜早不宜迟,这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筹码,不要也罢。”
“你还记得上辈子我在西南郡流连已久的事吗?”蒋行舟道,“我感觉,大概率和这个刻印有关。”
“不如直接去问李枫算了,刀架在脖子上,不怕他不说。”
“他还真不一定说,”蒋行舟摇了摇头,接着道,“这个印是什么,现在又在何处,李枫为何会认为,仅凭这一方刻印,就可以让自己在谢秉怀和赵太后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你上辈子在江安待了很久……”阮阳回忆道,“江安县地理位置不错,地方不小,却四通八达,但很明显,江安县以及其周围的地方都没有此印的踪迹。”
蒋行舟略一思忖:“西南郡之大,如果有什么藏匿秘密的绝佳之地……”
他倏而住口,阮阳也适时回望。
二人异口同声:“太岁谷。”
当年的那场洪水冲垮了太岁谷的密林,这些树虽是倒了下去,根却仍深深扎在泥中,丛林交错,形成了深邃的树影。大半的苍翠草木因此被毁,谷底那令人有去无回的瘴气亦荡然无存。阳光大肆倾泻而下,整个谷底则一览无余。
然而,满地狼藉之中,那一片天女花林竟如同得天庇佑一般,哪怕洪暴肆虐,竟依旧屹立不倒,宛若仙境,花瓣在破碎中绽放,幽香四散。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小心。”阮阳捞了一把蒋行舟。
谷底泥泞不堪,却也滋生出了无数生灵,倒下的树干孕育着菌菇,蒋行舟指着其中一朵,道:“这朵,有点像太岁。”
不过阮阳此时身上的毒性已经完全解除,就算谷中生满了太岁也与他无用。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密林,再行百步,则所有的生机在这里止步不前。
面前是一个深坑,突兀得像是菜板上的刀痕,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均是有些诧异:
裂谷之中,竟还有一个裂谷!
之前这里有丛生的树木挡着,现如今便像一口开了盖的锅,细长的深坑暴露无遗,如一道疤,狰狞地横在太岁谷中。
二人对视一瞬,阮阳道:“我下去看看。”
说罢,他纵身一跃。这一道深坑约莫两层楼高,其下可容两人并肩通行。
下面的光线不好,阮阳适应了片刻,才对蒋行舟道:“你能下来吗?”
蒋行舟正欲作答,脚下一阵微动,土块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想起阮阳说万昭地动一事,心头一紧,道:“你先上来吧。”
阮阳却道:“这下面……有点古怪。”
蒋行舟皱眉,“你先上来。”
阮阳充耳未闻,摸着土壁往深处走,“蒋行舟,这里有点像一个洞穴,再往深处,又别有洞天。”
他站在下面,恳切地回过头来:“我去看看吧?”
蒋行舟叹了口气。
“你等等,我下来找你。”
他这么说着,一转头,阮阳就不见了。
“阮阳?”蒋行舟试着呼唤两声,可这声音有去无回,甚至回声都被这个深坑给吞没了。
他后脊一凉,下到坑底,往内走了两步,竟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个坑横竖就这么宽,且呈纺锤形,两端都是不开口的死路,一眼就能望得见头,阮阳又能到哪里去?
“阮阳?!”
无人回应。
他正欲再走,却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挡住了去路。
蒋行舟愕然回头,只见月白衣服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
这人就像一个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这里,蒋行舟一时间竟忽视了这一点。
蒋行舟压下心中焦躁,道:“阁下是……有话要说?”
月白衣服的人沉默了一会,悠然开口:“你若还记得我那涅槃一说,则应当知晓你这友人命格不凡。”
蒋行舟道:“阁下的意思是,那里面,他进得去,我进不去?”
月白衣服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设若我非要进,又如何?”
“这是一个结界,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但你可以试试。”
“结界?”蒋行舟只在话本里听说过这样的词,“是你……是尊师设下的?”
月白衣服的人不再答了。
他虽是说着让蒋行舟试试,态度却十分明朗,就是不让蒋行舟过。
蒋行舟能感觉得到,面前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纱帘,将长坑的此端和彼端分为了两个空间。
蒋行舟伸出一只手,向那“纱帘”探去,在接触到的一瞬间,蚀骨的灼意从指尖蔓延而上,若再进一寸,则业火便会烧起来,顺着衣袖将他吞噬。
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超乎蒋行舟过往的所有认知,他错愕地收回手,“这是……”
“不如就在这里等他吧。”月白衣服的人回过身,竟是朝着蒋行舟隐隐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目光有些虚无,仿佛面前的蒋行舟并不存在。
阮阳被洞窟里的灰呛得狂咳,满眼是泪。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走到这里的,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窟,前路分为三条,各通往不知何处。
上一秒他还能看到蒋行舟,下一秒便置身于此处,他试着原路返回,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出口。
阮阳随意挑了一个入口,抚着石壁往内走。
怪不得蒋行舟上辈子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此处邪门至极,竟不像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
走着走着,前路被堵死了,阮阳只好原路返回,回到岔路处,换一条路继续走。
然而这条路也是死路,阮阳不得不再回岔路,一时有些烦躁。
第三条路通往一个阔达的洞穴,其内阴湿无比,不时有不见天日的虫蚁窸窣爬行而过。阮阳站住了脚,向前方看去,没想到此路依旧不通。
他就像被困在这里了一样,三条路均一一走过,三条路又都是死路。
他暗自咒骂一句,却发现前方好像有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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