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在医疗行业,程向黎也知道一家大医院里科室主任的分量,看到这么优秀的专家,不觉有些危机感。
宋喻明的夜班结束后还连着两场手术,程向黎没能等到他回来,只能先去模拟机中心报道。
复训为期四天,每天四小时,剩下时间,考生安排相对自由。程向黎其实可以回家,但因为之前耽误了好几天,他还是打算收收心,在房间里多复习几遍,保持考试的状态。
第二天,程向黎的考试时间安排在晚上。在航前准备室里,他看到了今天和自己搭档的副驾——袁涵。
对袁涵这个人,程向黎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公司有名的交际草,见了谁都喜欢要微信,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聊上几天,就能把他变成自己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见他过来,袁涵主动和他握手:“程机长,听说你前几天家里出了点事,这么急着过来考试,身体吃得消吗?”
消息倒挺灵通的。程向黎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淡淡表示道:“没事,不影响。”
也许是看他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样子,袁涵又继续找话题:“您上次那个起飞时单发的险情真是处理得太好了,有过这么真实的历练,模拟机肯定不在话下。”
“……”程向黎最烦这种无效的吹捧和巴结,不得不拿出机长的权威,提醒道,“先专心准备考试。”
今天四小时的考试,依然是两小时操作,两小时监控飞机。对于程向黎来说,就是把操作权交给右座的副驾,自己负责陆空对话、监控飞机仪表,配合他做检查单。
但一旁的袁涵状态似乎不太好,上来几个科目,被考官刁难着复飞了三次,程向黎明显感觉他的操作非常急躁,甚至都忘了让自己收起落架和襟翼,还是程向黎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袁涵知道自己表现不好,小声地和他道歉:“不好意思程机长,让你见笑了。”
程向黎也对他不太满意,但还是不想给他太多压力:“袁涵,不要紧张,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
袁涵点了点头,考试继续。公司今年新修改了复训模式,变成了先考后练,简而言之就是从考纲里抽科目,和真实的空难一样,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飞机会发生什么。
起飞阶段,飞机顺利离开了地面。但在起飞爬升后没多久,程向黎发现自己眼前的空速表转速慢了,PFD出现了空速不一致警告。
他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袁涵,话音刚落,手中的操纵杆开始剧烈抖动,高频、强烈的震动通过双臂传遍了程向黎的全身,不断地提示着飞机即将失速坠毁。
“继续爬升。”程向黎一边下命令,一边握紧操作杆,检查袁涵面前的仪表,“你的仪表是好的,你来飞。”
现代客机都配有三套独立的关键飞行仪表,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一侧的皮托-静压系统堵塞,导致速度测量不准确。飞行员可以通过交叉检查,启用正确的仪表。
“我操作。”袁涵接过了飞机的控制权,然而就在同一时间,飞机突然失去控制,操作杆变得异常沉重。
袁涵下意识地想把杆拉起来,程向黎本想去拿检查单,见状立刻提醒他:“不要拉杆,向上调配平。”
袁涵听从他的意见,终于将俯冲的飞机改到平飞,根据记忆项目,完成空速不可靠时俯仰和推力的设定。
程向黎打开无线电,向空管汇报了飞机遭遇的险情,请求返航并询问了此刻高度和速度。
然而此刻,驾驶舱里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问题——经历了刚才一通改平后,飞机的速度太低,舱内回响着操作杆抖动的声音。
他们急需气流通过机翼,为飞机提供升力。
程向黎注意到飞机还有五度的仰角,马上命令他:“压杆。”
但也许是因为刚经历过一次俯冲,又或者是觉得飞机爬升高度不够,此刻用高度换速度风险太大,袁涵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往下压杆啊。”程向黎再次提醒他。
袁涵依然没有反应,与此同时,他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举动——把油门推到了最大。
可是引擎已经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最大推力形同虚设。很快,左侧引擎停止了工作,右侧引擎在满负荷状态下,瞬间将飞机推向了不可逆转的深渊,朝着夜色中的海面俯冲而去。
袁涵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程向黎本能地夺回操作权,想在坠毁前的最后几秒里,再次尝试将飞机从失速中改出。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在急速俯冲和一连串绝望的警报声中,飞机“坠入”海面,眼前的显示屏变成了黑色。
程向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厉声问道:“我刚才让你压杆,你为什么不动?”
“对不起,程机长……”袁涵呆若木鸡地垂下双手,声音都僵了。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程向黎用力掐着自己手心的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崩溃,“如果今天你开的是真飞机,三百多人都会因为你的举动丧命。”
一瞬间,疲惫、绝望和坠机的真实感,就好像坠海后冰冷的潮水涌进驾驶舱,漫过他的身体。
程向黎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三位考官。
因为他知道,这次的模拟机考试完了。
方健一直在为他铺路、对他寄予厚望的副部长职务,也在此刻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说:
香梨:好歹毒的操作
第68章 生死契阔
作为教员,程向黎很清楚一个熟练的“杀手”是怎么在模拟机上杀人于无形的。
一场空难的发生,往往是许多小错误一点点累积、叠加的结果。
程向黎甚至都想好了返航时,考官会怎么在五边给自己使绊子,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挂在“空速不可靠+失速改出”这样一个明明白白写在考纲里,练过上千遍的科目上。
看着呆坐在副驾座椅上的袁涵,程向黎真的很想立刻把他拎出驾驶舱臭骂一顿。
但现在面对考官,他只能忍住所有情绪,反过来安慰他:“袁涵,振作一点,考试还没结束。”
袁涵怔怔地把手放回杆上,对主考官说:“冯主任,请继续吧。”
剩下十五分钟时间,程向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等考试结束,他们跟在考官后面来到讲评室。五个人围坐在会议桌前,脸上写满了同样的表情。
“知道我刚才在考你们什么吗?”主考官发话了。
程向黎抬起头:“起飞时空速不可靠。”
“其实当时高度完全够的,下面是海又不是山,用600米的高度就能换一个合适的速度,你们依然能在1300米的位置改平。袁涵,你为什么不听机长的话?”
袁涵被怼得哑口无言,低下了头。
“还有你,程向黎。你在排除故障后,看到副驾的错误操作,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手飞机?”
“……”程向黎同样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说实话,当时他心里确实有侥幸的成分,以为袁涵是个有七年经验的波音飞行员,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
“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机长,不光是自己技术好,学会驾驶舱资源管理同样重要。”说到这儿,考官淡淡地扫了眼程向黎,“下周再约时间吧。”
这句话也就意味着,他没有通过这次复训,需要停飞一段时间,再做补充训练。
虽然只要下次通过考试,他还能续上飞行执照。但如果这件事传到领导耳朵里,恐怕就不是耽误一周这么简单了。
程向黎知道自己确实有失误的地方,没有半句解释,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
袁涵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程向黎阴沉的眼神中,又把话咽下去了。
明后两天还有熟练检查,但程向黎打开操作手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晚上九点,他开着车回到了宋喻明家,透过一楼的窗户,看到了客厅里明亮的灯光。
程向黎按了下门铃。过了半分钟,宋喻明出来应门,看到他站在外面,很是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喻明,”程向黎关上门,往里走了一步,张开双臂抱住宋喻明,闭上眼睛靠在他身上,“让我抱一会你。”
宋喻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他大晚上失魂落魄地从模拟机中心回来,便猜出了缘由:“没事吧?”
宋喻明刚洗完澡,身上还留着一股清爽的花香。程向黎紧紧把他抱在胸口,贪婪地享受着他对自己的宽容。
“我考试出错了,要被停飞一段时间,重新再考。”半晌,他从宋喻明身上起来,鼓起勇气说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太累了没有休息好吗?”宋喻明虽然有所准备,还是很难相信程向黎居然会犯错。
程向黎重重地叹了声气,一边思考该从哪里说起。如果把整件事复盘一遍,至少需要半个小时。但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一个字都不想说。
“总之,就是我没有做好机长的职责,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故,你应该已经见不到我了……”许久,他颓丧地憋出了一句话。
“别胡说八道,”宋喻明生气地吼住了他,抓着他的胳膊晃了几下,“不会的,你不会出事的,你的每一趟航班都会平安回来的。”
程向黎摇摇晃晃地站在屋子里,脑中还是飞机坠入大海前无能为力的绝望。
“先坐下吧。”宋喻明把他拉到客厅里。
程向黎重重地跌进沙发里,痛苦地揪着头发:“今天我们有个科目是空速不可靠和失速改出,按理说应该是副驾操作。我提醒了他很多遍压机头,他不但不听我指挥,还把油门加到最大,弄坏了一个引擎。”
“然后飞机进了尾旋,直接掉进海里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程向黎的心也好像飞机一样,重重摔进了海里。
宋喻明坐到他身边,掰开他乱抓头发的手,握进自己手里。
“宋喻明你知道吗?这几年来,除了那几个空难科目,我从来没有在模拟机上失败过。”
可是这一次,他差一点就死了。不仅如此,他的死还要背负上三百多条人命和数以万计的家庭。
然后地面上,应该会出现很多像自己一样猝然失去亲人的孩子。
“你别想了。”宋喻明捏了捏他的手心,听到一阵铃声,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有人找你。”
程向黎接过手机,看到是方健的电话,心情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接通电话,他喊了一声“方部长”,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静静地等待挨批。
“你的事我听说了。”方健那边,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
“方部长,对不起。”程向黎抢着把话说完。
方健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叹了口气:“向黎,我没打算批评你。我今天打电话来,只是想告诉你把剩下的科目考好。这样我还能找个说法,帮你和领导交代过去。”
“……什么?”程向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然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你失去这么好的机会?”方健沉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噱的威严,“向黎,你放心,只要我还是飞行部的部长,公司领导都会给我几分面子的。”
“虽然民航是一个严谨的行业,但大家一路走来,谁不是从模拟机上一点点错过来的?你也很久没犯过这种失误了,这次就当是引以为戒吧。”
也就是说,竞选副部长的事情还有转机?
程向黎心里一颤,百感交杂的情绪最终变成一句“谢谢”。
放下电话,程向黎坐在沙发上,神情依然有些呆滞。
宋喻明听到了他们对话,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安慰道:“你看,连你们部长都说没事了。有这么好的领导照顾你,你只要调整好心态继续往前走就行。”
“可是,”程向黎却好像陷入了怀疑和否定的怪圈,怎么都跳不出来,“宋喻明,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的飞机真的掉下来了,该怎么办?”
“程向黎,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啊!”宋喻明恨铁不成钢,突然把他从沙发里揪起来,使劲晃了几下,“我不会让你死的!”
“程向黎,我答应你,只要你还能进手术室,我就能救。”
“不仅是你,还有飞机上的所有人。来一个我救一个,来十个我救十个,只要还剩一口气,我都能救回来。”
宋喻明几乎是抓着他的衣领吼了出来。
程向黎怔在原地,静静地低头看他。认识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宋喻明这样嘶声力竭地说话。
一番宣泄之后,宋喻明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失控了,羞赧地低下头,想从程向黎身边逃走。
转头瞬间,程向黎却早已察觉到了他的退意,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的身体,将他拥入怀中。
宋喻明的脸颊擦过他的头发,贴在了他的肩上。
程向黎把手往上放了点,轻轻摁住他的后脑勺,靠到自己身上:“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他本来还想再加一句“宝贝”,犹豫了几秒,最后两个字还是没能出口。
可紧贴的胸口处,不断升温的皮肤和混乱的心跳声,早已出卖了彼此的心事。
作者有话说:
“只要你还能进手术室,我就能救”——终于写到这句最满意的情话了。
香梨:今天的我就是方宝男和宋宝男,呜呜呜(小狗抹泪)
第69章 时差回信
因为没有通过复训,程向黎暂时成了“无业游民”。按照公司规定,在补考前他还要完成16小时的补充训练,需要自己和模拟机中心约时间。
这样一来,耽误的就不只是一周时间了。
虽然方部长答应帮他向领导打圆场,也不会撤销他的职务,但在脱离原本的工作状态之后,程向黎还是有些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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