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惜的是，我的好心情在回家的路上消耗光了。夏季的路真的非常辛苦，太阳和蝉一样，不知疲倦得惹人讨厌，阳光刺在身上，整条街又热又闷，汗水贴着衣服，把我裹得像是一只刚死掉的木乃伊。我拖着两条腿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便立刻打开空调，然后用最后的力气冲了个澡，这躺到床上，享受科技带来的冷气。
啊……夏天真讨厌。
我开始怀念我的冰棒，这个时候要是能来一只冰棒或者一杯冰可乐就好了！但枫小姐不许我吃，哪怕这些东西不会对我的病情造成影响，她还是固执地不允许我接触它们。我当然明白枫小姐这是在担心我，所以我也只是在大脑中怀念一下，并没有真的偷偷买来吃。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漫长的夏天仿佛看不到尽头。天气预报中每一天都是高温，偶尔下一场雨也只有片刻凉爽，等雨停了，反而更加湿热。我几乎无法回想之前许多年里我是怎样熬过夏天，难道每一年的夏天我都这么痛苦吗？过去的我到底有怎样的毅力才能从严酷的夏天里活下来啊！
亲爱的陌生人，你的这个夏天是如何度过的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迫切地期盼秋天的到来。你会吃很多冷饮吗？还是一整个夏天依靠空调度日？或许还有游泳，甚至到凉爽的地方旅游，这都是不错的法子，只可惜它们暂时与我无关。
享受了大约40分钟冷风，我将空调关掉了。门窗依然紧闭，好让冷气能够多留一会儿。我爬起来写今天的日记，也正是因为还记着要写日记才能有力气从床上下来。我真的要再一次感激你了，如果不是能够对你倾诉，我还不知道要躺多久！不仅如此，我还决定在写完日记之后去洗衣服，我的身体越来越笨重了，以至于有些可以拖延的家务都被我搁置下来。
……希望我能快点好起来。
……】
【7月20日 晴
……
人们的奇思妙想会出现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今天我去商场走了一圈，便带回来很多有趣的东西。像胶棒一样的蜂蜜、食物造型的便签、盆栽样子的叉子还有可以提醒吃药的分药器。
现在吃药也成了我的日常工作。一天三顿，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药片混在一起食用，有点像小时候用野草野花玩过家家的样子。为了方便，我将每天的药分开放在小盒子里，一共分配好一星期的量，这样之后再吃药就会方便很多。但这么做也有一个缺点。
随着药盒的格子一个个空下去，我能感到我的身体的确是一天天变得虚弱。我和药物的链接越来越深，好像一天不吃药就会立刻倒在地上。我向医生咨询了这种情况，医生建议我住院，并在重新检查后更换了治疗方式。
现在我已经收拾好住院所需要的物品，十几分钟后枫小姐会开车带我去医院。我有点儿害怕，有种一旦住到医院里就彻底回不去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病人，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天待在病房里，每天早上被护士巡房的声音叫醒。
……
我很害怕。】
长短歌病了。她的日记我已经看过一半，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像是一直提心吊胆担忧着的某件事终于发生，我又是觉得难过，又有种“终于还是来了”的释然。
我当然知道她死于这场疾病，仿佛是被剧透了凶手的观众一样，再看着她生前的细节只觉得痛心，恨不得回到过去，在她感到不适前就带她去医院。
这些虚假的、不可实现的妄想一直环绕着我，我难以控制自己去编织一个我回到过去，提前将长短歌带去医院治好病并且我们在一起的美梦。在这个梦里，我肆意畅享我们的未来。我会买很多冰棒填满冷冻柜，我会和她一起去游泳，看她买的各式各样的泳衣。我们会在吃过晚饭后一起出门散步，走在灯光幽暗的公园里，躲到灌木丛后接吻。
长短歌知道正阅读着她的日记的人会如此狂热地爱着她吗？我想她会知道的。我拼命填充我们在一起时的细节，却在带她去医院的那一步犯了难。
我不知道长短歌到底患了哪种病。她的日记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于是我发短信给黑田，黑田也不清楚，我们又翻看了长短歌在所有平台的个人主页，她也从未在网上透露过相关信息，只有一两条说自己身体不适，请大家也多保重身体的动态印证着她的病情。我的幻想也就有一个地方空置下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
这样狂热的梦也将疾病带到我身上。某个早晨醒来，我只觉得自己脑袋涨得要命，哪怕是最轻微的移动也会让我头晕好久。拿出体温计量了下体温，上面果然出现了高于正常体温的数字。
我发烧了。
怀着奇异的释然心情，我向上司发送了病假申请。上司是位宽容的女性，她立刻批复给我假期，还关照我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当然会好好休息。躺在床上，在忍耐着呕吐与头晕的同时，我想到几个月前躺在病床上的长短歌是否也同样痛苦过。
我闭上眼睛，好像有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我躺着的木制单人床也成了医院里带有围挡的病床，在床的另一端还放着我的病例卡。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身上挂着针管和吊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叫其他人——
“长短歌！”
【7月25日 晴
几天过去，我已经适应了医院的生活。刚住进来的几天里虽然每天都很焦虑，但看到同一病房内其他人认真生活的样子，似乎我所担心的事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住在四人病房里，因为病患太多，所以无法搬到单人病房或者双人病房去。不过我倒是很庆幸这一点，如果要我一个人住在医院的话，恐怕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增加一份来自精神科的药了。
401和402病床住着的是两名年轻女性，两位都比我小一些，是大学生。她们在我之前就住在医院，所以看起来关系很好，经常一起看电视剧聊天，在我搬到病房之后也常常邀请我一起加入。403病床上住着的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因为脑膜炎的缘故一天要挂大约六小时的液体。他看着总是很没精神的样子，只有看到爸爸带来的新玩具才会高兴地玩上一会儿。
大家在同样的时间醒来，吃药、输液、接受检查，虽然也会有因为疾病而痛苦得睡不着的时候，但没有人提起自己的病。大家都说着和病无关的事，我们讨论电视剧，讨论最新的明星，也和小朋友一起看假面骑士。就像是另一种宿舍生活，我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你看，或许我对生活有自己的天赋和幸运，不论在哪儿我都能过得很好。
……】
【8月2日 晴
……
手术的日期终于确定下来了。在10日下午，我就会接受第一次手术。留给我做准备的时间还有一周那么久，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手术失败的结果和后遗症。
……这话说起来有点丧气，对吧？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须要了解所有手术会带来的影响，然后在通知书上签下我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别的办法，哪怕知道风险极高，我也只能接受手术。
要接受无法改变的命运，听起来像是什么小说主人公的宿命。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就没那么消极了？你可以把我想象成即将穿越到异世界的主角，我无所不能，我会在新世界创造我的传说！
……】
【8月7日 晴
又是晴天，但我已经不再讨厌这种炎热的天气。最近我越来越少出汗，只是在床上躺着，很容易就会睡过去。太阳照在我身上都不觉得炎热，只有暖洋洋的惬意，就好像十几天前恨不得马上跳过夏天的人不是我一样，我正安稳地享受着我的夏天。
枫小姐又来看了我两次，她带了很多读者的信给我。她知道我最在乎什么，在看到那些信的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股想要立刻痊愈的野心。就好像疾病可以由我控制一样，我几乎认定两天后的手术会成功进行，而我也会在手术结束后立刻恢复，并且找到绝妙的题材，开始写我的新作。
这一定是枫小姐想要看到的样子，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加油。可我们都知道，手术的成功与否不由我们的状态和决心决定。我甚至认为它不受医生的控制，是彻头彻尾的命运结果。
你相信命运吗？在这一刻，我开始相信了。
……】
【8月10日 手术日
现在是八月十号的上午，我在写手术之前的最后一篇日记。我很平静，既不会害怕也不会动摇。我相信医生，相信现代科学——我也相信你。我相信我可以支撑到我们见面的那天。
今天醒来之后我几乎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些水。我不觉得饿，只是看着时钟，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可很快地，我想到你，从抽屉里把日记本拿出来，尽我所能地多写一些东西给你。你看，我的字变得很潦草，我恨不得把脑袋里所有还没有告诉你的细节都告诉你，让你更了解我一些。
还有秋天我夹在书里的枫叶，还有去年我在神社拍的照片，还有昨天午餐里吃到的午餐肉。我突然有这么多东西要告诉你，我可以写很多……很多很多，几乎可以写到一本书那么厚！可我没有时间了，我想，我得留下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给你。
但什么叫有意义呢？我应该恳请你记住我，还是再用自己的秘密换取你对我的信任？是的，我还有一个秘密，从写日记的某一天开始，它出现了，我一直隐瞒到现在都没能写下来。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我不想后悔，所以我决定写在这儿。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把你当做了我的恋人。
这么做无疑是非常自私的一件事，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用这样亲密的一种方式向你倾诉我的情绪和生活。哪怕这个实验本身就要求我这样做，我也完全可以选择把你当做是朋友而非恋人。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要这么幻想。尤其是最近，只有在写日记的时候我才能发泄苦闷和烦恼，在想着对恋人倾诉的时候，我才能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看到这里，想必你也会认为我是个自说自话的家伙。如果你因此而讨厌我的话，我也只有接受，将来还有机会的话，我也愿意郑重地向你道歉。
……
快要到做手术的时间了，护士已经来叫我离开。你会为我祝福吗？尽管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这么问。
请祝福我吧。希望能与你再会。】
……
第五章
啊，真是漫长的一生。
日记就结束在手术前。八月十日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记录。长短歌死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向后翻看日记本，尽是空白的页面。这个本子明明那么厚，可现在看来，写着日记的页数只占了整个本子的三分之二，后面留了这么多空白给我，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我对着空白页看了好久，又重新翻回第一页，回到我第一天认识长短歌的时候。
我请了年假，年假一共五天。这五天内我一直待在家里，将这本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我终于开始写下那些想要对长短歌说的话。
我回应她向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也告诉她我生活中的细节:那些傍晚的公园、下雨天的雨伞和起风时阳台上吹来的落叶。我没日没夜地写着，用光一支笔后又换上一支新的，写到手指酸痛、双眼流泪也还是觉得有好多东西没落在纸上。它们从我心里飘出去，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写到纸上的话就会马上消失，变成空气中的水分。我的房间仿佛要落一场雨，潮湿的低压将我包围，我擦一擦眼睛就能摸到雨水。
稿纸越来越多，它们铺在地板上。有用的、没用的话像是打结的毛线，紧紧纠缠在一起，我分不出哪些话可以删去，哪些话应该留下，只是一味地倾诉着，到最后我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第五天晚上，我拨通了黑田的电话。
“黑田先生，我已经看完日记，并且写完回复了。”
电话那边的黑田十分吃惊:“诶？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现在就和枫小姐联系。”
幸运的是，五天年假正好连着周六，我回答:“明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稍等一下，我正在向枫小姐发邮件——”
黑田短暂地挂断电话。趁着他联系枫小姐的时候，我将写好的所有手稿收起来，厚厚的一叠，大约有十万字左右。看着这叠稿纸，如果不是上面属于我的笔迹，就连我自己都要怀疑我到底是怎样把它们写出来的。
又过了十分钟，黑田发来回信。邮件上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就会见到枫小姐，我的手稿也将一并交给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距离明天见面还有十一个小时。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度过这段时间，便吃了两片安眠药，强制自己睡去。等到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
近一周以来我都没有过这么长的睡眠，醒来时竟有种宿醉的感觉。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屋外的阳光很好，我不得不眯着眼才能看清前方，就好像一只畏惧阳光的女鬼一般钻进阴影里，搭乘地铁来到约定地。
九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了黑田。他依然穿着黑色的西服，像是刚从一场葬礼离开。但他的表情很开朗，看到我之后还对我挥了挥手:“菊地小姐，早上好！”
他笑着与我打招呼，为了不那么失礼，我也扯开嘴角回应道:“早上好，黑田先生。”
“这边走，”他带着我向一个方向走去，“枫小姐给了我一个地址，她说她会在那里等我们。”
黑田异常兴奋，一路上都在表达对我的感激和对实验结果的期待。“你知道吗，昨晚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和长短歌老师的交流可以出版，那将会是多么奇妙的一本书！”
“两个陌生人通过文字完成跨越时空的交流——尽管从整体而言这个故事可能会有些松散，但我相信枫小姐可以处理得很好。这将会是一种新的题材！一次新的革命！”
我听着黑田的长篇伟论，却始终无法高兴起来。我的怀里抱着长短歌的日记和我的手稿，我知道，这两样东西我一件都留不住。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一间独栋公寓。黑田按下门铃，说出我们的名字后，门打开了。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她看起来很干练，穿着职业装，头发绑成马尾，全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扫了我们一眼:“是菊地小姐和黑田先生吧，我是枫，请进。”
枫小姐侧身请我们进入公寓，在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外贴着的名牌上写着“井织”的字样。进入玄关之后，便觉得一股凉气从屋里吹来，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4/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