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在葬礼之后，我收到了一本遗书。
何不必
发表于10个月前
原创小说 - 现代 - GL - 短篇
完结
第一章
我接受您的任何评价，我不会撒谎，我将毫无保留。
那天我刚从殡仪馆出来，那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抱着一本书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过去的二十八年里我已经参加了三场葬礼。每次从衣柜中拿出这件黑色的裙子，我的心情都很复杂。就像是把一张报纸扔到水里一样，纸张被水泡发，所有字迹都变得模糊且湿漉漉的，使得句子好似失去了它原有的含义。
就在我正出神回想着去世的外公时，男人向我走了过来。
“抱歉，可以占用您两分钟吗——”他抱着一个纸袋，能够隐约看出里面装着类似于书本的东西。
这是什么推销吗？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男人的表情不安而充满期待，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他的手臂紧紧箍着那本书，在纸袋上勒出许多褶皱。
“你……有什么事吗？”我决定给他两分钟的时间。这并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我迫切地需要一些别的话题来冲淡我对告别式的印象。
我的回答令男人脸上放出光来，他感激地看着我:“我、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您！”
他将那本书从纸袋里掏出来。或许比起说那是“一本书”，倒不如只简单的描述成一个硬皮本比较合适。它大约有三厘米那么厚，是纯红色的皮革封面，看上去做工精致，被保管得也很好。
“虽然事情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请允许我稍微解释一下我这样做的原因。”男人又从口袋中翻出手机，打字的动作和他的语速一样快。
很快，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位作家的主页。这位作家名叫“长短歌”，从粉丝数量来看，似乎很有名。在她的首页上还挂着半年之前的新作，仅仅从封面便能看出这是一部基调沉郁的作品。
“您可以称呼我为三下，啊，这是我的网名，”男人解释道，“我是长短歌老师的书迷，因为一直都会给老师评论，所以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有交流。”
“就在两周之前，我收到了老师的死讯。”男人又调出他和长短歌的邮件往来记录，记录显示，的确有一封邮件向他告知了长短歌的离世，同时也告诉他，长短歌为他寄了一个包裹，希望他可以帮长短歌完成一个愿望。
“老师的包裹中就是这本日记。日记中记录了老师离世前三个月的生活，她希望能将这本日记送给一名刚从殡仪馆内离开的女性，并且拜托她认真阅读日记，在读完整篇日记后对老师做出评价。”
男人看了看我的表情，确认我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老师生前一直从事文字工作，也一直致力于探索文字能够承载的感情边限。这本日记，是老师所做的一个实验。”
“实验？”
“是的，实验。老师如实记录了她每一天的生活，每一刻的想法，每字每句都是真实的，不含任何美化的。老师想要知道仅通过文字，一个人是否能对另一个人产生情感共鸣。”
“所以我需要认真阅读这本日记，然后把感想寄给你吗？”
男人点头:“是的，整体来说就是这样……老师委托她的编辑对这些日记和您的反馈做审核，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会作为另一本书出版，当然我们也会给您相应的报酬——”
“好。”我答应下来。
“诶？”男人愣住，“您答应了吗？”
“嗯，我答应你了。”我再次肯定。男人随即露出无比的喜悦，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收起来，将那本红色封皮的日记本递给我，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翻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黑田 凉介】这是他的本名。
黑田带着热泪，眼眶一点一点红起来:“真是太感谢您了……您是第一个愿意听完整件事并且接受这本日记的人。真的很感谢您，这是长短歌老师给我的委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完成，谢谢您！”
他看着我把日记拿在手里，眼睛仍是放在日记本上，在喜悦的同时，或许也有巨大的失落袭击而来。“如果有一天您不想再继续这个实验，”他认真地说，“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收回这本日记，找其他人来完成。所以，还请务必保护好它……拜托了。”
男人后退一步，对我深深鞠躬。他的脑袋几乎要低过90°，以一种非常隆重的态度恳求我爱护这本日记。我也只好微微弯腰作为回礼，并保证:“我会保管好它的。”
黑田保持鞠躬的姿势有大约五秒钟才慢慢直起身体，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情绪稳定下来:“那么就拜托您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再与我联系。”
“好的。”我回答。
黑田最后看了一眼那本日记，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我看着他转身走远，肩膀向下塌，却并不像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样子。真是奇怪的人，我想，也不知道这位黑田先生有没有看过他最推崇的作家的日记。
我将日记本从纸袋里掏出，翻来扉页，上面写了一句留给我的话:
我接受您的任何评价，我不会撒谎，我将毫无保留。
【6月3日 晴
我是长短歌，这是我为新书寻找灵感的第一天。
说实话，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灵感了。或许某个时刻有一些碎片从大脑中蹦出，但全都是一些零散的画面，我无法将它们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害怕这种枯竭的感觉，有时候低头去看好像能看到胸口有一片沙漠，上面长不出植物，只有满是刺的仙人掌提醒我自己已经许久没动笔了。
上一本书的出版也很辛苦，反复修改，反复调整。我的精力已经在修改中用完了。我真痛恨修改！一想到要把我已经写好的东西再打碎重构就很痛苦，可我写的东西又并不是那么出色，只有靠反复修改来弥补它的平凡。
我要向我的读者认罪，我不是一个有天赋的创作者。
但今天，我找到了新的办法。我要写一本日记，每日记录。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把最真实的我暴露给一个陌生人。我想知道通过这些文字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程度呢？在这样单方面的交流下，我们之间能产生感情吗？
这件事或许更像是一个实验，我不知道实验的结果是怎样的，但我非常期待。一想到能够如此直观地看到我的文字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我就要激动地生出鸡皮疙瘩来。我发誓我不会在写日记的时候有所隐瞒，或者对自己的想法进行美化。我会完全真实地记录下我的所思所想，彻彻底底地把我剖析给正在观看这本日记的你。我也恳请你，用最严苛的目光来看我，也用最温柔的一部分来感受我。我将会用比赤裸更坦诚的样子与你沟通，而我的诚意又能传达给你多少呢？
写到这里，我已经能想到这个实验的许多种结局。也许在这本日记被送出去的时候就会受到阻碍，我还没有想到它应该送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手上。也许是女性——我希望是女性，我总是更偏爱女性。
你看，在这里我就要向你公布我的第一个秘密:我是同性恋者，我喜欢女性。
不论是什么样的女性读到这本日记，都请你先原谅我，在我写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将你当做非常亲密的人了。我想，既然我选择向你坦白我的一切，那我们就应该是亲密的。但我不想显得那么冒昧，我们的亲密是单方向的，也并不是以恋人的形式。就好比我取出心中所有的信任和依赖，装到一个瓶子里，随它漂流，落到你手上。只要你能感受到我的情感就够了，并不需要接受它，你可以用任何态度来对待我这种古怪的热情，我不会难过。
把话题再收回来，我的确想了很多可能性。也许我现在写的这些东西压根不会被看到，这也没关系，能够借此机会好好剖析自己也是好的。又或者看到这些东西的人会认为我过于矫揉造作，不能理解我的感情。我也无法辩驳，因为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我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批判。再糟糕一点，或许正读着这本日记的你会匆匆翻过几页就放弃……
我恳求你，一天只需要读一篇日记就够了。我会写上三个月，也希望能让这本日记陪伴你三个月的时间。感情需要时间来沉淀，我也希望可以陪你走得更久一些。
……
现在是下午三点，天气很热。我坐在书桌后想象你看到这里的样子。 我的身边是一团闷热的空气，空调被我关掉了，它的冷风吹得我头痛。唯一能用来解暑的只有一根冰棒。窗外传来其他人交谈的声音，我想他们应该也很热，我仅仅是看着阳光就觉得要晕过去。
你应该已经不在夏天了。当你看着这段话的时候，能够回忆起夏天的样子吗？】
第二章
我甚至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奇妙的委托落到我身上
长短歌的日记给了我一个逃离死亡的机会。每当大脑空闲的时候，我都会逼迫自己去回忆昨天所看的日记内容，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会想起去世的外公。
外公对我很好，只要一想到他已经离开我就难过得无法呼吸。我依然记得他抚摸我脑袋的感觉，他经常对我说:“夕礼可以慢慢长大，外公会一直看着夕礼的。”正因为外公对我的支持，我才能够任性地离开家工作，在职场碰壁之后再干脆地回来。
我依然很难接受外公去世的事实，所以选择逃避。在看着那本日记的时候，我甚至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奇妙的委托落到我身上，让我可以暂时走近别人的世界，离开自己的情绪。
……
【6月4日 晴 热
今天是写日记的第二天，似乎比昨天还要热一点。我去便利店买了很多冷饮回来，还带了两根冰棒。将所有冷饮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冷藏室总能给我一种满足感，看着被各种零食填满的冰箱，我便发自内心地为我现在是一名可以养活自己的成年人感到自豪。那些恳求母亲给我零用钱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我再也不用忍受一个夏天只有两根冰棒可以吃的痛苦。
所有冰激凌和冰棒中，我还是最喜欢汽水口味。这当然和冰可乐是两种口感，可乐的冰爽在于从喉咙落到肚子里的过程，而冰棒的凉意更多保持在口腔。我喜欢咬下一块冰含在口中，舌头被低温冰镇的感觉可以代替二氧化碳带来的刺激感，吃完冰棒之后，嘴巴说话都会带出一股凉气，很有趣。我不厌其烦地凑到风扇旁边去，让风灌进我嘴里，这样就好像我的口腔中有一台空调，源源不断地把冷风送到肚子里，直到开始腹痛，我才放弃了这个幼稚的游戏。
……
夏天我偶尔也会去游泳。我喜欢买泳衣，各种款式的泳衣都喜欢。因为我并不算很胖，所以在看到镜子中穿着泳衣的自己时常常会自恋地欣赏很久。毫无疑问，我是个很爱自己的人，我欣赏自己的身体，但只要一提到能力就感到苦恼。
我承认有的时候我也会自大地夸奖自己拥有绝妙的想法和故事，然而这样的话我对别人是说不出口的，只是自己坐在书桌前，反复读上两三遍刚刚完成的作品，畅想它发表之后又会获得怎样的赞美。可这些自信只是很短暂地给我写作的动力，每当我读到其他的好作品，我就会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来，整日坐在白纸前，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满意。我的编辑小姐——亲爱的枫小姐给了我很多建议，我明白她是为了我好，从文章结构到人物刻画，面面俱到地提出各种意见和修改方向。可我真恨这些东西，我每天都痛恨着需要我反复修改的部分！每修改一次，我就觉得我的能力被否定一次。要是有一天我能够写出完美的、不会被挑出任何问题的作品就好了！】
【6月5日 晴
我现在越来越爱写日记了，我能感受到我是在对你说话，随意地想到什么便告诉你什么。你或许是我最包容的听众，不论我说的东西有多么无聊，叙述过程是多么混乱，你总是会读下去，是不是？
真是太高兴了，真感激你能看到这里。一想到就连我写的十分琐碎的小事都可以被认真阅读，我就格外有动力去记录。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中，我要特别向你提一提晚上的折扣便当。附近的超市会在特定时间给便当和其他食物贴上折扣标签，我家附近的超市折扣尤其惊人，这个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而我参加过几次抢购便当的活动后，便自觉自己是个败者，退出了这场战争。那些争夺便当的人总是提前到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先在别的区域走上一圈，而只要等拿着折扣标签的店员一出现，他们便围过去，得体又快速地将好吃的便当抢走。等我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我不爱吃的那部分。理所当然——我空手而归。
但今天，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又尝试了一次。因为许久没有新的灵感，我不禁担忧自己的将来是否只能靠着之前的稿费生活。或许我需要节俭一些，向聪明的家庭主妇身上学习。而这样做的第一步，我打算从超市的促销便当上下手。
我很久没有在打折的时间去过超市了。我喜欢超市，超市整齐的货架和货架上品目繁多的商品就像是我被零食塞满的冰箱一样，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到快乐。我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和我的恋人一起在超市购物，我们会讨论哪一种规格的纸更划算，哪一个味道的洗衣液更好闻。这种幻想出的生活化碎片就像是酒精，可以随时把我带入幸福的眩晕中。
畅想了十分钟与虚拟女友的生活后，我看到店员出现了。这个时候维持体面是精通抢货的主妇们的特技，我只能紧紧跟在店员身后，等待自己中意的物品被贴上折扣标签的那一刻。我甚至早早写好了购物清单，我要买炸鸡便当、蟹肉天妇罗、炸虾和两个饭团。运气好的话，我还可以抢到一个降价的草莓蛋糕。
终于，在店员轻松地为便当贴上标签的一刻，我伸出手，立刻将它放入我的购物篮中。店员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大概是见过很多这样急切的人。他就像是舞台上的指挥家一样，轻而易举地调控这场争夺战的节奏。我们这些争夺者们尽力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贪婪，我看到有一名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他在咖喱便当和炸鸡蛋包饭之间犹豫了几秒，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他想要的东西很快就被一名学生模样的女生拿走了。上班族的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同情他一瞬。
幸运的是，我抢到了大部分我想要的东西。虽然没有拿到蛋糕，但因为今天战绩辉煌，我奖励给自己一个布丁。现在这个布丁就在我手边，我能够闻到它香甜的焦糖味。如果你也打算去超市的话，我也推荐你去买一个布丁，没有什么比甜点更治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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