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着薄灯,烛火摇曳出光影。光软绵绵映在谢承瑢的手背,赵敛的视线稍稍往上,就能看见谢承瑢温柔的神色。
他有点儿不自在了,就是心跳得很快:“既然是传世宝贝,为什么还要送给我?”
“因为你值得。”
谢承瑢拨开刀袋,露出刀柄。刀柄为黑,上有金制云纹镶嵌,繁简适当,雅而不俗。又褪下刀袋,展现刀鞘。一如刀柄模样,鞘黑而镶金,加之屋内有昏光偷近,那金色耀眼夺目,贵气十足。
“这是征延州大捷时,当地百姓送我的刀。此刀由千名工匠一同铸造,延州多产金,所用金料皆不是凡品,就算是在珗州也找不出这样好的。我知道你喜欢刀,所以把它送给你,够不够传世?”
这把刀比殿前司那把还要贵重,难怪包得这么严实,难怪只给赵敛一人见。如此贵重的刀,赵敛怎么敢收?他拒绝道:“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收。”
谢承瑢执意将刀塞给他,说:“不瞒二哥,我在家思索许久,不知道要送给二哥什么。金银财宝太俗,我也不想送些似是而非的、无关紧要的东西。这把刀最适合,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是我所认为的、唯一能配得上二哥的东西。”
赵敛茫然地抱住刀身,还是说:“我真的不好收,你就送我点吃的就好了,这把刀你自己留着就是。”
谢承瑢不答,只说:“摸一摸刀柄?你一定会喜欢的。”
赵敛抚上刀柄,只感觉金纹冰凉,玄铁刺骨,握在手心果然润而不滑。
“这把刀玄妙之处,除锋利刀刃外,便是刀柄。虽然镶金,但内里材质生寒,所以无论怎么挥握都不生手汗,也不会累痛,更不会脱手。”
这确实是一把万里挑一的好刀,握一下就知道了。赵敛也算是用过几把刀的人,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更加不知所措:“你送我这样一把刀,我怎么用得起呢。这是独属于你的荣光。”
谢承瑢笑起来:“结识二哥,也是我的荣光。愿这把刀能让二哥无畏人言,所向披靡。”
赵敛正拔出刀刃,半截刀面的寒光刺进他的眼中。
屋外月光如练,树叶沙沙作响,不知纪鸿舟和程庭颐又在聊什么天,说什么话,唯那两句话最深刻入耳:“你怎么知道我在烦恼什么?你要把我的心猜透了。”
赵敛哝哝重复:“谢小官人,你也要把我的心猜透了。”
“那你就收下吧。”谢承瑢再一次把刀摁进他的手里,“你收下了,我也就放心了。”
“多谢小官人,”赵敛终于把刀收进怀里,但他还是说,“我先收下了,回头我肯定还你一个更好的宝贝,不让你亏。”
“我不要你还,送你东西,又不是指望着你还的,我也不要你的宝贝。”谢承瑢很高兴他能收下,又指着刀说,“这把刀,有名字。”
“叫什么?”
谢承瑢一字一字答:“流照君。”
前朝吴中四士张若虚曾写《春江花月夜》,其有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赵敛问名之典故是否出于此,得回答曰:“也许吧。”
谢承瑢没读过什么书,更不必说诗词歌赋。赵敛告诉他意为如何,他欣然道:“受教了。这是延州百姓取的名字,我觉得好听,所以留下了。现今想来,也有一番含义。”
“愿逐月华流照君。”赵敛把刀收在自己被子里,转头对谢承瑢作揖,“多谢你了,小官人。”
他与谢承瑢出门去,见纪鸿舟与程庭颐坐阶上说话,思衡与稼禾也坐在边上看月亮,四个人安安静静的,谁都没有回头看。
“你不急着走吧?”赵敛问谢承瑢。
“不急着,怎么了?”
赵敛说:“今天月亮很漂亮,我带你看月亮去?”
说罢,就与谢承瑢穿过游廊,到尽头停驻。
“据说,对着月亮许愿,愿望就能成真。”赵敛又说。
谢承瑢没听过这个说法,他问:“二哥有什么心愿?”
“我啊,”赵敛对着月亮说,“天地为证,月神为鉴,”他双手合十,又道,“此生能遇谢小官人,是我赵敛八世之幸。”
谢承瑢不明他意,却听他再说:“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
“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要同天地月亮许这种愿望?”
赵敛朝月亮拜了几拜,说:“将来你与我同朝为官,难免会有政见不同时。我怕因此失去小官人,所以许愿。期望将来不论如何,私下里都能是知己、至交。”
谢承瑢静默片刻,伸手拉下赵敛拜神的双手,覆在手心。他的手掌有茧,是常年握刀枪所致,粗糙磨人。
手手相覆,传了好些热气。谢承瑢也对赵敛说:“不论将来如何,我与二哥都永不为敌。二哥可以放心我,我也可以放心二哥。”
赵敛反握住谢承瑢的手,又霎时放开。
两双手都还悬着,赵敛忍不住问:“那你……那你明天……”
“你们在做什么呢?”有扰人呼唤声从背后传来。
他二人急促撤回手,都背在身后,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天色深了,不便在赵宅过夜,他们都要回家了。纪鸿舟刚想走的,找半天没见谢承瑢,这下终于是找到了。他也没问怎么了,自顾自说:“我们走了,二哥你要是还想我们来陪你说话,明天我们再来。”
赵敛很欣喜,瞟了一眼谢承瑢,问:“明天真能来?我每日都很无趣,你们来我家看鱼也好。”
谢承瑢没什么反应,还是纪鸿舟回道:“明天我来,也许庭哥和谢小官人都忙,你放心,有我在,我还能让你闷死在家里吗?”
赵敛想问清楚谢承瑢来不来的,但没好意思问。没回答他,那就是不来了吧。他送他们出门,望见三个轻松愉悦的背影,突然心生落寞。
今晚月亮不圆,但亮,赵敛抬头看了好久月亮,念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瑶前打着哈欠听,夸赞道:“二哥怎么背起诗来了,有长进!”
“我长进大呢,我最近都很有长进。”
他回屋,脚下那块砖还是先前和谢小官人踩过的,复踩上去,似乎还有余温。又到床前,那把长刀静静躺在被子里,还残留着蜡梅香味。
赵敛在屋子里乱转,不停想着梅花。他蹲在那块砖上,手触摸砖面,凉凉的。
——“愿这把刀能让二哥无畏人言,所向披靡。”
他蹲在那处想,想谢小官人说话的神情,想他的每一个笑容,想他说“二哥”。想至深处,竟然生出怯意,怕真的有神灵窥到他的心思,所以不敢再想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谢承瑢,想来知己便是如此,谢小官人知他、懂他,是同龄人里最明白他的人。谢小官人甘愿将自己用荣光换来的刀赠送给他,应当也表明是很珍视他吧?
赵敛受宠若惊了,他傻笑起来,坐在地上,还在回忆谢承瑢的眼睛。
“二哥洗漱了!”
瑶前端盆进来,见赵敛坐在地上,以为是着了魔、中了邪,问道,“哥儿怎么了?”
“我好想闻蜡梅。”赵敛说。
“这时候哪来的蜡梅呢,那是冬天才有的。”瑶前放盆,扶他起来,又说,“你要是想闻,回头叫他们买点香囊回来。”
是了,有了香囊,他就可以每天都闻到蜡梅香了。赵敛很惊喜:“那我要亲自去买。”
今日月亮不圆,人也难见。
赵敛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遍地白雪,偶见几丛梅花开放,有香扑面。
明明白雪满头,梅枝却不见雪。他凑近梅花,已经有些分不清梅香和谢承瑢的香味了。
他总觉得谢承瑢就在梅花那头,所以挥开眼前梅花,往深处蹚雪,要去寻找梅丛中的那个身影。
“谢昭昭?”他拨梅,果然见梅花那头站着的人。
谢承瑢还是穿霜色的衣,手里捻了一枝梅。他站在一片白里,偶有风拂过他的乌发,雪飘上他的衣摆。
雪光逆在他身上,漂亮得,让赵敛移不开眼了。
即使是在梦里,赵敛也知“非礼勿视”。就算谢承瑢并没有暴露什么,他也不敢看了,乖乖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朝他一拜:“谢小官人。”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谢承瑢问。
赵敛避着谢承瑢的目光,一面想见,一面不敢见。他紧张得心扑通扑通跳,手掌也冒汗,背在身后擦了好几遍,才说:“我好了,就见。”
“二哥。”谢承瑢站在雪里,用手把蜡梅递过去,“你快点好,我们早点见。”
早点见……赵敛从梦里醒,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早点见。”他失落地说,“是我要早点见,可不是他要早点见。”
他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梅花还没接呢。
【作者有话说】
文中已经提过诗词的出处,作话就不再赘述。
流照君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章 ,谢承瑢放入箱子的那把裹着缎的长刀。
香味大概是最令人记忆深刻的东西了吧~一闻到味道就能想到人了(^ν^)
小赵也不太相信这世上有神,也不信对月亮许愿就可以成真,那些话都是他编的。说是对月亮许愿,其实是对小谢许愿吧~
第18章 第七 不度我(一)
四月初,赵敛的伤总算是好透了,立刻就准备上学去。
这一个月他在家闲着,也见不着什么人,尤其见不着谢小官人。蜡梅香囊他买了,就挂在床头,一开始还觉得非常安心,可是闻得越久,他越觉得空落。他也总是抱着流照君睡觉,一做梦就要梦见谢承瑢,但是谢承瑢老是躲着他。
他问:“你为什么躲着我?”
谢承瑢反问:“你猜?”
赵敛猜不到,但睡醒了,就更加想见谢承瑢。
赵敛在四月四日上学去。
今天他来得特别早,到书堂里,谢承瑢还没来呢。他托腮盯着谢小官人的书案看,想他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不过没等到谢承瑢,倒是先把纪鸿舟等来了。
纪鸿舟一来就和赵敛说个不停,但他有九成没听进去,都在“嗯嗯哦哦”地敷衍。
他半听半等,等到谢承瑢真的来了,他又即刻偏眼,假装没有在等。
“你方才说什么?”赵敛忽提高声响,同纪鸿舟说,“我没听清。”
“我说,前几日庭哥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1]做的鱼肉,很香!”
“哦,”赵敛装作漫不经心地往前看一眼,见谢承瑢正俯身拿书,没注意他,于是再把视线落在纪鸿舟的眼上,“你怎么知道的呢?”
纪鸿舟说:“庭哥告诉我的。”
“吃鱼啊……”赵敛走神了,想起来自家院子里乱游的红鱼,隐约听对面人说:“连谢小官人都觉得好吃,今天正好你来……”
“吃什么?什么谢小官人?”赵敛惊起神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纪鸿舟语塞:“二哥,你不是手受伤了么?怎么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已经说了三遍,你有在听么?”
这时候,谢承瑢已经摆好了书,正要转身向后走来。
赵敛急忙低头不看,偏头和纪鸿舟说:“你再说一遍,浪费你多少口舌了?”
纪鸿舟翻他白眼:“我说,前几日庭哥同谢小官人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做的鱼!够清楚么?”
话音刚落,谢承瑢就站在二人案侧,低首作揖道:“二哥,纪公子。”
赵敛只当作是刚见到人,还装惊诧,作揖说:“谢小官人来了?”
“谢小官人。”纪鸿舟拱手,“方才才说到你呢,醉仙楼的鱼,口味如何?”
“醉仙楼的鱼?”谢承瑢笑眼盈盈说,“太好了,吃过一回就难忘了。”
赵敛有些不敢看谢小官人的眼,只敢望他的发,观他的衣。春日已尽,同窗皆换了薄衣,不像天冷时候那样臃肿累赘了。他也算是头一回见谢承瑢穿薄衣,这回不是霜色了,是青色,跟上一回赵敛穿的那一件颜色差不多。
谢承瑢的衣服无甚繁复花绣,非常朴素,很衬他的性子;因夏衣轻薄,他看起来比冬日里更精瘦,更有精神。
赵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后悔了,早知道他也穿青色了。
书堂里渐渐喧闹,耳边有谈天声。纪鸿舟和谢承瑢聊得正高兴,反而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听谢承瑢描述醉仙楼的鱼:“说不上来哪里好吃,就觉得很好。我读书少,不知如何表达。”
又听他说醉仙楼的后院:“晚风怡人,好多人都坐那儿赏月,我和庭哥也一起过去了。”
后院,就是之前他们一起舞梨花的后院吗?赵敛抬头看了谢承瑢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怎么谢小官人带着别人去后院了啊?
纪鸿舟听谢承瑢说这些,非常向往:“改天我也和二哥去尝尝!到时候叫上你,还有庭哥。”说罢,转头问过赵敛,“去么?吃鱼,补身子的。”
赵敛应一声,重新换了坐姿,还装作是那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姿态:“都行。”
没一会儿,沈沛过来了,大家都各自回座,埋头读书。
书声琅琅,且抑扬顿挫,赵敛于角落坐着,周围像是有音壁环绕。他借着先生答疑时刻,又偷偷往里面挪着坐,方便看前排人的背影。
还能看谁,必然不是看纪鸿舟。他是在看第一排的谢小官人。
赵敛喜欢看这样的背影,十分端正,十分大方。谢承瑢的肩膀很宽,背也很直,一瞧就是练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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