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玉雕,赵敛想,这世上还能有这样栩栩如生的玉雕吗?他下意识也要直着背坐,不一会儿又望出神。
纪鸿舟回头要找他说话,看他呆滞模样,疑心问道:“二哥又在瞧谁?谢小官人吗?”
赵敛反驳:“没有!我只是望呆而已。”
他恐旁人看穿,故意望向窗,表明自己真的是在发呆。但他越这样,就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纪鸿舟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说:“你想看就看呗,又没人不准你看。”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你眼珠子都要长人家身上去了,还不是在看他?最可怜的是我,我就坐在你前面,总觉得背后有刀子刺我。”纪鸿舟嬉笑,“你倒是告诉我,谢小官人有什么好看?我也要看看。”
他真的转头要跟赵敛一起看,赵敛可不准,攥住他衣服:“不准看,好好读书。”
“你真霸道,鱼也不给我们看,谢小官人也不准我们看。那你说,什么能给我们看?”
赵敛狡辩说:“我是怕你分心,你要好好读书才对。”
纪鸿舟冷哼一声,不跟他说话了。
过了片刻,等纪鸿舟认真背书了,赵敛又要继续望背影。
反正谢承瑢从来没有回头过。
听课听到快正午,程庭颐才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他难得迟到,不迟则已,一迟惊人,来的时候都要午休了,果然是被沈沛痛骂一顿。
程庭颐来了,谢承瑢也突然活过来了,东张西望不说,还得讲话,侧身过去关怀人。赵敛都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不快,连手中书页都被连坐,一大滴墨沾在上面,字都看不清了。
“庭哥迟到了?”纪鸿舟也坐立不安,回头同赵敛说,“他可从来不迟到的,今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不来了呢,没想到是来迟!”
赵敛嘲讽说:“你也去问问,别让谢小官人抢你风头。”
午休至,同窗们都出书堂用午饭了,他们三个还在屋里,把程庭颐围了一圈,一直关切。
多半是谢承瑢、纪鸿舟关切,赵敛站在一旁默默听。听还算其次,主要是偷看,用余光看。他瞄谢小官人的侧颜,又低眸望谢小官人修长漂亮的手。等到谢承瑢望向他,他又马上移开眼,接上他们正说的话:“下次不要迟了,又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大事儿。我不是老迟到么?”
哄完人了,这才相伴出门去。
赵敛发现,他内心的不悦是永无休止的。
不就是迟到被训,何至于两个人都围着转呢?莫非是他自己一月不来,最要好已经成了次要好,知己都改伴他人?他不太爽快,可若是轻易说出来,人家又要说他是小心眼了。
算了,倒不如不看。赵敛怄气说:“我回家去了,有事儿。”
好半天了,终于是等到谢小官人同自己说话。谢承瑢问:“回家?那二哥下午还来上学么?”
赵敛板着脸说:“谢小官人若是想让我来,我自然来;谢小官人不想让我来,我大可不来了。”
谢承瑢不解此话何意,默默看着二哥走了,连头也不回的。
“好酸。”纪鸿舟笑着调侃,“小官人闻到了吗?方才他说那番话,真酸。”
“哪里酸?”程庭颐也不解,他忽然领悟,“是我的过么?我迟到,矫情了,你们都陪着我,所以二哥不高兴了。我们当然想让他来!”
纪鸿舟摇头说:“赵二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他也不是酸我们,是酸谢小官人。话是对着谢小官人说的,我们要不要他来,二哥都不在意啊。他气着呢。”
谢承瑢低首,心有微羽百番挠过。他说:“纪公子想多了,只是我问他,他才对我说。你们问了,便是对你们说了。”
*
赵敛心里堵,跑到殿前司骑马去了。
北营人多,初春又招新兵,各将领都忙着练兵去了,马场就空出来。正巧,他也有一个月没骑马,也没见他那个宝贝照夜,很怕照夜把他忘了。
今日烦心事太多,不过幸好照夜还记得他,也不算非常失意。
四月的风格外温柔,不冷不热,正好是跑马的好时候。赵敛心里不高兴,和照夜跑了十几圈,好不容易才能把书院的事情稍稍放下。他舒坦了,就下腰躺在马背,一只手牵着绳,一只手坠着,挽风。
遥闻一声轻笑,有人喊他:“阿敛!”
赵敛回头一看,正是殿前司最善刀的周彦将军!
“周将军!”他翻身下马,连跑几步,奔过去向周彦行礼,“见过周将军!”
“许久不见!”周彦端详赵敛身形,忍不住拍他肩膀,“去年我都在明州,这几日才回,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赵敛难得腼腆,笑着说:“总不能永远都不长的。”
“骑马呢?”
“骑马呢。”
周彦摸他结实的臂膀:“比比?”
“比比!”
赵敛又越上马,和周彦一同驰骋马场,把心里那些烦心事都忘光光了。
黄昏近,北营口号声响彻半边天。天成三色,白、黄、红,将地也映了个遍。
赵敛身心发泄完毕,索性连缰绳也不拉着了,放开双手,展开手臂,迎接扑面的风。他的头发被风彻底吹乱了,但马场没什么人,他也懒得再理。
“阿敛最近还在读书么?”周彦问道。
不提到读书倒也罢,一提到读书,免不了要想起杏坛书院,又免不了想起同窗,紧接着便是谢小官人。赵敛心中不爽言于表,随意答道:“读呢。”
周彦见他这番模样,大笑道:“怎么,不喜欢读书?”
“也不算,就是烦!”赵敛踢马,照夜旋即飞驰而出。
周彦见他连缰绳都没有拽,忙喊住他:“阿敛小心!不要摔马。”
赵敛不会摔马,他调转马头又回来,对周彦道:“不瞒将军,我一心只想从军。我想骑马,想挥枪,不想被书本束缚,被年岁束缚。”
“不要心急,该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周彦语重心长道,“还未到时候,急不得。”
“急不得、急不得,我爹爹也说急不得。这时候不从军,还要到什么时候从军?到七十岁,到八十岁。”赵敛不悦,低头搓照夜的鬃毛,把鬃毛搓得一条一条的,“我爹就是不想让我从军,我都瞧出来了。”
周彦骑马过去,安慰道:“你还小呢,好好读书,读完了,再从军不迟。”
可赵敛却说:“书是读不完的!天下有万卷书,就算我一天一卷,从出生就开始读,也要到三十岁才能从军。何况天下不止一万卷书。”
周彦笑笑,还是说:“不要急。”
照夜嘶鸣一声,踏步要往后走。赵敛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转过头,只见马场外那棵树下站了一个人。
树上的叶子沙沙响,偶有几片落在那个人的肩上。那个人穿着青色衣,和叶子都融在一起了。
“那是被官家亲封少年将军的谢承瑢么?”周彦问。
赵敛有些出神,轻轻说:“是他。”
风卷过赵敛未束起的发,黑色发带随风起舞。他不想谢小官人看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所以在马上,又手忙脚乱地梳好头发。
树响袂翩,谢承瑢又变成了画中人。
【作者有话说】
[1]:铛头,执掌烹饪的厨师。
不度(duó)我
周彦将军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六章 。小赵上课开小差,脑子里在想周将军的刀法。
第19章 第七 不度我(二)
谢承瑢一开始没想到赵敛会在殿前司。
他只是来帮谢忘琮喂马的,喂完马就准备直接回家了。但是他路过马厩的时候,竟然没看见照夜。殿前司没人敢骑照夜,一定是赵敛把它带走了。
谢承瑢看着照夜的槽,想起来赵敛今天在书院闹脾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赵敛要生气,就因为程庭颐来迟了,所有人都围着程庭颐转,所以他生气了?想来也是,以前所有人都是围着赵敛转的,这回忽然受了冷落,他肯定不高兴。
谢承瑢不想哄赵敛的,可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到马场了。
他躲在树下,果然看见赵敛骑马。赵敛这身衣服放量很大,本来是上学穿的,不该用来骑马。但就因放量大,行在马上非常飘逸,风一吹,他的袖子就随着风摆,反而没有二月里那么凌厉了。
谢承瑢不知不觉又陷进去,回过神时,已然对上赵敛的视线。
他叉手,先向赵敛身边的周彦作揖,喊道:“见过周管军。”
“你就是谢小官人?”周彦翻身下马,也作揖说,“听过你的名字。”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无非就是寒暄几句,但又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随着周彦下马,躲在照夜肩旁偷听。他偶尔也会偷瞄,看谢承瑢的笑脸。果然,谢承瑢见谁都是这样笑的,看来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又开始怄气了,继续给照夜搓马毛,都快把毛搓成面条了。
“一会儿小官人要去哪儿?”周彦问谢承瑢。
谢承瑢说:“陪二郎玩一会儿,到晚上再回家。”
赵敛偷听到了,搓马毛的手顿了顿。陪二郎玩,是陪哪个二郎玩?不会又冒出来个李二张二吧?如果是程二,他能给气死。正思考间,听见周彦说:“阿敛喜欢骑马,若是要玩,陪他骑个几圈也就行了。”
哦,是陪赵二玩。赵敛笑了,继续给照夜搓毛。
周彦要走了,赵敛也假装要走,顺利被谢承瑢拦下来。
“二哥还要不要骑马?”
赵敛不看谢承瑢的脸,把眼睛撇到一边去,嘟囔说:“不想骑马,我要回家去了。”
谢承瑢看见照夜一簇一簇的毛,笑说:“你这么弄它,它会不会不高兴?”
“它会不会不高兴我不知道,反正我……”赵敛盯着谢承瑢,耳朵一红,说,“我回家去了。”
赵敛牵着照夜去马厩,谢承瑢就默默跟着他,走了一路,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等关好了马,谢承瑢才喊:“二哥。”
赵敛假装没听见,拍拍手走过去,不理他。
谢承瑢快步跟上前赔罪搭话:“二哥骑马快活吗?”
赵敛阴阳怪气说:“骑马不就那样么,你说快活就快活,你说不快活就不快活。”
说完,他转头瞧了一眼谢承瑢的表情,好像没有生气,那就继续往前走,不和他解释。
谢承瑢一点也不气,他又跟上去说:“怨我事儿多,二哥今天到书院来,我都没有和二哥说上几句话。是因为时辰太紧了……”
话音未落,赵敛就没好气说:“谢小官人是忙呢,主要是程郎君迟到,忙着多关切。我不如程郎君,自然受冷落,无妨,谁让谢小官人跟程郎君更要好呢?”
谢承瑢听罢,不再往前走了。赵敛没听到脚步声,也停下来,回头看去。
“你说什么?”谢承瑢问。
赵敛不敢撒野了,但他还是很不快,小声说:“我说、我说你跟程郎君玩得好,说错了吗?我不如他,你就不跟我玩儿了,也没说错。你也不理我,你今天统共和我说的话,不算作揖,也没超过五句,我没说错吧?”
谢承瑢点头:“我确实和你说话少了点儿。”
赵敛硬气起来:“你瞧吧,你瞧瞧了,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反正我要回家了,你去找程郎君玩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欢笑。
这是赵敛第一次听见谢承瑢这样笑,有点没预料到。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谢承瑢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他更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觉得疑惑,心中有一问不解,二哥能答?”谢承瑢笑着问。
“不能答,你不会,我也不会。不要问我。”
可谢承瑢偏偏追着问:“朋友之间,也能吃醋?”
赵敛霎时耳热,结巴道:“我吃什么、吃什么醋啦?你胡说什么,不要擅自揣测我的心意!”
“你没吃醋?我不过跟人家多说了几句话,你就气得歪鼻子瞪眼的,叫做没有吃醋?”
赵敛羞得把耳朵捂起来了,疾步往前走,想赶紧逃跑。谁知谢承瑢比他还快,跑至他前,把他拦了下来。
“我也不是有意冷落二哥的,只是庭哥脸薄,今日受骂,我担心他将来不肯读书,所以多哄了他一会儿。”
赵敛自知理亏,干脆盘膝坐地,伏着背、埋着脸,闻满面的青草香。
谢承瑢也随着他坐下,靠在他耳边说:“二哥就不同了,我知道二哥不拘小节,气量也大,就算我暂时忽视了二哥,二哥也不会不高兴。对不对?”
赵敛“哼”了一声:“所以你是在哄我了?”
“是,我知道你不开心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赵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还得别扭一会儿,不然没面子。他说:“你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也不算,我来替我阿姐喂马。”谢承瑢诚实说。
赵敛一下被泼了冷水,本来还挺高兴的,这下又不爽了。他低头,闭眼屏气,不说话。
谢承瑢以为他好了,也不说话了。
马场的草高了,俯首时,草尖恰好能戳到鼻子。
赵敛觉得痒,所以抬头望天,顺势用余光看谢承瑢。他看见谢承瑢在发呆,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了。
“谢小官人?”
“怎么了?”
赵敛郁闷说:“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说什么?”
16/22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