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霜华走了,李祐寅的所有任性、欢乐、期待,都走了。
从那之后,李祐寅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他常常在福宁殿坐一夜,只朝着窗子看天上的星星。他数了无数遍,他想要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数,可那些黄门宫女就只会说:“官家,还要上早朝,您就睡吧。”
他不想做官家了,可他又不能不做。睡不着的时候,他在想,他什么时候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官家,什么时候才能不看别人脸色。他想让满朝文武都臣服于他,他想真的做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
李祐寅是十五岁成婚的,那时候朱怀颂给他选了很多重臣之女,他都不要,他只要辛明彰。因为辛明彰的家世最差,因为辛明彰最乖巧。他只是想要一个顺从他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喜欢也不要紧。反正做官家就是不能自由的,他也没有任何所爱。
成婚那日,他见到辛明彰绝色的脸,没有任何触动。
他是真的喜欢辛明彰吗?不知道。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但他需要辛明彰,需要她为自己出谋划策,需要她站在自己身边,他需要有人对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人、物和朱怀颂争权,他不遗余力地提拔武将,甚至笼络地方禁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完全掌控大周的皇权。
他借着朱怀颂的手罢了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温绛英,将步军司的兵权交给了崔兴勇;他过分提拔谢祥祯一家,想要创造出大周史无前例的功绩。他用秦贯,用曹规全,也是如此。
等克复延州的消息传回来,他唯一所求的,不过是让朱怀颂把韦霜华从舒州放回来而已。
“你就这么想要那个黄门吗?”朱怀颂不解,“官家,你不能过分地宠爱一个宦臣。”
李祐寅说:“臣只是想让他在我身边而已。”
朱怀颂知道李祐寅长大了,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圈住他了。于是她才勉强同意,把韦霜华从西京调回珗州。
韦霜华回来的那一天,李祐寅尤其高兴,他甚至换了新衣,冒着雨到宫门口接他。那天的雨很大,他在宫门口等了半日,终于等来多年不见的韦霜华。
可是看见韦霜华的那一刻,李祐寅又不是很高兴了。
——“我要你自称我。”
“臣韦氏,拜见官家。”
韦霜华对他叩首,雨水溅在韦霜华的衣服上,也溅在他心里。
李祐寅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韦霜华再也不可能陪着他一起看星星了。
*
“你哭了。”李祐寅够不到韦霜华的眼泪,颇有些着急,“别哭,我……我不喜欢人哭。”
“官家……”韦霜华从来没有在李祐寅面前哭过,如今他已是无力回天,除了哭,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擦干眼泪,强忍着心中悲痛,说,“我会陪着官家,我会陪着官家的!”
李祐寅失落地看着他:“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都在算计我……所有人……你有没有,算计过我?”
“我没有。”韦霜华跪在那儿,眼已被泪水填满,“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官家,我从来没有!”
李祐寅不信,他摇头说:“所有人都怕我,所以所有人都盼着我死。你是不是也……盼着我死?”
韦霜华悲切说:“我想你活着,我想你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看星星了。”李祐寅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他迫切地问韦霜华,“为什么你回来了,就不和我一起……”
“因为您是官家,因为您是官家……”韦霜华哭着说,“我怎么能和官家您一起,官家您又怎么能和我一起?”
“官家……哈哈!做官家、做官家。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太子,做官家。”李祐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因为皇权……任何沾染上权力的人,都会变成疯子!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也疯了?我为什么也……我记不得我原来的样子了。你还记得吗?”
韦霜华又有眼泪落下来,这时候,李祐寅终于能替他擦眼泪了。
“我记得,我记得官家的一切。”
李祐寅唏嘘道:“没有人是真心对我的,爹爹,娘娘,大哥、大姐……还有皇后,后宫里那些娘子……”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万物可悲,“他们爱的,都是皇权。只要是皇权,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爱的。没有人对我是真心的,没有人……”
他眼里还映着韦霜华抽泣的脸,看着韦霜华哭成这样,他也不禁掉出眼泪。
“我是真心的,我对您……我对你,是真心的。”韦霜华低下头,痛苦地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一刻是不真心的!”
“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那就好。”李祐寅笑笑,“我相信你,我最相信你。”
韦霜华竭力望着李祐寅,因为见一眼,就少一眼。他连眼泪都不敢擦,他要一直凝视着官家,就这样一直陪着官家走到生命的最尽头。
“韦……”李祐寅去摸枕边的玉珠,辛苦地塞到韦霜华的怀里,“给你……”
“我不要!”韦霜华拒绝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可李祐寅始终说:“给你。”
韦霜华不知道如何答了,他收下了玉珠,可心里却已经做好了追随官家的准备。
“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李祐寅万分狼狈地说,“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一个人。”
韦霜华跪着向前,紧紧握住李祐寅的手:“我会在这儿陪着官家,你不要害怕,我会永远陪着官家的。”
李祐寅真切地感受到韦霜华手心里的热,就好像小时候,韦霜华偷偷给他编小辫一样。其实他都知道,他希望韦霜华一直这样,所以总不说。
李祐寅张着嘴,还想大口呼吸,但是气已经不能进嘴了。
他看着泪眼朦胧的韦霜华,叹息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李祐寅还在动嘴,可是韦霜华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把耳朵凑上去,只听见李祐寅颤颤巍巍说:“今天……下雨。”
他的手松了,李祐寅吐在他耳边的热气还没变温。
今天下雨,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
官家驾崩了,他走的时候,珗州的雨渐渐停了。
重臣全部被辛明彰召进宫中,候在福宁殿外。石砖上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连血腥味都不曾留。
赵敛跪在殿前,心思却全在谢承瑢身上。他不知道谢承瑢有没有出去,也不知道谢承瑢安不安好。他没办法出宫,信得过的人也都跪在这儿,没人能去见谢承瑢。
他焦急不安地等了一夜,终于赶着闲时奔回家去。
落了雨,天就凉了。树上的叶被萧瑟的秋风刮落,桥上、地上,四处都是凄黄的叶子。
赵敛归心似箭,才至家门口竹林前就飞身下马。韶园寂静,偶有雀鸟咕咕,扰得他心烦意乱。
“阿昭!”他穿梭在游廊里,经过一扇又一扇的窗。廊顶的琉璃灯漂亮,穗子很长,被赵敛的脑袋顶得乱晃。
他潮湿的鞋底印在地上,久久都没有干。
“阿昭!”
赵敛太害怕安静了,越是无人应,他的心越提到嗓子眼。他从来不觉得这条游廊有那么长过,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他还是在呼唤:昭昭。
谢承瑢昨儿半夜就回家了,他额头受了伤,走路都打飘,看什么都不清楚。幸好是裴章在,给他上了药。过了一夜,他已经不觉得疼了,但还是晕,想困觉。好不容易睡着,他又突然听见赵敛的呼唤声,忙起身到门口去看。
等他站在长廊里的时候,赵敛恰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二哥。”
“昭昭!”赵敛真要吓死了,他顾不得身上甲衣冰凉潮湿,疾步就奔向谢承瑢。
他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挂念一夜的阿昭,用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蜡梅花香。他惊魂未定,一直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他对着谢承瑢的脸亲了好几口,又仔细看他头上的布条,皱眉问道,“怎么受伤了?裴先生有没有看过?你要不要紧?”
谢承瑢摇头:“不要紧,不疼了。阿敛,你快要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
赵敛这才松开他:“昨夜太乱,我不顾上你,对不起。你怎么样了?你……你哪里不好,都告诉我。”
“你别担心我,我没有哪里不好。”谢承瑢点着赵敛甲衣上的血,“盔甲脏了,去换了吧。”
“你真没事?你的头……”赵敛欲伸手去摸,却被谢承瑢避开。
谢承瑢说:“我没事,你放心。”
“我是放心。”赵敛这才注意谢承瑢只穿了里衣,屋外风那么大,呼呼吹过来,连他都觉得冷。他急得又喊,“你快回屋去,外面这么冷,肯定会冻坏的。”
谢承瑢被赵敛推进屋子里,抱到床上,这下暖和了,再不会有冷风了。
“我这几日忙,恐不能回家,你好好呆在家里,有什么要吃的,就找阿福;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找裴章。”赵敛又拿一床被子来给谢承瑢盖,焦虑说,“官家没了,我要在宫中守灵。”
“官家没了?”谢承瑢忽然觉得揪心,“官家真没了?”
赵敛说:“官家染了病,加上昨夜政/变,三大王被拿下没多久,官家就没了。”
谢承瑢脑子还昏,他好久才回过神来,茫然地说:“官家,真的没了。”
“崔伯钧和三大王皆已入狱,皇后派人去拿曹规全了,我还没来得及听见消息。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在灵前即位,我不能耽搁久了,阿昭,这就要走了。你好好睡,我回头再来看你。”说话间,赵敛伸手就去扒自己腰带。
甲衣难脱,加上潮湿,他脱得更困难。谢承瑢见了,立刻下床替他脱衣,又拿孝服为他换上。
“这会儿是紧要时候,阿敛,你不要出岔子。”
“我知道。”赵敛换好了衣服,轻拍谢承瑢的手背,说,“不要为我担心,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了。”
谢承瑢望着赵敛憔悴的脸:“好。”他还拉着赵敛的手,舍不得丢下,思量很久,还是垫着脚轻吻他的嘴唇,“路上小心点,我在家里等你。”
赵敛有些惊讶,随后搂着谢承瑢的腰,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开头韦霜华非常不敢议论朝政是有原因的,也没有洗白小李的意思哈~
第243章 七四 红笺小字(一)
整个珗州都铺了白,什么彩灯、什么锦缎,全都换成素色。有大臣着孝服往宫中去,百姓们也穿了孝衣,在宣德楼下哭丧。
赵敛站在武官最前列,朝官家灵柩跪拜。他身后跟着大大小小的武官,皆服白挂泪。
灵柩旁跪的是冷静的寇从英,还有泪流满面的李晔临。
李晔临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嗓子也嘶哑得不能说话。
辛明彰在边上见群臣,几度哽咽。她说:“官家走了,国如何,社稷如何?”
宰相张元熹便带头说:“宜令太子灵前即位,稳固朝纲。”
李晔临听了没什么反应,他还是跪在那里哭,只不过是一边哭一边玩手里的衣摆,丝毫没把群臣的话听在耳里。辛明彰见之生怒,喊道:“太子!”
“娘娘!”李晔临回过神来,立刻磕头说,“臣在。”
灵堂中静默半晌,还是林珣解围:“方才张相公说,太子殿下宜继承大统,可在灵前即位。”
李晔临抬起头来,懵懂地看他,说:“我,做皇帝?”
辛明彰不悦,忙给寇从英使眼色。寇从英在李晔临身边小声说:“殿下要三让后应。”
“哦……”李晔临乖巧地说,“我做不了官家。”
张元熹又说:“国不能一日无君,殿下是陛下亲立的储君,应继大统。”
李晔临又答:“我不能做。”
后来张元熹又劝了一回,李晔临完全忘记这是第几次了,反正差不多三回了,就随口说:“我做了,我做了。”
他走上去,群臣山呼:“陛下万岁。”
韦霜华跪在李祐寅灵前,听到灵堂上哄闹的声音,尤觉刺耳。他低头,为李祐寅烧了无数纸钱,流了无数眼泪。他的袖子里还藏着李祐寅赐给他的玉珠,那也算是官家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吧。
李祐寅的陵寝名唤“永清”,也许是应着他没做太子时的名字,“元清”。在韦霜华眼里,官家只有叫“清”的时候最快乐。
下葬那一日,韦霜华也跟着去了永清陵,想要陪着官家走最后一程。皇陵是在山中,上山安葬要走好几个时辰的路。又是九月天,秋风刺人,多增添了几分悲哀叹惋。走过神道,走过碑亭,韦霜华越来越觉得前路崎岖了。
他说过要永远陪着官家,在他心里,“官家”也只是单对李祐寅一个人的称呼。他没办法再认另一个人做官家了。
送葬的队伍回京了,韦霜华却留在了皇陵的林中。他看着茂盛的树、巍峨的山,他对着宝顶张开手臂。
夜幕低垂,星月散落,终于是个晴夜。韦霜华和宝顶一同观赏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他轻语着:“官家,今天有星星了。”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窸窸窣窣的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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