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仕谋摇头冷笑:“文臣于我而言,实在不足道也。官家想要我没有退路,也应是束缚阿敛才是。断了阿敛的武官路,岂不是比断文路更绝?”
“非也。”颜辅仁道,“文臣治国,武将打仗,官家自然不想赵家从文。官家不动阿敛,我想有两因。”
“哪两因?”
“年纪尚小,功力尚弱。如若我是官家,可以留着阿敛,以他之力,钳制住恭权。”
赵仕谋诧异道:“你是说官家想以父子相争挑起对立,互相撕咬,两败俱伤,最后收权?”
“正是。不过此计稍难,能否成,另算;是不是用来钳制你,也另算。”
听罢,赵仕谋总算反应过来,大笑几声:“官家疑我?”他敲马而行,愈走,愈要发笑,“我与阿敛,阿敛与我,是决不会因朝堂之事相争的。你方才说,好事,是什么好事?”
颜辅仁骑马追上他,说道:“有了长公主庇护,将来如何,阿敬不会有难。”
“你以为将来会如何?”
“宠辱皆空,得失如梦,不过都是梦幻泡影。古今凡握有重兵的武将,能善终者,屈指几人而已。”
赵仕谋笑了两声,又掩了笑意。
他走了几步,说道:“我从未因为宠辱而喜愤,也从未因为得失而欣悲。我深知所谓荣耀,不过就是梦幻泡影。你说的是,我承先帝的情,先帝遗嘱,要我守住大周。而今兵戈未休,边陲未定,安敢因贪生怕死而止步于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颜辅仁道,“千里江山,万载春秋,要想后世太平,就要先守边疆、定边乱、收三州。这是先帝的愿望,也是我与恭权的愿望。”
“我不敢嘲弄培德。吟诗诵词收复不了边疆,能平复西州的,只有刀枪!阿敬入不入仕,都不会对我的退路如何。我的前路、退路,一直都是兵戈。”赵仕谋缓缓向前去,“官家疑我,又能如何呢?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之事,兵权在我手里,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若想反,早就反了。”
天未亮,不过四周灯火通明,倒也照亮前路。
颜辅仁心不定,走了很远,说:“如若官家执意以党制党,将制衡变成钳制,那便与先帝之法背道而驰了。”他还有一半话放在心里,便是:与我所想之明君策,也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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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朝,依旧有臣子提出赵敬与长公主婚约的不妥之处。
李祐寅甚是不满,被谏言官训得说不上话来。而朱怀颂帘后静听,等人说完,才悠悠道:“赵瞻悯曾是相公学生,其才、貌双全,如若因此不能入仕,倒也惋惜。”
众臣面面相觑,尚书右丞齐延永出列,道:“臣有话。臣以为,中秋之事已成定局,天子一言九鼎,如今又觉得不妥,那当时为何不劝?陛下所说的话,岂有反悔收回之说?那天子威严何在?”
杨荀也出列,道:“此事不仅关乎到长公主婚事,更关乎到君之颜面、国之颜面。赵瞻悯一表人才,实为长公主下嫁最好之人选。这才一夜便要悔婚,置长公主颜面于何地?!”
“这是陛下家事!”左丞黄忠则出列说,“长公主婚事,倒也能成诸位朝中所议之事?”
“此言差矣!陛下家事亦是国事!”齐延永说,“天子一言九鼎,不要说诸位大臣,即便是皇太后,也不能轻易动摇。”
说罢,朝堂之中哗然,不少臣子借此将目光投向朱怀颂。曹规全俯首,道:“请皇太后殿下明察之。大周才貌双全者无数,若因惋惜赵瞻悯的仕途就驳回陛下旨意,那先帝在时,魏国大长公主下嫁张都尉,皇太后为何不予劝解?而今单单因赵瞻悯为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惋惜!是惋惜其才华,还是惋惜其身家!”
朱怀颂骤然闭眼,随后缓缓睁开,说:“你好放肆。”
曹规全听了,仍不收敛,反而下跪叩首泣拜:“陛下明鉴!”他抬头,热泪滚滚,“陛下二十有二矣!现在连长公主的婚事都不能左右,处处受到掣肘,岂不是有违祖宗家法!”
“不要说了。”李祐寅闭上眼,“娘娘所言也不无道理,曹卿不要苛责。”
“陛下是仁君!”曹规全跪着向前,声泪俱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天下姓李!”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纷纷表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李祐寅作万分为难状,转而望向朱怀颂,不见其回望,又急着叫众人住嘴,呵斥道:“不要说了!朕与太后一心,共治天下,还请诸卿不要出此言、行此举。不过是长公主下嫁一事,还有商讨的余地。”
“如何商讨?陛下,中秋之时,此事已定,绝不能再有任何商讨余地!就因赵瞻悯是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恩惠,这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公之事!”曹规全摘下官帽,置于地,磕头道,“请陛下公平待之!”
“曹卿何至于此?”李祐寅起身,下阶扶起曹规全,又亲自替他捡起官帽,交与他手,道,“朕自会公平处之,不要再行此事了!”
这一场闹剧来之快也,赵仕谋冷眼旁观良久,仿佛是看别人家事。只是偶尔听见长子名字,颇有些不悦。他一言不发,手中笏板依旧抓得牢,待陛下亲自扶起曹规全,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朱怀颂。
视线相对,朱怀颂坐得难安,她朝赵仕谋使了一个眼色,赵仕谋便即刻明了。
“今日垂拱殿上争论,皆因臣而起。”赵仕谋长揖俯身,“请陛下恕罪。”
李祐寅一边握着曹规全的手,一边看向赵仕谋,痛惋说:“太尉,朕也并非是针对赵家。不过是深觉瞻悯优秀,心怜爱之,想替他寻个好婚事,仅此而已!”
“臣知陛下心意,谢陛下之恩。”赵仕谋恭敬说道,“臣不敢叫陛下与皇太后殿下为难,多谢太后关怀。犬子选尚长公主,实为三生之幸,臣高兴还来不及。”
话音落,他跪下身,向李祐寅行大礼,而后说道:“臣谢陛下之恩,将来必倾全家之力,侍奉长公主,也望陛下,信臣。”
抬眼间,四目相对,李祐寅笑得紧,越望着那双真诚眼,笑意越减。待笑意收敛了,忽再转笑,同样扶起赵仕谋,怪道:“太尉何至于跪朕。只要朕与太尉君臣一心,这大周,必安然无恙。”
垂拱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而朱怀颂坐帘后,攥紧手中帕子。
散朝后,她起身出殿,回头瞥了一眼群臣,看这些人各个都有风骨,真是讽刺。
【作者有话说】
表面是为长公主的婚事吵,其实是为了夺权吵。长公主和大哥都成为了政治博弈的棋子。
另外要说一下,在宋朝(最起码北宋前中期)经常有臣子批评皇帝这种事情发生,并不是说冲撞了皇帝就是大罪。臣子们在上朝的时候互相吵架也是有的哈。
本文本朝也是如此,言论相对而言比较自由,但你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是底线。见到皇帝也不需要下跪,行礼就可以了~
第34章 十二 倚危亭(二)
谢祥祯随着人群一同涌到垂拱殿外,恰好见赵仕谋慢行于殿外台阶。
太尉家的儿子选尚长公主,同为武官,谢祥祯应当要贺喜的,于是疾步追上前去,作揖道:“太尉。”
赵仕谋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作揖时还微笑,“是谢官人。”
谢祥祯改叉手,说:“在下恭喜太尉,恭喜大郎。”
“多谢官人。”
两个人并不熟络,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正巧颜辅仁出来了,赵仕谋便说:“某与相公还要往都堂去,就先失陪了。”
这便作别,谢祥祯再作揖,目送赵仕谋远去。
不得不说,赵仕谋的绝妙好性子是谢祥祯该学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赵仕谋都是从容不迫,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谢祥祯想,这大概就是赵仕谋能坐稳太尉多年的原因。
“问吉!”这时候秦贯从后面跟上来,作揖说,“问吉走得快,叫我一顿好追。”
“秦官人。”谢祥祯也同他作揖。
“正好我要去一趟殿前司,能与问吉同路。”
两人从宫巷出门,说起昨夜里擒虎军贺近霖之事。毕竟人是自家儿子逮的,秦贯知晓秦书枫的作风,偏行正义,只是做事太绝,难免会叫谢祥祯难堪,所以先道歉,“犬子无礼,还请问吉不要怪罪才是。”
“我怎么会怪罪!这也是因为我家昭儿练兵无方,昨夜我已经骂过。”提起谢承瑢,谢祥祯又要窝火,“这事确实是他的过错,有错了,又怎么能叫他人不指正呢?”
出了左掖门,骑着小厮递过来的马,两人就一起往北营去。
谢祥祯见街边卖的甜糕,忽然又想起来谢承瑢。谢承瑢小时候是很喜欢吃甜糕的,这几年渐渐就没怎么吃过了。谢祥祯想停下来买点甜糕回去,可秦贯忽然和他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贯说:“我去殿前司,其实是去看看我家枫哥。这几天要凉,我想给他送件厚衣。”
谢祥祯完全把甜糕抛在脑后了:“军营辛苦,你家枫哥可还受得住?”
秦贯笑道:“受得住!不过神策军到底是殿前司第一上军,平日确实劳累。我不在殿前司,不好随时照应。”
“无妨,我帮着你多看着,不会有事。”
秦贯笑止,想起谢承瑢,又问道:“昨夜之事,你家瑢哥要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处置?”谢祥祯冷哼,“无非就是把人赶出去,震慑新兵。他是新来的将,如若能在这时候立个威风,倒也不错,但他死活不肯,为了一个外人还要和我争吵。”
“瑢哥大了,做事有自己的考量,多半执拗,外人难转。你也不要太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谢祥祯憋了火,咬牙道,“他啊,一心痴迷练枪,我也是没办法了。”
话未说完,就到了北营。
谢祥祯刚下马没几步,便见殿前司行刑场外团了好些人。他想着今日应该没有什么人需要被罚,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欲上前看清楚,就听见人说:“这与谢小将军有何干系呢,为何谢虞度候要怪罪于他?”
“就因为没看好人!不过是杀鸡儆猴,其实我倒是觉得谢小将军无过错,只是谢虞度候太过凉薄,对自家儿子如此苛刻,才至于此。”
“凉薄?”
“可不就是凉薄!大周如此多武将,有哪位武将把女儿都推上战场的呢!如今又如此重罚亲儿子,”那小兵笑起来,“这样的大义,于大周是忠心,于亲眷而言,不就是凉薄?”
这是在做什么呢?谢祥祯透过人缝往里面看,挨打的就是贺近霖!
秦贯听见有人在嚼舌根子,骂道:“糊涂了!竟敢在军中散布如此谣言?看我不教训他们!”
谢祥祯拦着他:“我去看看,你不必管。”
*
人群中央,谢承瑢方才挨完二十棍,头上蒙了一层汗,像在水里闷过了似的。贺近霖呢,还没打完,还在那儿哑着声音数。
“别再打了!”谢祥祯冲进来,“谁叫你们打的?!”
那打棍的兵停手,抱拳道:“虞度候!”
“谁让你们打的?”
“是……”小兵犹豫着说,“是谢将军。”
“北营里到底有多少个谢将军!”谢祥祯狠狠瞪了谢承瑢一眼,还问行刑的小兵,“打了多少了?”
“三十棍。”
秋日里总是起风,凉风吹到谢承瑢身上,蒸掉了他额头的汗,叫他打了一阵寒颤。他盯着地上飞起的沙屑,默默忍受背后火辣辣的疼痛,一声不吭。
又听见有人在说:“啊呀,是亲父子吗?”
“虞度候薄情至此,真是可怜谢小将军了。”
这些话完完全全传到谢祥祯耳朵里了,他怒骂道:“谢承瑢!”
谢承瑢听见父亲叫他了,毫不畏惧,冷冰冰地朝谢祥祯抱拳。他不喊“爹爹”,喊“虞度候”。
“你这是在做什么?”谢祥祯真的发火了,“你现在满意了,你满意了!”
谢承瑢轻轻道:“我依从虞度候的话,以身作则,以儆效尤,有什么不妥吗?”
底下,韩昀晖的余光瞥至身后小兵,回神时,又与谢忘琮相觑而望。
半晌,又有小兵窃窃私语:“听着了吧,这是依虞度候的意思!有父如此。”
“武将多凉薄,眼里哪有什么父子情呢!”
谢祥祯听了,浑觉耳热,怒斥谢承瑢:“你!我是叫你打他军棍的么?”
“那您还要我做什么?若是要把我赶出军营,也可以。”
那头又开始打,贺近霖数到第三十一,可谢祥祯却再也听不得棍棒声了。他喊道:“不要打了!打了三十棍,可以了!”
谢承瑢说:“军令如山,虞度候,若不打完,您怎么有颜面呢?”
这四周气温骤降,风遽然凝了。谢祥祯一时噎住:“是啊,军令如山!那就继续打,打满四十棍!谢承瑢,你跟我过来!”
谢承瑢没有及时跟上前,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真他妈疼,他想说。又有汗珠滚在鬓间,他眼里昏,却还是扫过人群。
他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来。
谢承瑢听见谢忘琮叫他名字了,但不想搭理,因为她从来只会说教。他走着,又路过一个人,余光中瞥见那人关切的眼睛,还有深深皱起来眉头。擦肩而过时,那人忽轻握住他的手腕,喊道:“谢小官人。”
谢承瑢侧过脸,这就是他很想见的那个人,这一句“谢小官人”也是他极其想听见的话。
他来不及和赵敛多说几句,因为谢祥祯又在后面叫他了:“谢承瑢,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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