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则仍然说:“请官家三思。”
李祐寅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叫陈刑侍去吧。三州之中,兖州最靠南,受灾情况也是三州中最轻的,要陈刑侍过去,任安抚使;再叫右司郎中董淳任安抚副使。”他望向黄忠则,“这样总成了吧?”
黄忠则还是以为不成,但既然官家已经定了,他也不好反驳了:“全看官家意思。”
李祐寅又望向屏风内的太后:“娘娘觉得如何?”
朱怀颂冷笑一声:“官家已做了主,老身再说又有什么意义?能不能成,不是老身说了算,是百姓说了算。”
“那就这样吧。”李祐寅微笑说,“百姓怎么说,要等陈刑侍回来才知道。娘娘坐在禁庭里,又怎么知道外面人怎么说呢?”
颜辅仁听到这句话,有些失望地摇头。他一言不发,也没有举荐任何人。
李祐寅都看在眼里。等齐延永说完,他问颜辅仁:“颜相公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颜辅仁说:“臣无甚高见。”
“可我却觉得相公有话要说。但说无妨,旁人怎么说,我且斟酌;唯独相公所言,我谨记在心。”
颜辅仁便叉手说了:“回官家,兖州、齐州、迎州,三地雪灾,民众有难。出任安抚使,才排第二,德在第一。如若心中无德,见灾民不生怜悯,冷血行事,往或者不往,都不起作用。若有德,将百姓视为哥姐父母,即便无才,以德牵心,不愁无解。择人先择德,有德,民心自随,百姓跟之,齐心协力,天灾必破。有德无才之人,以有才之安抚副使相辅,一德一才,也可成事。”
李祐寅颔首:“依相公意思,方才我与他们商议的人选,有哪里需要改正?”
“陈启有才,是否有德暂论;董淳无德,是否有才暂论。这二人一起,是否能安抚兖州百姓,暂论。”
“我知道了。”李祐寅笑说,“那便换下董淳,再择他人。”
颜辅仁不解:“官家为何不换下陈启?朝中有比陈启更好的人选。”
李祐寅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给陈启一个机会,若他是千里马呢?我想做他的伯乐。”
颜辅仁的眉头突然舒展了:“既然官家已经做好了决定,臣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官家又有什么必要问臣呢?”
李祐寅说:“我只是想知道相公的想法。”
出使三州安抚使之事已经商议完,又要商议西征的事情。
李祐寅问四位武臣:“出征秦州,派哪两军作主力军最好?”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说:“臣以为,应殿前司选一支,马步军司中选一支。”
李祐寅说:“殿前司上军有三军,马步军司上军各有一军。我看呢,殿前司还是择擒虎军吧,擒虎军曾与燕人对阵过,熟悉敌情。”
又说起马步军司中择哪一军,朱怀颂说:“燕人善马,当然要择骑兵前去对阵。马军司以骑兵长,择马军司控鹤军去,倒也稳妥。”
李祐寅作沉思模样:“秦州多山,马并不好走。擒虎军已有大量骑兵,选步军司伏雁军也无不妥。”他问崔兴勇,“崔卿以为如何?”
崔兴勇叉手说:“臣以为妥。臣定不负官家所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虽然我不懂军事,但朝里有能替我分担的能人。”李祐寅笑着望向朱怀颂,“这样,先帝也可以放心。”
朱怀颂实在是忍不住笑了。李祐寅没有问她在笑什么,她也不想回答。庭议完了,她没有多留一刻,很快就走了。
其他官人也要走了,但李祐寅特意留下了赵仕谋:“太尉请坐,我还有事想与太尉商议。”
崇政殿的炭火快要烧尽了,有小黄门过来换炭,李祐寅与赵仕谋就在旁边盯着看。
换炭的内侍年纪很小,瞧着只有十三四岁。李祐寅忽然温柔地问他:“求恩,炭烫么?”
王求恩恭敬说:“回官家,不烫。”
“回头去你师父那里领赏,晚上多吃些,长长个子。”李祐寅伸手,放了一盏手炉在韦霜华手中,“送过去给他。今年冬天冷,求恩不要着凉了。”
“多谢官家。”王求恩换好了炭,抱着温暖的手炉和一大盆滚烫的炭灰退下了。
李祐寅问赵仕谋:“太尉猜这孩子多大?”
“十四?”
“不错。”李祐寅道,“他是十岁入的宫,我记得格外清楚。”
赵仕谋说:“官家仁爱,把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
“我当然记得。十四岁,谢承瑢出征延州时也是十四岁,一眨眼,他都十八了。我若记得不错,你家二郎也十八了吧?”
“是十八了,官家还记得。”
“我如何不记得呢?太尉是辅政大臣,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是大周的大功臣。我若是不记得,未免也太伤太尉的心了。”
赵仕谋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叉手说:“臣惶恐。”
“你不要惶恐,我也不要你惶恐。”李祐寅抚摸案上的札子,叹息道,“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可悲哀的是,朝里光我知道,其他卿家并不知道。”说罢,就拿着三封札子出来递给韦霜华。韦霜华躬身,再递给赵仕谋。
“你看看。”
赵仕谋把三封札子草草读了一遍,大概是劝官家勿命太尉出征秦州,署名为冯迎、罗量、钱乘,都是朝中的官员。
“他们怕你在外拥兵自重,怕你有野心。古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怕你出岔子,所以都劝我不要命你率兵出征。但我深知太尉绝不是奏疏上所言叛君之辈。”李祐寅为难地说,“我如何是好呢,太尉。你知道这么多奏疏里,不让我命你出征的有多少么?”他伸出五指,“占五成。”
赵仕谋说:“若能收复秦州,派谁去都是一样的。”
“太尉觉得谁能去?”
“收复秦州,殿前司里调出一军,于情于理,也该是殿前司将军前去。臣不能前往,副都指挥使宋管军即将前往延州坐镇,亦不能前往。那就只有殿前都虞候谢管军一人能往。”
李祐寅似笑非笑望着他。
“殿前司调擒虎军是谢管军掌管,他的兵,自然也是他来调遣。”
“看来太尉觉得谢祥祯更好。”李祐寅笑起来,“擒虎军同西燕交过手,谢祥祯前去领兵,我相信他们能胜。不过……”他顿了半晌,“我觉得还差一人,谢祥祯应该也觉得还差一人。”
赵仕谋佯问:“差谁?”
李祐寅倾身,一字一句说:“谢承瑢。”他再坐正,“少年将军,所向披靡。亲父子么,谢祥祯去了,谢承瑢岂能不去?现在他被你调去神策军,不能与擒虎军一起西征,谢祥祯一定急坏了。所以我替他向太尉借人。”
赵仕谋沉默了很久。
李祐寅在观察赵仕谋的神情,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没放过。
“恕臣不能放人了。”赵仕谋躬身。
“为何?”
“官家有所不知,秦州虽不至要塞之地,却山高路险、重岩叠嶂,多山谷,伏兵于中,不易发现。山势之地,步军易战,而谢承瑢善马战,能使长枪,却未必能做步兵。况如今谢承瑢在神策军任职,如若将他随意调至擒虎军,又如何同神策军军士交待?擒虎军又有各自将领,他被调过来,处何位置?到时扰乱军心,贻误战机,可不好了。”
李祐寅大笑:“太尉啊,看你急的,竟在这里胡言乱语了。谢承瑢善使长枪不错,他天赋在此,习武这么多年,又怎么做不了步兵?况且他不是兵,他是将。将领调任也是常事,别人能调得,他有何不能?不会是因为谢承瑢太过优秀,太尉爱才,欲用之,才不准放他走吧?”
赵仕谋也顺着李祐寅的话说:“是臣自私了。”
李祐寅挥手:“罢了,就让他留在京师吧。战场凶险,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将才。不过太尉,我可要提醒你,谢承瑢到底姓谢,那是谢祥祯的儿子,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认你做父的。你说对吗?”
赵仕谋点头说:“官家说得对。”
赵仕谋出宫的时候,天外的雪已经停了。
宫门口有黄门在扫雪,扫帚擦在雪面,刷地直冲赵仕谋的耳朵。
有小厮牵马过来,替他披上氅衣,却被他拦下:“太热了,不必披了。”
小厮说:“阿郎,大哥来了。”
“他来做什么?”
正说话间,赵敬从不远处走过来请安:“爹爹。”
赵仕谋几步一回头,看着身后那些巍峨的宫宇,缥缈莫测,屹立雪中,如同仙境。
【作者有话说】
陈启是陈复的爹,陈复第一次出场在第六章 ,他羞辱了小谢,被小赵凶了一顿。
第54章 十九 懒回顾(一)
赵敬朝赵仕谋拜道:“问爹爹安。”
“你怎么来了?”赵仕谋见赵敬发上湿渍,又瞧他眼下发灰青色,问道,“没睡好?”
“昨夜温书,睡得晚。”
“温书?”赵仕谋牵着马往东门大街走,边走边问,“昨天夜里,今天早上,有没有向长公主请安?”
有风呼在赵敬的额头,他觉得又凉又昏。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赵仕谋也了然了:“你越发糊涂了,整日留着长公主一人在屋里,叫旁人如何说?”
“我回去便向长公主请安。”
四周没人,有些话不用遮遮掩掩地说了。赵仕谋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小,做事不懂分寸不要紧,如今你已与长公主成婚,有些道理,还需我同你说么?君臣之道,她是长公主,官家亲姊,下嫁于你,你作为臣,早晚请安必不可少。除了早晚请安,还要笑颜相待,少一分都不行。你有没有对她笑?她操持宅中事物也不容易,你须体谅。”
赵敬说:“是。”
“回家,先向长公主赔不是,其余的话,回头再说。”
说完了长公主,赵仕谋才又问,“你怎么来宫外等我?”
“今日是徐武烈公忌日,我才从京外寺庙上香回来,恰好路过宫城。”
走过无人的深巷,又有小贩叫卖声传来。面摊里的锅炉冒出腾腾热气,伴着北风飘到赵仕谋的眼前,勾着他,要他回到人间烟火中。
他望着吃面的食客,只想起赵敬口中的“徐武烈公”。
武烈公徐歇是太宗时名将,生前随太宗出征,骁勇善战,燕人闻风丧胆。后来坠马被俘,他拒不归降,就死在了战场上。徐歇故去有三十七年了,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九十岁了。
赵仕谋叹息说:“从前我最仰慕武烈公,可现在糊涂了,连他的忌日也没想起来。晚上不得空,现在回家拜一拜,还望徐老将军不要怪罪。”
到了正午,太阳就露出来了。融雪比下雪要冷,珗京到处弥漫着刺骨的寒,走那么久都没有生暖意。
赵仕谋下马进家门,迎面好几个侍从朝他行礼,他都点头回应。
走过游廊,长公主就立于庭院中。
明媚的日光落在李思疏身上,她头上的金步摇闪着动人的亮光。她见赵仕谋来了,微笑着同他请安行礼:“请太尉安。”
“长公主安。”赵仕谋叉手说,“天冷,长公主小心感染风寒,还是回屋去。”
李思疏笑说:“多谢太尉挂念,屋子里闷,我出来转转。”
她听见赵敬的脚步声了,期待地、又不期待地往长廊深处看。
赵敬是来了,好像带来一阵温柔的冬风。恍惚间李思疏以为赵敬也会微笑着看她,可还没触碰到赵敬的视线,她就听见冷冰冰的一声:“请长公主安。”
她知道自己的心愿又落空了。
她觉得自己很蠢,冬风怎么会温柔呢。
成亲两年,赵敬以“君臣规矩”为借口,从来不和她对视,更不要说触碰和圆房。
赵敬不待见她,她却不能不待见赵敬。她是长公主,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发脾气,那就是丢了李家的人了。
“都尉也回来了。”她从容地说。
赵仕谋不便打搅长公主与驸马都尉,恰好还有要事要做,遂遣去侍从,孤身前往祠堂。
他进入逼仄的密室,眼前是一张供奉台,台上摆着一副明光铠,虽年代久远,却依旧冒着难以靠近的威严之气。
他盯着那副徐歇生前穿过的铠甲,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良久,他点燃三炷香,对着烛火旁映着淡淡光泽的甲胄拜了三拜。
*
北风吹雁,雪霁初晴。阳光的圈儿自天上落至军营,寻觅着这京城里最明媚灿烂的少年人。
赵敛随着谢承瑢进军帐,说了许多好听话,嘴巴都说酸了,就是想让谢承瑢笑一笑。
谢承瑢也确实是笑了,倒也不是因为赵敛说的那些没头脑的玩笑话。
军营帐子里清冷,但总比外面好些。谢承瑢才换下公服,又要穿上薄甲。
甲衣并不好穿,从前他一人穿十分费劲,现在不同了,有个人伺候他换,一点都不用他烦心。
赵敛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挑指轻快,谢承瑢低头望着那根束带子,可怜得被赵二折来折去,好一阵磨。
谢承瑢忽然闷声笑起来。
“笑什么?”赵敛问。
谢承瑢盯着眼皮子底下修长有力的手指说:“真漂亮。”
“什么漂亮?”
“你打的结。”又或者说是赵敛的手指。
赵敛得意道:“当然漂亮,打这么多回,再不漂亮也漂亮了。”他给谢承瑢穿好革带了,但很久都没舍得松开勾绳的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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