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得好么?我给你的小手炉还成吗?”他问。
“太热了。”谢承瑢无奈说,“热得我睡不着。”
“热?热你把手炉拿出来,不放在被子里不行了?”赵敛说他不机灵,“那手炉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活物被死物牵制的道理?”
“你今日训我两回了,二哥。”谢承瑢拍开赵敛的手,似笑非笑说,“你放肆惯了,我是军候,你为军使,哪有以下犯上的道理?”
说到“军使”一职,入营两年来,赵敛训练刻苦,屡次立功,今年十月擢升为军使,俗称“百夫长”。当了小军使,他胆子自然肥了,平日里更有借口同谢承瑢形影不离,除了太尉,没什么人敢管他。
被训“以下犯上”,赵敛很乐,马上又要说好听话了。不过回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外面就有人来说:“将军,有要事禀报。”
谢承瑢不笑了,自个儿装模作样穿衣,面无表情问:“什么事?”
小兵说:“报军候、军使,昨夜里有人在军营饮酒,今早晨训未至。问如何处置?”
谢承瑢懒了,不想思考,这种事都丢给赵敛。
赵敛说:“如何处置?军营饮酒,罚棍十五;晨训不至,罚棍十。两罪并罚,罚棍二十五,执行便是。这点小事还来问军候?”
“是,这就去传。”那小兵有些犹豫,“这算谁的意思?是军候,还是军使?”
谢承瑢淡淡说:“算我的,下去打吧。”
赵敛盯着门口的帘子垂下来,道:“不问问为何饮酒?”
“为什么问?”
“总有缘由,不问,不像你的风格。”
谢承瑢摇头:“我若问了,就肯定不忍心罚了。既如此,还不如不问,以后都不问。”
赵敛笑说:“这样也好,将来出征秦州就不会出大岔子。”
说到出征秦州,谢承瑢确有疑虑。他将早朝的事儿事分析了一番,与赵敛所想大差不差。又提到西征,他说:“我觉得官家未必会选神策军出征。”
“为何呢?”
“官家为何调太尉去延州?太尉在武将中一呼百应,又掌大周大半军权,官家一定忌惮。把他调去延州,不就是变相上交兵柄,断其势力么?而你与赵都尉都在京中,纵使太尉再有能耐,为了身家性命,他也不会在延州犯乱。借延州安定来将太尉拉下高台,此计妙哉,道理也说得通,名正言顺。”
赵敛道:“若如你所言,按官家性子,既已想定,决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爹前去延州,怎会因为纪管军一句话就换了心意?”
“可换个思路,”谢承瑢望向赵敛的眼睛,“光派太尉去延州,其心岂不昭然?可若反向而行之呢?三衙长官六位,纪、宋算是太尉亲信;秦贯、我父亲,算是官家亲信,崔将军好像两头都顾,不知道向着谁。把宋管军调去延州,不就是令太尉少了一手臂么?其实无论怎么样,都是按照官家心意走的。”
赵敛陷入深思。
“如今又要出征秦州,你觉得官家会放太尉带重兵出京么?官家决不会如此冒险,也不会再给太尉立功的机会。神策军兵权在太尉手中,所以,我笃定官家不会派神策军西征。”
赵敛听明白了:“宋将军要去延州,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空缺,若是你爹爹出征大捷,不就是要升官?”他叹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小官人,你说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官家此举,不就摆明你我二人就该在对立面么?”
谢承瑢也觉得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说:“二哥,或许在官家心里,谢家本就是用来牵制赵家的。只不过机缘巧合,我和你玩的好些,所以这关系就更复杂了。”他怕赵敛多心,就保证说,“不论如何,我是决不会与你站对立面的。当年我们不是在月下起誓了么?”
“我知道你不会与我站对立面。只是……”赵敛问,“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你可知大理寺正,林珣?”
赵敛知道这个人,崇源十三年进士,似乎是当年的状元,今日看来确实是很有本事。
“林寺正真是绝顶的聪明,他不过入仕两年,心思却如此缜密。”赵敛夸赞归夸赞,忧虑也是有的,“将来你在朝堂之上,断不可与他为敌。若为敌,你斗不过他。”
“是了,他确实聪明。今日我同他,还有另一寺正雷孝德聚了一会,就听说此论。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些的。”
赵敛纳闷道:“他们为何同你说这些?”
“他说他与我很投缘。他猜测官家不会调神策军出征,就向我分析一番,细细想来也有道理。”谢承瑢叹息道,“你深析过后,我心更忐忑,现下左右都为难了。”
“你不必为难,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两难的。”赵敛摸一回谢承瑢的发冠,“你什么都不必想,平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练武也好,训人也罢。总之有我呢,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如何,却怕二哥如何。”
谢承瑢还是不安,正想和赵敛再说些微妙话,帐外忽来报:“军候,谢虞度候有请。”
他对外面说:“请虞度候稍等我。”
赵敛等外面没声了,笑着问:“怕我会如何?怕我死了?”
“你一天到晚只会说这些话,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我不爱听。”谢承瑢落下脸,“今后你别说了。”
“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赵敛用手拍自己的嘴,“再也不说死了。今日我向你发誓,怎么样?”
“发什么誓?”
赵敛正经说:“生往一处,死葬一地。我要追随小官人,至死方休。”
谢承瑢反应过来了,怨他“瞎起誓”。怨完,又止不住地笑起来:“生往一处,死葬一地,追随着至死方休,好像在说我与你有什么奇怪的关系。”
“你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关系呢?”
“想不上来,我只知道你胡乱作喻。”谢承瑢挪过脸,“我去找我爹了,你休息片刻就去练兵,不要耽搁了。”
“好吧。”赵敛嘟囔。
外头晴日,谢承瑢迎着冬阳出去,头脑一阵昏晕。
像要飘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徐歇就是现在新皇后的曾祖父。
第55章 十九 懒回顾(二)
谢承瑢应当是不孝典范。
做子女当恭顺孝敬,每日同父母请安必不可少。但自从到军营带兵起,谢承瑢几乎没有向谢祥祯请过安。至于“恭顺”,那也是没有的,不吵起来已经是很好了。
谢祥祯也没有逼迫谢承瑢来请安,总之是能不见就不见吧。
今日却不得不见了。
前几日谢祥祯下朝,官家身边的韦中官拉住他说了些话。韦霜华说:官家关怀,问谢家郎君有无心仪的娘子,眼瞧着年纪也到了,早日成家,择好妻子,续优香火,也可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只说“会择佳人”来应付韦霜华,以为能翻篇了,谁知昨下午官家又派了内侍把世家娘子的画像送到军营里,是过来催促了。
谢祥祯非常为难。他落不下脸去找谢承瑢,也怕谢承瑢来了就和他吵架。他想起来这几天天冷,正好托谢忘琮去送氅衣,缓和一下父子间的关系,兴许谢承瑢也就不跟他顶嘴了。
谢承瑢从雪里来,一进门就带了一身寒气。他的神色也冷,说话的语气也冷,看起来很不情愿。
谢祥祯也不多说废话,只管把那些画像推过去,说:“你已行冠礼,完全可以成婚了。平日你在军营,也见不到什么娘子,估摸着也不会有心仪之人。官家关怀你,替你找了几位,你挑吧。”
娘子们的画像还没有开封过,整齐得像粗竹。谢承瑢看都不看,叉手说:“我不要。”
谢祥祯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这是官家的意思。三衙将领成婚都要由官家过目,就算是纳妾也要有官家同意。将领择妻,以丰容盛鬋者为佳,长身玉立者在次,到时候所生子嗣也能传承武将英姿。你若是有心仪之人,就拿着画像过来,我呈上去给官家过目;若没有,就在其中挑一个。”
“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说。
“你说了不算,我都说了这是官家的意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画像已经送到了,你挑一个,我便回旨,早早把亲订下,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也不看谢承瑢了,背过身去望后面的书柜。他看见装有亡妻遗物的小木匣子了,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里面的诗稿。他想打开匣子,却又不想让谢承瑢看见。
谢承瑢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脸很不好看。
“不想挑?你想违抗圣命么?”谢祥祯疾言厉色说,“这是规矩!三衙所有将领的婚姻都要有官家允准,不要说你,就算太尉也如此!你若是有心仪的女子,那也可以,只需把画像送进宫,让官家看一眼,官家觉得妥,那便妥了。反正就是要你现在订婚,最好是这几天就成,很难理解么?”
“我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平静地说,“我不想成婚。”
谢祥祯有些恼火了,才转头准备呵斥,可看见谢承瑢为难的表情,他忽然就心软了。
他叹道:“珗京的郎君哪一个是不成婚的?你不成婚,旁人只会觉得你没用,说你不思进取。一个男子不成婚,成何体统?你迟早是要成婚的。”
谢承瑢问:“阿姐比我年长,怎么官家不催她?”
“你阿姐是女子,要是成婚了,将来身怀六甲,怎么打仗?你以为官家会允许她成婚吗?”谢祥祯苦谢承瑢拎不清,又想到他整日和赵仕谋家的二郎厮混在一起,更急了,“我就这样和你说了,和你玩得好的赵二,他将来也是要成婚的。现在他已升军使,以后靠着战功擢升有品级的武官,成亲、纳妾,都是要官家允准的。身为武将,有义务为大周绵延有习武天赋的子嗣,这是你的职责。你想逃脱,是决不可能的。”
谢承瑢有些发愣,一面想着“赵二将来成婚”,又一面想着“不可逃脱”,真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他强行平复下来,说:“我不想成婚,请爹爹回复官家,这十位娘子,我一个都没有看中。”
“你看都没看,就说不喜欢?你让这些小娘子如何做?让你娶妻,娶的是人,又不是老虎猛兽,你为何如此抗拒?”谢祥祯万分不解,“我管不了你,你不选,我让谢忘琮来选。你不是总听她的话?她选了,你也无话可说。”说罢,便喊外面小兵,“把谢忘琮叫来!”
谢承瑢忽地脑子一白:“爹爹,我不是不想娶妻。”
谢祥祯盯着他。
谢承瑢的眼神开始躲闪。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冒出来一个人,藏在迷雾里,差一点儿就能看清了。他闭上眼,豁出去了说:“我有心仪之人了,不能辜负。”
“哪里的心仪之人?”谢祥祯有些想不明白,谢承瑢压根就没见过几个小娘子,怎么会有心仪之人?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原先谢承瑢不是跑去录事巷的么?莫非是那时候瞧中了勾栏瓦舍的女子?
他开始恼了:“可别告诉我,你是看上娼妓了。要是真这样,我现在就把你的腿打断。”
“看上娼妓又怎么样?”谢承瑢轻声说,“爹爹要打断我的腿,请先自断双腿。”
“你反了天了?”谢祥祯彻底恼了,“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父子俩又狠狠吵了一架,幸好是谢忘琮及时赶到,不然还能打起来。
谢忘琮说:“既然瑢哥不想成婚,那替瑢哥回绝了便是。就说他有心仪之人,日子方长,慢慢相处,不急着成亲,不行了么?”
“你问他看上谁了?他敢说出他心仪之人是谁么?” 谢祥祯咬牙切齿地骂,“你让他说!要说不出来,明日我就回官家,后日我就去提亲!”
谢承瑢就是不说,就是要当哑巴。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不生气。
谢祥祯肚子里的火一阵阵往外冒:“你是不是喜欢录事巷的娼妓?!”
“不要说了!”谢忘琮喊道,“录事巷怎么了?整日为这一丁点的小事吵成这样,这日子不要再过了!他现在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了,到时候想成亲,还用得着爹爹催么?”她又转头训谢承瑢,“你也是,你要么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气死人!快些走,别在这碍爹爹的眼。”
谢承瑢知道阿姐是在赶他走呢,也不多留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还要呛一句:“爹爹教训我之前先想着自己是不是如此,不然说话也站不住脚。”
“谢承瑢,你说什么!”
谢忘琮骂道:“快回去吧,瑢哥!”
谢承瑢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看天上飘的雪,看周围发上染了白的将士,看雪地里被踩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坑。他走在雪地里,忽然想起来在谢祥祯面前说的:我有心仪之人了。
说这句话时,他脑子里又在想谁呢?
只是隐约中一个幻影。幻影之中是细雨绵绵、梨花满地,油伞之下犹见一人:金色的冠、绛红的袍、润白的玉。有好闻的香味环着他,像是一缕烟。
谢承瑢在臆想中与这个人对视,和这个人率真清澈的眼睛对视,他已经牢牢地、心甘情愿地被这个人捉住了,不管怎么样都走不掉了。
这是个女人吗?一定不是。谢承瑢脑海里浮现的这个人分明是男子。他觉得自己神智不清了,为何男女都分不清,胡乱地就从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男人来?而且他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
谢承瑢深呼吸。他站的地方是刚刚扫完雪的小路,还有碎冰泥泞,冷沾湿他的鞋履,寒气随脚底往上爬,钻到头顶。
天很干净,天边的雪化作了云,叫人一时分不清天与地。
“谢同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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