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班迪对你的这个态度。”崔万沙耸耸肩,“这么为集体牺牲个人,勇气可嘉。”
舍夫没说话。
崔万沙抱起胳膊:“那我要提第一个要求了。”
舍夫想说自己还没问他问题,但一想早晚要问,就打住了。
崔万沙伏下身凑近他的脸说:“对我随意一点,嗯?”
舍夫差点被他肉麻得一哆嗦,勉强嗯了一声,岔开话题说:“训练怎么样了?”
崔万沙往监视屏中一指,舍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那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挥汗如雨。
“你干了什么?”舍夫的眉头皱起来了。
按照训练强度,他们不可能还生龙活虎。
崔万沙抬起食指在太阳穴那儿画了个圈。
“你这是在胡闹!”舍夫立刻要去终止训练。
崔万沙把他拦下了:“没事儿,当初我在北约就是这么训练的。他们以为自己是超级兵器,就会自觉改造身体了。”
舍夫挥开崔万沙的手,终止了训练。重力室里的士兵放慢动作停了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崔万沙耸肩:“你看,我就说没问题吧。”
“你就是这样训练的?”舍夫问。
“是啊。”崔万沙开玩笑说道,“崔万沙是先成为了超级兵器,还是先认为自己会成为超级兵器,这是个问题。”
舍夫看着一脸无所谓的他,认真地说:“我不知道北约的观念是怎样的,但以我在银河联邦建立起来的常识,大脑过多分泌觉醒激素,会加速机体新陈代谢与细胞更新换代,而细胞再生有他的极限,也就是说,在同等极限条件下,更新越快,花的时间越短。”
崔万沙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心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
舍夫看起来很严肃:“你这样透支自己,是活不长的。”
崔万沙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问舍夫时语气中又带了点试探:“这就是你们说的‘养生’吗?”
舍夫对崔万沙的不以为意持保留态度,崔万沙出于对银河文化一知半解的尊重,保证不会再这样训练士兵了,并且很聪明地说:“按照这个说法,我可能活不了多久就死了。”他觑着舍夫的神色,进一步道,“所以你要不要对我有限的生命抱以怜悯。”
舍夫不为所动:“我觉得你并不是需要怜悯。”
崔万沙摇摇头:“你和我对怜悯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我需要我需要的怜悯。”
舍夫收回看向监视器的视线,转过头看着他:“所以这是你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崔万沙耸肩:“我的经历是不是比较惨?”
舍夫点头。
崔万沙又问:“怜悯是不是基于对方的某种悲催遭遇?”
舍夫又点头。
崔万沙耸耸肩:“人怜悯悲惨的人,你是人,我是悲惨的人,所以你怜悯我。这逻辑是说得通的。”
舍夫这回摇头了:“在你这里,性质多少有些变化。施予怜悯的人将悲惨视为某种不幸,但你却更多的为自己的悲惨沾沾自喜,将它视为了获取好处的砝码和工具。施予怜悯的人和你这个企图被施予怜悯的人对悲惨的看法并不一致,难免产生意见的分岐。”
崔万沙摸着下巴,审视地看着舍夫:“你把我当弱者教导了。最开始你把我当任务,后来你把我当祸害,再后来你把我当同事。”他若有所思,“现在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来谈心了,告诉我,我是不是离你更进一步了。”
舍夫在某些方面一向坦诚:“我预估了一下你可能要我付出的代价和组织对我的牺牲程度,觉得未来我和你共同生活乃至结合的几率很大,而你必然不会满足于物理上的贴近。”
崔万沙笑了:“看来被你了解透彻的不仅是你自己。”
“我没有狂妄到擅自揣测他人的内心并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舍夫看着崔万沙,“但是刘院士花了大功夫研究你。”
崔万沙一怔:“什么意思?”
舍夫打开个人智能终端的投影,向他展示了一个运行中的页面:“就在刚刚,刘院士给我搭载了一个专门针对你的行为分析和预测系统。”
崔万沙玩味地看着那投影中的各项指标,问:“所以你信这个?”
舍夫关掉了展示投影:“部分采信。”
崔万沙笑了出来:“你这是准备看着攻略和我玩角色扮演游戏吗?”
崔万沙以为舍夫会犟两句嘴,但舍夫总是出乎他的预料。
舍夫只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崔万沙向导,世界上哪有不需要情感投入的游戏呢?”
那时崔万沙呆呆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小个子的男人,心中掺杂着安定、雀跃、轻松、震荡和某种稀薄但真切的悲哀。
他明白舍夫在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味,四舍五入一下,他终于承认自己也有动心。
舍夫说完这句话就低头去确认时间了,而后对参训人员广播说日间训练结束,要求他们自行解散,又对崔万沙说:“刘院士要求我们今晚就去他的实验室,按照时间,我们现在去吃晚饭比较合适。”
在舍夫并不学术的人生中,他只进过舍初的实验室。而刘继峰的实验室和舍初的差别极大,严格来说,对比来看,舍初的那个,应该叫工作室。
崔万沙对此就熟悉得多,一边消毒一边跟舍夫咬耳朵:“你看三点钟方向那张桌子上第一排架子里左数第一支试剂,他们新搞出来的,可以解锁我的部分基因链。”
舍夫在这种被严密监控的环境下一向不想多说话,闻言一点反应都没有。
“解锁基因链很重要的。”崔万沙继续絮絮叨叨,“要是全部破解了,他们就可以有很多个我了。”说着,他又自己添了一句,“不过精神域不一定怎么回事儿就是了。”
负责给他们消毒的正是当初被崔万沙遥控着接电话的实验助手。见惯了假人一样的崔万沙,再看其现在没话也要找话出来说的样子,实验助理整个人都是困惑的。
“请往这边走。”等在隔离室之外的另一个助理引着他们往后面的实验室走,到了以后,又对舍夫说,“相关问题已经帮您整理出来了。”
舍夫往桌面上一看,是一叠印满文字的纸。
崔万沙抬了抬眉毛。
舍夫没坐下,也没去动那叠问题,转而问实验助手:“这里有多少个问题?”
“目前阶段是三千二百一十六个,如果在问答过程中出现其他延伸问题,我们会通过通讯来联络您。”助理态度严谨。
“要全部问完才可以吗?”舍夫问。
助理毕恭毕敬:“我们已经按照重要程度进行了排序,今天问不完,明天继续也是可以的。”
“刘继峰在楼上的总控室。”崔万沙抱着胳膊说,“要去打他吗?”
舍夫没回应,只对助理说:“我今晚将会在这里待到九点半,因为我身上还有其他任务,明天是否继续过来,我还要向领导请示。如果对此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开始。”
助手停了一会儿,应该是在听耳机中的指示,而后说:“没问题的,请您开始吧。”
崔万沙喃喃地抱怨了一句:“连问都不问我一句,没把我当人吗?”
助理的确没理他就转身出去关上了门,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忽略了。
舍夫站在桌边翻了翻那叠纸,发现等着他的不止是三千六百一十六个问题,每个问题下还列出了他必须要获得的要点信息。
“后悔了吧?”崔万沙道。
舍夫不作声,看了两眼就拉开椅子坐下了,又朝对面的椅子一抬手,崔万沙也听话地坐下了。
实验室中灯光昏黄,内饰温馨,可见在降低心防、拉近距离、获得更多信息这方面,他们挖空心思,无论多么细枝末节,都不吝一试。
舍夫短促地抬头看了崔万沙一眼,又低下头研究着那些问题,道:“那我们开始了?”
崔万沙苍白的轮廓在从侧边打来的昏黄灯光里带上了独特的魅力,他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用手掌托着脸颊:“你可要想好,问完这些问题,基本和把自己卖给我也没分别了。”
舍夫不置可否:“第一个问题,请你谈谈北约二十年前的探索者计划。”
“和银河联邦对未知宇宙的秘密探索计划差别不大。”崔万沙轻描淡写地说。
却不知他这一句话在总控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二度清场!”说出这句话的刘继峰面上是从未展露过的冷峻,“涉密权限S以下的全部退场。”
工作被紧急安排下去,刘继峰又问身边的人:“后羿是不是还没关闭?”
助理确认了一下:“是的。”
刘继峰道:“接驳后羿!”
后羿本来拥有绝对权限,但按照刘继峰的强烈要求,为这个实验室留下权限空白的天使领域。
后羿肯这么做,也是因为随着刘继峰等常驻首都星人的到来,这片领域已经被首都星的超级智脑盘古隐形监控了。
虽然盘古并未被唤醒。
“好久不见,刘院士。”接驳后,后羿道,“按照计划,我将在今晚二十三时五十九分被关闭,如果您有需要,请抓紧时间。”
刘院士并未废话:“崔万沙知道我们的净土计划了,你自己听。”
“舍夫上士请注意,您已涉密。”舍夫的耳机中传来后羿字正腔圆的警告,“根据联邦安全法案,您已被强制签署保密协议,请继续提问。”
舍夫在心底叹了口气。
此时崔万沙撑着侧脸坐在他对面,目光温和地记录舍夫脸上的每一处。他透过舍夫的想法知道了后羿对他发出了警告,暗想这个讨厌的人工智能怎么还没被关闭。
一般情况下,崔万沙可以让世界上意志最坚定的人成为他的提线木偶,却永远无法凌驾于人工智能之上,因为后者没有灵魂。
他一直将人工智能的创造视作人类为弥补自身缺陷而做的种种努力中最成功的一个,虽然人类可能并不觉得拥有灵魂是自己的软肋。
作为人类,崔万沙为人工智能的发展而赞叹;作为崔万沙,他觉得和人工智能打交道比和人类相处还难。
欣赏和相处不来并不矛盾。
“银河联邦对未知宇宙的秘密探索计划是什么样的?”舍夫重复耳机里后羿的话。
崔万沙坐直了身体,难对付的来了。
“你们知道的比我详细。”崔万沙说。
舍夫道:“按照约定,你应该正面回答问题。”
“那是对舍夫。”崔万沙抱起胳膊,“现在和我对话的是舍夫吗?”
“按照约定,你不应该入侵我的精神域,读取我的想法。”舍夫说道。
崔万沙略微花点心思判断了一下说这句话的是后羿还是舍夫本人,而后道:“我没有入侵,这是合理推论。”
“现在和你对话的就是我本人。”舍夫说。
崔万沙耸一耸肩:“我已经失去对你们的信任了。”
“既然你允许在监控下接受提问,就默认了我只是联邦意志的代行者。”舍夫问道,“你怎么能反悔?”
崔万沙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股人工智能味儿。”
“我平时说话就是这样的。”舍夫淡淡道。
崔万沙心说,是啊,后羿把被记录下来的舍夫所有言语行为构建成庞大的舍夫语料库,根据语料库推导舍夫的言语习惯,再合成符合此时目的的话语,的的确确和舍夫平时说话风格看不出差别。
但舍夫说话的时候,内心一点波动都没有,傻瓜都猜得出他说得不是自己的想法。
“后羿。”崔万沙直接念出了名字,“刘继峰。”
总控室中的刘院士沉下了脸。
崔万沙道:“我允许你们偷偷利用舍夫来接近我,你们想要信息,我想要陪伴,我们心照不宣。”他看着舍夫的眼睛,也不知把话说给谁听,“‘心照不宣’是你们创造的成语,你们对它的含义应该比我理解得透彻。”他淡然道,“你们搞砸了。”
直到被崔万沙强行带走,舍夫都还没想通这个矛盾是从何闹起的。
崔万沙把他按在宿舍的床上坐好,直接给他下了躺下、闭眼的指令。
舍夫不得不照做,躺着躺着,也开始昏昏欲睡了。模模糊糊中,他敏锐地察觉到知觉触丝受到了触动,意识瞬间清明了。
跟我来。
与他接触的知觉触丝这样告诉他。
知觉触丝上熟悉的精神波动来自崔万沙。他的知觉触丝轻触着舍夫的,好像是摆好了姿势的绅士,单手掌心向上停在半空中,向他邀舞。
舍夫想了想,接受了这个邀请。
崔万沙的知觉触丝中透出愉悦的情绪,牵引着舍夫,朝“舞池”走去。
追光还没打开,舞池里一片漆黑。
舍夫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他谨慎地纹丝不动——这里是崔万沙的精神域。
嘘。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感觉到崔万沙继续拉着他往某处飞去。
啪的一声,世界亮起。
令人紧张的黑暗舞池不见了,追光也不再需要,崔万沙带着他突破了某种壁垒,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舍夫疑惑地攥紧拳头又松开,感受着身体不切实际的真实感。
吱扭一声,正对着舍夫的小门被推开。崔万沙拄着铲子,从低矮的门框和花藤之下露出头:“进来呀。”
舍夫犹豫了。
虽然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不是个普通的邀请。
“可能我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舍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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