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夫的嘴里尝到了一点铁锈的味道,他转过头,夏泽淡淡地说:“规规矩矩的懦夫。”
“懦夫……”他不停地重复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懦夫……”
仪器响起刺耳的长鸣,舍夫缓缓直起腰,看着机器助手为夏泽整理好仪容,拉起白布,盖住了他的脸。
舍夫仰起脸,感觉鼻腔里全是酸意,眼眶也在发烫。缓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外走。
崔万沙一直在门外,舍夫经过他身边,听到崔万沙跟上来的脚步。
“别跟着我了。”舍夫低声说。
第17章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雪白的房间,蜂巢一样的囚室,橘红色的囚服,穿着灰色衣服的仿生人,全知全能的中央智脑,留在这里的朋友,晃眼的灯光,罪人的祷告。
离开之前他们这样想。
他们在圆形大厅中整队完毕,等待谛听安排他们撤离。
地板打开,八个茧型的脱离舱升起。谛听说:“请进入脱离舱。”
陈常有与何蓝田对视一眼,谛听解释道:“进入和离开海洋监狱的通路是不一样的,中间你们会进入短暂的休眠。”
何蓝田接受了这个说法:“准备进入脱离舱。”
第一支队众人来到脱离舱前, 舍夫道:“准备接驳。”
这些脱离舱是军用制式,不同于民用脱离舱,它们需要接驳身份识别后才可以开启。接驳窗口开启,第一支队众人录入手腕上的身份信息,脱离舱的舱盖缓缓折叠打开。
“准备脱离。”
何蓝田是最后一个,进入脱离舱之前,他冲空荡荡的大厅敬礼:“第一支队任务结束,感谢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再见!”
谛听的声音一如来时那样温和:“再见。”
脱离舱内柔软而舒适,细微的机械运行声响起,舱盖合拢。
谛听的声音在舱内响起:“脱离过程即将开始,请闭上双眼。”
队员们安静地闭上眼睛,透明的舱盖逐渐变成不透明的白色。
崔万沙躺在脱离舱里,看着不透明的舱盖。知觉触丝沿着地面蔓延开去,像是繁衍的菌落。它们捕捉到细小的震动,那一个个茧型的脱离舱里释放出少量但效果显著的药剂,舱壁里伸出贴片,贴上他们的头部,模拟的触丝仿佛星轨,构建起了不亚于3S级向导的精神暗示。
整个过程缓慢而细致,这些模拟的触丝会深入到他们的精神域,找到所有它想找到的东西,以及和这些东西产生关联的东西。这些东西会被掩盖、抹除,并且建立起新的关联,以使他们脑海里的记忆呈现它想要的状态。
在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期,向导享受着和古地球时代中世纪女巫一样的待遇。人们视向导为异端,因为他们能窥探到所有你想让人知道的和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他们可以改变你的记忆、你的观点,他们甚至可以把你变为他们的提线木偶——如果能力不加限制,顶级向导几乎可以主宰这个世界。
“你需要去找一个人。”细微的震动归于平静,谛听完成了它的精神暗示后对崔万沙说道,“你还记得第一招待所有一位医生吗?”
“我会去的。”崔万沙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好的,”谛听最后说,“祝你旅途愉快。”
失重感之后,脱离舱放慢速度,升到地面。唤醒气体被释放,舱盖滑开,时间正好,第一支队的人苏醒过来。
大厅还是那个空荡荡的样子,何蓝田说:“准备返航。”
谁都没提其他的事。
此时已经到了北平星的仲夏。
嘀嘀两声仪器的提醒后,伴随着医疗舱角度的调转,舱外医生的声音传来:“行了,可以起来了。”
舱体旋转至垂直地面,舱盖打开,舍乎光着脚踩到医务室温热的地板上。
医生等着打印报告,冲更衣室偏了偏头。舍乎走进帘子里,换好衣服,穿上鞋子。整理仪容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消瘦,眼皮疲惫地垂着。
“和病例里显示的一样,不发病时你的身体状况与常人无异。”医生低头翻看着病例,“但是你这样的情况肯定是不适合再继续服役……事实上你再次归队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没有经过我们的评估。”说完,医生抬眼看过来。
“好的,谢谢。”舍乎站起来,“我这边结束了吗?”
“嗯,你可以走了,接过等队里通知吧。”医生收起投影,按下叫号键。
舍乎打开门出去,石远航正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着,见他出来,便问:“结果怎么样。”
舍乎笑了笑:“说是等通知……应该到你了。”
石远航道:“那我进去了?”
舍乎点点头:“回见。”
离开医务处,舍乎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营区里大片的林荫下吹来阵阵的凉风,抱亭湖里开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沿着他行走的方向看过去,树梢上正露出一角白色的塔尖。舍乎抬着头看了一会儿,还是联络了舍初。
“你在研究所吗?”舍乎问。
“不然呢,”舍初反问道,“我还能在哪儿?”
舍乎说:“我刚检查完,去找你?”
舍初说行,又问:“大概多久到?”
“十五分钟吧,给我发个邀请。”舍乎说。
舍乎被卫兵带着进到舍初的办公室的时候,舍初正坐在桌子后面,手肘支着桌面,大拇指在两边太阳穴上缓缓揉着。听见动静,舍初抬起头来,对上舍乎同样没什么精神的脸,不知怎的就笑了出来。
“坐。”舍初站起来,到旁边的沙发那边坐下。卫兵合上门,舍乎在沙发另一侧坐好,问:“不顺利吗?”
舍初闻言,那股倦意又涌了上来。他仰面靠在沙发上,道:“遇到点问题……你检查结果怎么样?”
“现在未发病,他们也检查不出来什么。”舍乎淡淡地说。
“是不能继续服役了吗?”舍初问。
“我早就不适合再继续服役了。”舍乎倒笑了,“能回来一次,已经是惊喜了。”
“也好。”舍初说,“在家好好休息吧,爸妈身边正好能有个人。”
“您有一条新的通讯请求。”柔和的女声响起。
舍初搓了把脸,从沙发上坐起来,对舍乎说:“我去接一下。”
因为保密需求,舍初的办公室有隔绝室。舍初去隔绝室里处理事情,舍乎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看过舍初的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他之前应该常来——墙角的墙上有一道划痕,应该是他当初搬竹子进来的时候刮的;那盆竹子往右移了20公分左右,旁边多了一个记忆里没有的柜子……目光一样样扫过,吉光片羽般的记忆似乎确实开始在他的脑袋里一块一块拼接起来,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
检测到不在权限名单里的人员后,保密系统就会自动启动,设备和资料都会折叠收起,舍初的桌子上没什么东西,只有一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古董小闹钟。
那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舍乎就看着他们发呆。
舍初很快就出来了,眉间放松了不少,想必是取得了什么进展。他回到沙发上坐下,问:“在想什么呢?”
“看你那个闹钟。”舍乎说。
舍初扭头去看:“啊,挺少见的吧。你应该不记得了,莫衔蝉你还有印象吗?”
舍乎的喉结微微滚动:“莫衔蝉?”
“嗯,那个精神体是狸花猫的向导,和你一起去执行任务来着,没回来。”舍初看着那个小闹钟,声音柔和了一些,“她最喜欢这些复古的东西。”
“这是她的东西?”舍乎问。
“她走之前放在我这儿的。”舍初说,“那个仙人球也是。本来还有一大堆麦草,被我养得结出了麦穗,然后就枯死了。”
舍乎说:“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
舍初笑了:“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收敛遗物时候政委说既然交给我保管就放在我这儿吧,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
“为什么要收敛遗物?”舍乎问。
舍初奇怪地看他一眼:“因为意外事故失踪的,从事故发生的时候算起,满两年就会被认定为死亡了。”
“她没死。”舍乎说。
舍初一皱眉:“你想起什么了?”
舍乎低下头:“没有。但是我都回来了,她也会回来的。”
舍初打量着他,半晌,道:“你要不要去她坟上看看?”
莫衔蝉的家乡在埃亚行省,那里正被赤道穿过,但海拔很高,即使夏天也不是很热。舍乎还在休病假,拿着舍初给他的地址,花了四个小时来到这里。当地人的坟墓都围绕着旧时建的地下城入口,舍乎在一棵猴面包树下找到了刻着莫衔蝉名字的花岗岩石碑。石刻的凹痕里落了些灰,舍乎沿着纹路抹去了。
旁边有很多这样的石碑,上面刻着生卒年和墓志铭,有些墓碑上还放着新鲜的缅栀花,但莫衔蝉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舍乎蹲着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望了望,南边可以看到绿色,是一座有人居住的庄园。他朝着那些绿色走过去,敲响庄园的门。里面的人拉开门上的小窗户向外看,他说:“我可以摘一点你们外面树上的花吗?”
那人向他身后望了望,地下城的三角形入口矗立在黄色的荒芜平原上。
“可以,你摘吧,不要把树枝扒断。”
舍乎道了谢,那人把门上的小窗拉上了。那些树都长得很茂盛,舍乎从地上捡了一些掉落的缅栀花,又折了几枝三角梅。刚要离开时,门上的那扇小窗又拉开了。“你要不要捡一些贝壳?”那人说,“院子前面是一片海滩。”
门被打开,主人养的黑色大狗跑过来围着舍乎的腿嗅来嗅去。院子打理得很好,舍乎跟着主人穿过庭院,路过飘着纱帐的亭子。前面的围墙没有后面那么高,远远就能看到湛蓝的海水在岸边卷起白色的泡沫。
“去捡几个吧,我在这里等着你。”那人说。
门外就是沙滩,舍乎脱下鞋袜,把花和它们都留在门口,赤着脚走出去。白沙细密又绵软,离海越近,贝壳越多越漂亮。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捡了一捧贝壳。那人看着他坐在台阶上抖落脚上的沙子,问:“需要我定期去帮你换一些新鲜的花吗?我看你不常来,我就住在这里。”
“谢谢。”舍乎说,“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行。”
有了花朵和贝壳,墓碑终于显得不那么寂寞。此时天已快黑了,夕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烧得火红。舍乎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我会找到你的。”舍乎说,“你知道你不在这里。我就是……想你了。”
埃亚行省的平原荒凉而广阔,从巡航战舰上看下去,海岸线的绿色和稍微内陆一些的荒芜构成了奇异的美景。侦察兵在一棵猴面包树下发现了目标人物的身影,他站在墓碑中间。
“报告舰长,发现目标!”
“目标确认,原第一支队上士舍乎,A级哨兵。“
舰长按下闪烁的确认按钮:“开始行动。”
巡航战舰舱门打开,两个装备微型机甲的士兵降落到地面,走到了离舍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舍乎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
“舍乎同志,您好。”一位士兵说,“我们是北平军区541部队下属第一战舰小队,紧急命令,需要您返回营区。”
舍乎看了一眼空中的战舰,知觉触丝捕捉到了外壳下主武预备发射的噪音:“我在休病假。”
那位士兵重复:“紧急命令,需要您返回营区。”
舍乎的目光回到刻着莫衔蝉名字的墓碑,半晌,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四周的景色开始倒退,夕阳从西边地平线上升起,回到当空;埃亚行省的干燥与沁凉变成了营区里的燥热;他回到了舍初的办公室,仍旧坐在沙发上;舍初桌上的闹钟秒针又滑过一格,远处的军区宿舍里,崔万沙若有所觉地皱起了眉。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收敛遗物时候政委说既然交给我保管就放在我这儿吧,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舍初说出这句一样的话。
舍乎看着那个闹钟。问出了不一样的话:“政委决定的?她家人呢?”
和舍初一起走出研究所大门的时候,舍乎有些恍惚。他的潜意识告诉他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天黑,路灯会亮起来,照在地上亮起圆圆的一片;但实际上外面的阳光斜斜的,舍乎看着落在西边天空的太阳,感觉陌生而难以分辨。
舍初好像说了什么,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一个字也没听清,便问了句“你刚刚和我说话了是吗”。转头的间隙,余光扫到正有一个人站在台阶下。
——崔万沙找来了。
“我刚才说这都快八点了,太阳还没落。” 舍初道。
舍乎没再往对面看,随着下台阶的动作,眼神落在地面上:“夏至了。”
这里夏至时日落很晚,太阳失去了热度,失去了热烈,但仍旧没有消失。
说话间舍初也留意到正对面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崔万沙双手插在口袋里,向他旁边抬了抬下巴。舍初看向舍乎,舍乎抬起眼来,无声与崔万沙对视。
崔万沙问舍乎:“我在这儿说了?”
舍乎没说话,舍初打量他们,说:“我先走。”
舍初慢慢走远,崔万沙抱起了胳膊:“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去做了检查,然后来看看大哥,正准备和他一起回家。”舍乎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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