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崔万沙一脚将漂浮的休眠仓踢向空中的文件投影。休眠仓穿过幽蓝的光,砸到右边的墙上又掉下来。
崔万沙仰起头:“我他妈的不答应。”
谛听说:“但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你是愿意的。”
崔万沙便沉默了,他缓缓走到那面被休眠仓砸出波纹的墙壁前,舍夫还没睡着,崔万沙隔着扭曲的墙壁抚摸他的脸,慢慢蹲了下来。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眼睛一眨,就砸下一颗泪珠来,被他飞快地抹去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崔万沙喃喃自语。
是夜,舍乎这些年来第一次做梦。
梦里的他推开休眠仓盖,看到了和海洋监狱一样的雪白房间。他走出舱茧,穿着灰色工装的仿生人带着他往里走。穿过往来的人,他看到了围在台前的舍初和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你来了。”舍初叫他,又低头告诉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给你介绍我弟弟,舍乎。”
“舍乎?”那人回过头来看到他,展颜一笑,“你好,初次见面,我叫……”
然而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惊坐起来,如溺水般大口吸着气。根本没睡着的舍夫翻到他床上,急急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不住地推开舍夫的手,又痛苦地锤着自己的胸口。他喘不上气来,好像有东西堵住了喉咙,又好像肺已经不存在。
“哥!哥!放松,呼吸!”
他听到舍夫这样叫他,潘佳者也被惊醒了,飞快地按下了未离身的紧急通讯。
眼前的世界开始朦胧,被动荡的水色溢满。舍夫的拳头落在他后背,他痉挛着抓住舍夫扶着他的胳膊,眼睛瞪出了血丝却什么都看不清。
“舍初……问舍初……”嗓音嘶哑如风烛残年的老叟,舍乎盯着舍夫如救命稻草,死死地不肯放手,“她……是谁……”
“哥!”舍夫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宿舍里的灯光已经亮起,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他怀里的舍乎,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怎么会忽然这样了!”舍夫和潘佳者将舍乎抱下床,匆匆赶来的何蓝田接过了舍夫的位置,情急之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狗崽子你他妈给我喘口气!”
舍乎被这一巴掌扇得偏过了脑袋,如果没有何蓝田压着,几乎咳得缩起了身体,却终于像老旧的风箱一样开始费力地呼吸。乌色从发梢开始蔓延,渐渐染回了整头黑发。舍乎攥着领口蜷缩在地上,嗓子像含了一把沙子,字句只有他自己分得清:
“她……是谁……”
“初步推断,可能是战斗中过量麻醉气体带来的过敏反应,并引发来他的旧疾。”郭可为舍乎调好恢复舱设置,又说,“不过一切症状都已经好转,再在恢复仓里待几个小时,到今早你们出发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就可以完成返航了。不过,返航后,他最好再进行一次全面的复查。”
“好的。”舍夫身上的衬衣皱着,头发也是乱糟糟地过来同郭可道谢,“谢谢你。”
郭可笑着同他握手:“不客气。”
“我留在这里看他一会儿。”舍夫说,“你们回去休息吧。”
何蓝田卸了劲儿似的找到把椅子坐了下来,手无力地摆了摆:“随便吧。”
郭可悄悄地退出了医疗室,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叫她。
“郭可。”
笑容瞬间准备好,郭可回过头来。
是石远航。
“你好。”郭可同他打招呼。
凯撒从石远航的身后走出,它看起来很落魄,鬃毛塌结,走过来嗅了嗅郭可的指尖。
“你修好了。”石远航道。
郭可低头一笑:“见笑了。”
“我……”话语戛然而止,石远航局促地说,“对不起,没能救你。”
“不要有负担。”郭可笑着说,“我是仿生人,不会痛,没有恐惧的情绪,不会产生心理阴影,只要零件不停产,我就有无限的寿命。”说着,她俏皮地冲她眨眨眼睛。
“你都记得。”石远航远远地看着她,凯撒把额头抵在她的掌心。
郭可道:“仿生人怎么可以像人类一样遗忘呢。”
上午六点,恢复舱唤醒程序启动。舍乎缓缓落到舱底,气体排出,舱盖折叠,变成普通病床的模样。
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打瞌睡的潘佳者脑袋一点,醒了几分。闭着眼睛向前摸了摸,本应是恢复舱外壳冷硬的手感,不料摸了个空。他登时睁开了眼,眼皮撑得一单一双,见舍乎还好好躺着,精神便又涣散,换了个姿势,在床边趴下了。
医疗室外,舍夫低声问陈常有:“都找了?”
陈常有道:“能转到的地方我都转了,一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真没见到他。”
舍夫皱着眉头,脸上是一夜未眠后的疲倦:“睡觉的时候就没见他人影,到底是去哪儿了。”
陈常有打了个哈欠:“丢不了,到时候就回来了。我先和队长他们去做行前检查,等他醒了你们一起过来。”
舍夫说行,陈常有拍拍他的胳膊便离开了。
目送陈常有走远,舍夫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振作精神开门回了医务室。医务室里静悄悄的,能听见潘佳者沉沉的呼吸声。
舍夫走到床边,舍乎还安稳地闭眼睡着,相似的脸让舍夫有种自己其实正灵魂出窍看着肉身的不真实感。
拉过椅子坐下,舍夫手肘撑着膝盖,用手遮着亮光,短暂地歇了歇眼睛——执行任务时通宵是常有的事,但这样漫长而反复绝望的等待和随时可能出现突发情况的任务不一样,仿佛格外催人心力交瘁。
床那头的潘佳者嘟囔了一声什么,估计是趴得不舒服,窸窸窣窣地又换了好几个姿势。舍夫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过去推了推潘佳者的肩膀。
潘佳者警觉地从臂弯里扬起脸看他,脸颊上硌出了一大块红。
舍夫说:“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回去躺着睡吧。”
认清楚是舍夫,潘佳者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嘟囔:“你自己一个人看着?”
舍夫拍了拍他的后背,催他起来:“没事儿,你回去吧。”
潘佳者又缓了缓,道:“那我回去了。”
“嗯。”舍夫道,“回去吧。”
医务室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舍夫向后靠在椅子上,放大听觉感受白噪音温和的包裹,然后他感受到了一个心跳。起初他以为那是舍乎,但很快就不这样觉得了。他被包裹在沉稳有力的搏动里,渐渐放松,心绪和思维渐渐回复平和;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医务室,直到有个人站在他身后伸手捂住了他的额头。舍夫睁开眼,把那双试图帮他按摩太阳穴的手拽了下来——这双手真是冰一样凉,如果不是之前精神领域的铺垫,舍夫一定会在他碰上来的一瞬间打个激灵。
“你终于学会怎么做正常的精神疏导了。”舍夫仰头枕着椅背看着崔万沙。
从这个角度去看,崔万沙的脸显得有些陌生。他把手从舍夫手里抽出来,固执地给舍夫按起了太阳穴。
“你晚上去哪儿了?”舍夫问。
崔万沙含糊道:“到处看了看。”
舍夫端详他片刻:“你看到夏泽了?”
崔万沙一愣,说:“是。”
舍夫再次拨开他的手,坐直身体:“你果然不在意他们……坐。”他指了指对面。
崔万沙走到之前潘佳者的位置上:“你们就知道我不在意了呢。”
舍夫竟然笑了:“你脑子里根本没夏泽这个名字吧,我问起他的时候你甚至想了一会儿这个人是谁。”
崔万沙叹了口气:“行吧。”他朝仍在床上沉睡的舍乎伸出手去,食指轻轻在他眉心一点。不过片刻,舍乎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好梦?”崔万沙问。
舍乎原本呆滞而空茫的眼珠一动,看到了双手交握坐在床边的崔万沙。半晌,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没做梦。”
“那看来你要多用一点时间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崔万沙说。
舍乎听起来像是笑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的表情。舍夫过来扶他,他说了句“没事儿”,自己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又对崔万沙说:“我睡得很好,但你恐怕睡得不好吧。”
“谢谢。”崔万沙没什么感情,“确切来讲,没睡。”
舍夫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之前相处起来还好的舍乎和崔万沙之间忽然有些剑拔弩张。
“你觉得还好吗?”舍夫问舍乎。
“没什么问题了。”舍乎说,“我再待一会儿就去集合,你们先走吧。”
舍夫看看崔万沙,崔万沙直接站了起来:“我等你来找我,半个月之内吧……舍夫,我带你去看看夏泽怎么样?”
话音刚落,崔万沙脑袋里就响起了谛听的声音:“你想让舍夫上士看到夏泽吗?”
崔万沙没理它,谛听便说:“好的,我会安排好的。”
舍夫也跟着崔万沙站了起来,对舍乎说:“那我们先走了,集合点等你。”走出门后,才问崔万沙,“去看夏泽?”
“嗯。”崔万沙点头,“你在意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此时,谛听的声音响起:“请沿地面指示标识前进。”
崔万沙嗤了一声。
地面亮起了指示箭头,舍夫跟着往前走,又问:“你和我哥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崔万沙道,“之前没想认真相处而已。”
舍夫听完更奇怪了:“你们认真相处的模式就是……”他双手比划了一下,感觉言语难以形容。
“我们的根本诉求可能有点出入,”崔万沙按指示按下下行的电梯按钮,“认真起来自然背道而驰。”
墙面打开电梯门,舍夫和崔万沙走了进去。具体哪一层无需设置,电梯自行运转了起来。“所以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你们的根本诉求有出入了?”舍夫问,“我哥有根本诉求吗?”
崔万沙一笑:“他当然有。”
没有诉求的人,能当成黑暗哨兵吗?
电梯停稳,轿厢门打开。舍夫想问些什么,但碍于无处不在的谛听而并没有开口。崔万沙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想说谛听知道的可比你多,又觉得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虽然谛听应该很怀疑舍夫知道了多少,但确切的判定肯定是没有的。这种事,不知情肯定是好的。
再绕过一条走廊,他们来到了另外一间独立的囚室。
说是囚室,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奇怪的病房。夏泽戴着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头盔,四肢和躯干都连着触丝。
舍夫站在透明的墙壁外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墙壁自动打开了。“您可以进去和他说说话。”谛听说。
舍夫微微皱起了眉。夏泽诡异的能力有目共睹,谛听这样轻易的动作看起来难免草率。但他转念一想,既然谛听这样草率地打开门让他们进去,就说明夏泽已经没办法再用他诡异的能力行动了——这说明什么?
谛听道:“在海洋监狱服刑的犯人享有临终关怀体系,两个小时前,夏泽的各项体征及精神域活动持续衰减,我判定临终关怀体系执行。”
舍夫没说话,抬步走了进去。
崔万沙在心中问谛听:“真的假的?”
“真的。”谛听说,“他一直未停止尝试挣脱意识活动束缚系统,越消耗越弱——我预计他将会在未来三小时内死亡。”
舍夫走近床畔,夏泽的眼球在眼皮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仪器的红光闪动,柔和的女声提示:“为了您的健康,请勿尝试强行解绑。”
夏泽面无表情地看了舍夫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闪烁的指示灯停止了,夏泽低声说:“你觉得公平吗,舍夫。”
他的声音比之前任何舍夫知道的时刻都平和,简直不像那个精神体是蜜獾的第一支队首席近程。
“明明、我爸、我妈,大象、大象他媳妇、他孩子,还有北平星六千四百八十九条人命、摘星塔……”夏泽似是感到疲倦地顿了顿,“这都是那些人干的。”
“他们已经得到审判了。”舍夫说。
“是,审判就是待在这么个恒温恒湿衣食无忧的地方等死。”夏泽道,“谁不是在等死,等死的时候还不一定有这个条件。觉得痛苦才叫受到惩罚,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他们悔过了吗?他们痛苦吗?他们还有临终关怀,”夏泽嗤笑一声,“放的什么屁。”
舍夫沉默了。
“他们不会觉得痛苦的,他们的神在他们心里。”夏泽絮絮叨叨,“为什么渣滓偏偏这么好命。”
“夏泽,”舍夫轻声唤他,“以暴制暴就是暴力泛滥的开端,仇恨的继承无休无止……”
夏泽睁开眼看向舍夫,舍夫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所以被伤害的人偏偏要宽容,因为选择伤害的人才不会顾忌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夏泽说,“好人做了什么孽。”
舍夫避开他的视线,微微抿了抿唇。
夏泽收回目光,望着天顶:“真没想到,我竟然死在自己国家的监狱里。”
舍夫道:“夏泽……”
夏泽合了合眼:“你低一点。”
舍夫依言弯下了腰。
夏泽定定地看着他,抬起缀满了触丝的手,一拳砸向舍夫的脸。仪器的警报响成一片,智能语音反复提醒,但舍夫没管,夏泽更不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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