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迦坍塌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吕樾风中邪了,那些意识、记忆、喧哗、爱恨,都不再作数了。吕樾风脑袋里、身体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恒久的空白?回归到婴儿的状态?就像赤手空拳地来到这世上,最后也赤手空拳地蜕离躯壳。
窗外,天光渐白。
待到晨露散去,兰迦重新振作起来,他还需要将埋尸工作收尾。他借助网络力量,搜索怎样砌墙,需要哪些材料、工具。
出门前,他对吕樾风嘱咐了几句。吕樾风缓缓抬眼,无神地盯着他,并不应他。他叹了口气,摸摸吕樾风的头顶,吕樾风竟然有所反应,脸颊忽然贴近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他心一紧,随之又一暖。
“我出门买点东西,去去就回,你要保护好自己,谁来了都不要开门。”兰迦像跟孩童说话那样,细声细气,“听懂了吗?”
吕樾风垂下眼睫,脸挨着他手,还是什么也不说。
兰迦有反侦察意识,特地出了海岛,往临镇走,现金交易买到了所需的一切东西。可天眼密织,大街小巷无处不在,悬挂着盯梢,所以,他没有把握,自己和吕樾风到底可以隐藏到何时。
出国?去东南亚,偷渡应该行。
或者,干脆找一个深山老林,连公路都不通,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拽开草,才能进的那种?
兰迦胡思乱想。
他不仅买齐了材料工具,还从镇上窑厂,推了一小车红砖回来。一进门,也顾不得休息,就开始忙着和水泥。
吕樾风大概闻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怔怔盯着他。
“饿不饿?”他停下动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问。
吕樾风这回倒是给了反应,摇摇头。
“会臭的。”吕樾风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兰迦愣了下,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吕樾风继续说:“要快点,快点。”
闻言,兰迦看见他指了指屋内,然后又指了指天空,手作扇风状,一副貌似很热的样子。
兰迦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得赶紧把尸体封进墙体里,要不然会腐烂变臭。奇妙,这人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着,兰迦一时拿不准了。
“知道了。”兰迦笑,笑得不由狰狞,“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吕樾风袖手旁观,兰迦独自忙活。他脸上无波无澜,捕捉不到任何关于情绪的蛛丝马迹。他的目光,有时像在看兰迦,有时又像在看虚空。兰迦忙累了,喘口气歇息的时候,过来摸他的脸。他也不躲避,任由兰迦抚摸他的眼、鼻梁、唇。摸够了,兰迦就伏在他的胸前,餍足地闭上眼。
一天很快过去,接近黄昏,屋内半明半暗。
兰迦也差不多吭哧吭哧快要收尾,封墙的水泥不太够了,他出去又搅拌了些。返回来,他发觉尸体有些不对劲,那手,被特意凹出来一个手势——右手下伸过膝头,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他愣了一下,觉得似乎在哪儿看过。
佛像!
跟寺庙里摆的那些佛像一样,仰掌舒五指而向下,流注如意宝或甘露水之相也。
他缓缓拧脸,看向吕樾风。
“你做的吗?”他问。
问完,他就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不禁自嘲地翘起嘴角。
吕樾风不吱声,还是那副模样,脸上空白,眼神失焦。
“算了。”兰迦佯作不在意地揉了下头发。
开始处理了。
他去拖尸体,第一次,没使对力,胳膊一空,人踉跄了下,将要跌倒。他的背一烫,竟是被接住了。
除了吕樾风别无他人。
他觉得吕樾风的手很烫,烫得他想落泪。
“没事。”他直起身,回头看了眼对方。
他和吕樾风目光相接,静静对峙了一会儿。他笑起来,又重复了一句,没事。
他将尸体艰难地塞进了掏空的墙体中,开始用砖和水泥填补。
红砖叠起,让尸体先消失的是脚、然后是头、最后是手。
手僵硬着,还是维持着如佛陀一样的手势。
他停了下,怔怔看了几眼,然后,填完最后一块砖,刷上几道灰,一个新鲜的坟墓,就此落成。仔细观察,腻子粉还潮着,并不是天衣无缝。可只要没人来揭发,大约就会这么一直隐匿。
那他们呢?可以继续苟且偷生吗?他不由想。
“好了。”他拍掉手上的灰,转身,邀功似的朝吕樾风一笑。
吕樾风站立着,那么安静、祥宁,就像真正的佛陀。
兰迦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去抱他。吕樾风没有拒绝,甚至把手若有似无地搭在了兰迦腰上。
这就够了。
那些周而复始的折磨,永无尽头的仇恨,终于换来了这么和睦的一瞬。
夜晚降临,兰迦抱着吕樾风,躺在床上。
两人一天都没进食,但好像谁都没感到饥肠辘辘。仿佛再也不需要摄取别的什么,只要紧靠着对方,就能汲取养分,活下去。
兰迦太累了,神经稍一松懈,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见一场鹅毛大雪落下,覆盖了整座城市。在城市角落,有一幢烂尾楼,远处,有推土机和吊臂车开了过来,在雪上碾出深深的辙痕。
这些庞然大物开始工作。
轰隆轰隆,尘土飞扬,形成蘑菇云,雪也被吞噬了进去。
有一个幼小的人影走了过来,看不清脸。
他看见那弱小的身影不顾危险,矗立在墙体正在剥落的烂尾楼前。
然后,一簇火光闪了起来,在灰白的雪与尘土里,格外刺眼。
是那身影,擎着打火机,燃起火焰。火焰越烧越旺,卷起黑边,把梦都烧没了。
兰迦惊慌地睁开眼,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同时,呼吸一窒,喉咙被封住了,连喊叫都不行。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见了吕樾风的脸。不对,火光照亮的,是程巳光。
他没再挣扎,很静很释然地笑起来,向程巳光伸出手,程巳光回握住了他。
他们都在燃烧。
火焰嚯嚯,排山倒海,吞没了门、走廊、屋顶、院子……每一砖每一瓦都烧了起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被火舌追赶着,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他似乎受了伤,但他像是根本不在意,站在火海舔不到的地方,点燃了一支烟,镇定自若,吸了几口,再吐出烟圈。
月光与火光,衬着他的脸,莫名地发怵。
他没把烟抽完,屈指一弹,火星一闪,烟头飞进了大火里,瞬间飞灰湮灭。
他毫无眷恋地转身,房屋在他身后倒塌,那新盖起的坟墓也塌了,露出那截手势。不久,那救苦救难的手势,变得焦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一个越洋电话。
经过漫长的嘟声后,那边才接起来。
“是我。”他这么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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