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樾风喂完鱼,缓缓抬头,淡漠瞥他一眼,旋即转身,进到厢房。
“今天不去上早课吗?”兰迦上前,在虚掩的门上扣了两下,故意问。
房内无声无息。
兰迦大着胆推开门,吱呀一声,内里平淡的陈设一览无余。
吕樾风正在更衣,海青脱了一半,挂在腰间。人是枯萎的,可肩头、脊背、后颈,无不在延展出鲜活。
兰迦眼睛发直,锁住对方动作。吕樾风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慢腾腾地褪去衣裳,直至一丝不挂。一旁似有檀香在烧,熏得欲望攀升,令被凝视的对象加倍妖冶。兰迦舔舔嘴唇,他怀疑吕樾风要么在考验他,要么就是在勾引他。
他滚动了下喉结,走到吕樾风背后。吕樾风猝然转身,与他目光相接。
“偷窥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有那么一瞬,兰迦觉得,吕樾风身体里属于程巳光的魂魄活了过来。
“我还用得着偷窥,光明正大地看就行了。”兰迦耸耸肩,邪笑了下,“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没被我看过、亲过?你整个人,都被我操开过。”
吕樾风不应他,俯身去拿床上的干净衣裳,准备换上。
兰迦捉住他手腕,拦了下来,继续戏谑,“很久没看你这么赤裸了,让我多看一下怕什么?你身为出家人也不该惧啊,不早就抛下七情六欲了吗?难道……隆醒大师心还不够宁静,随便一介凡夫俗子就能让你动摇?”
吕樾风不接话,反而越过他肩头,朝门的方向边看边无声作口型,似乎在对谁讲话。兰迦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小沙弥,正傻愣愣杵在门外。
他立刻松开吕樾风。他千辛万苦找到他,是要他同他一道活着受难,并不是要把两人一起置于死地。
吕樾风从容地换好海青,对兰迦双手合十作揖,不喜不悲。兰迦呆望着他,只觉得这副和尚样子惺惺作态,令人作呕。在兰迦凌厉的注视下,吕樾风平静地踱步出门,小沙弥慌慌张张缀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道背影消融进晨间霞光中。
屋内没有椅子,兰迦颓唐地往床上一坐,背塌了下来。他知道吕樾风要去哪儿,照例诵经罢了。他坐了一会儿,逐渐坐出一阵绝望的空虚,拖着这具残缺肉身走到这里,却只能得这么一个结局。他有点不确定,自己还能想要什么。
——再次与吕樾风疯狂地做爱,达到濒死的高潮?近于强迫性的性爱,可以令吕樾风生不如死,这正是他想要的。当年,吕樾风还是程巳光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故意没有一枪毙掉他,迫使他深陷牢狱,不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弄吗?他得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
思忖着,他慢慢捂住脸,泪竟这么滑出了眼眶,洇湿褥子。
鹿西奥起床后,屋内外逡巡了一遍,搜索兰迦无果,遂发去微信消息、打电话,可对方均不应,就跟诚心躲他似的。
他正想出门,预备在周边晃晃碰运气,说不定能撞见兰迦,没料到兰迦自己先回来了。兰迦脸色很不好,整个人恹恹的。他自然懂察言观色,不做唐突提问,只说自己肚饿,要外出觅食。兰迦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鹿西奥向路人打听吃饭地方,路人推荐他,附近寺庙在经营素菜馆,那里不错,他按着指引走到。果然,价廉物美。他囫囵填饱肚子,走出餐馆,打算溜达一圈,也算是一探究竟,此地到底有何种魅力,可以挽留住兰迦这厮。
他逛到了秀溪道院。这座岛零丁就这么大,被庙宇建筑群割据了绝大多数平方公里。就算他今天不逛到,明天或者后天也能逛到。
遥遥有诵经声,从佛堂里传出。韵律齐整,似低喃,在偌大上空飘荡,沉着人的心境。
鹿西奥循着这声音,找到了发出的原点。他站在佛堂外,望着供台上的金塑佛像和佛像下的一张张虔诚面目,忽觉畏惧。他走进去,像一个战战兢兢的闯入者,壮着胆探索,以确定这不是一场虚构的梦。
僧人们念念有词,岿然不动。
鹿西奥突然站定,目光发直,不走了。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睛。
这一次,他确定,没错,正是程巳光。即使剃了光头,模样依旧,不,也有了些变化,比之前更加清冷、瘦削。兰迦获释后,闭口不谈此人,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兰迦留在这里的答案昭然若揭,并不是忘掉,是根本忘不掉,所以要再来趟一遍浑水,嗅一遍痛苦。
他看见程巳光缓缓抬眼,好像朝他这边投了束目光,稍纵即逝。再去看时,程巳光已经阖上眼,心无旁骛。
小沙弥正在添线香,薄烟腾起,光线昏暗了下来,每个人的面目都更加模糊。
他想调转视线,却发现自己跟着魔一样,怔怔盯着那男人。他觉得自己该抬腿走,可脚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开,僵在原地。
程巳光睁开眼,向他看来。他们目光相撞,这次,是千真万确了。
他看见他眼睛空洞,唇角上扬,竟是笑了。借着悲悯的笑,想藏一些讥讽,却藏不住。
这哪是什么皈依的教徒,简直是鬼魅,躲在神灵的遮蔽中烧着邪恶。
鹿西奥几乎落荒而逃。
兰迦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时,摸索手机一看时间,已然半夜。
他一天没有进食,却没什么饥饿感。整间屋,静得像座坟墓,夜这么深了,鹿西奥大概躺下休息了。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前院,月色如水。
他站了一会儿,发现院子的墙根处有一个影子,不知在那夯了多久。
“谁?”他胆寒地问。
影子缓缓现身,竟是吕樾风。
吕樾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空,很淡,心平气和地空虚着,看起来高深莫测。
“你怎么来了?”兰迦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
“我不能来?”吕樾风笑,笑意带点疲惫,冲淡了疏离。
兰迦心间忽变得柔软。这就叫“柳暗花明”吗?他连忙迎上去,“当然可以,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
吕樾风不吭声,指了指屋内。
兰迦蹙眉疑惑。
吕樾风突然挪动步子,走得极快,像夜间潜行的动物。兰迦愣了下,立即跟着他,来到鹿西奥睡觉的房门口。吕樾风停住脚步,抬抬下巴,示意兰迦先进。
鹿西奥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十分安详。兰迦不由自主走向床边,俯身观察对方,有种莫名的预感。
他觉得鹿西奥表情有些森然,像个死人。
忽然,吕樾风像一团阴影一样逼过来,兰迦被笼罩其中,接着,兰迦眼前递来一根指头粗的铁扦,尖端锐利,足以伤人。
“来吧,把我的冒牌货干掉。”吕樾风说。
犯下同样险恶的罪,就会有一致的默契,形成一种难以被介入、喋血似的亲密感。此时此刻,兰迦终于能确凿,管他是程巳光还是吕樾风,他们只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囚犯,无处可逃,惟有对方。
兰迦不发一语,极力镇定,接过那铁扦,灵魂和道德尽数脱缰,抬起手臂,狠而准地,朝着沉睡之人的脖颈插去。
血,如涌泉,迸裂,溅落在肌肤之上。
月光,也吸饱了血,染成庞大凶猛的赤红。
兰迦继续深捅了几下,直至对方目眦欲裂,全无气息,才松开铁扦。他像提线木偶一般机械,擦了擦脸颊、手掌沾染的血,再慢慢转向吕樾风。
“好了,我做到了,给我什么奖励?”他诡谲地笑起来,眼睛如兽类般,灼灼发亮。
吕樾风立在原地,影子浸在血腥气里,发出轻笑声。隔了片刻,他主动走近兰迦,伸出手,来回抚摸起兰迦的头发,就像奖励一条做对事的乖狗那样,抚摸表扬。
兰迦闭上眼,一脸惬意,表情享受。
第63章
血与月光在屋内轰然流淌。
站立的,卧着的,三具身躯,都浸泡在各自的死亡里。
活下去艰巨卓绝,可死,就这么一回事。
终于,吕樾风的手从兰迦脸上移开了。兰迦顿觉空落落的。他看见吕樾风苍白着脸转身,嗓音有些尖颤地问:“你要去哪里?”
吕樾风幽深地看他一眼,“去找工具,难道就让他这么‘躺’到天亮?”
兰迦神智渐渐回笼,对着床上死不瞑目的鹿西奥,生出了一丝后怕。他僵了一会儿,立刻道:“我跟你一块。”
院墙根堆着一些发锈的农渔用具,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这里傍海,没被旅游开发前,家家户户,或多或少依靠渔猎为生。
两人翻翻捡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支锹和一把似榔头的工具。
屋内没有开灯,他们像两个鬼影,在黑暗中辨认了下方向,提拎着家伙,回到尸体旁。
吕樾风用手抹了下鹿西奥的眼睛。眼睛不肯闭上,黑洞洞,瞪睁着,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转身,对兰迦平静地说:“把这墙挖开,明天我再买点水泥和腻子粉来,把他埋进去。”
垒出新鲜的砖墙,就可以挡住这个邪恶夜晚的秘密吗?这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骼都是实实在在的,真的可以毫无痕迹,藏匿于沙土水泥之下吗?
兰迦舔舔嘴唇,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扭动了下肩膀,捏了捏手指关节,嘎吱作响。他挥着铁锹,凿向墙,脸上挂着一种诡异疯狂的表情,兴奋,紧张,痉挛,对死活不再关心。
梆,梆梆。闷而重的几记,一道大口出现在墙面,像细长的眼睛,从黑暗里裂开。
吕樾风用榔头锤断了尸体的四肢,便于折叠缩小体积。他处理这些很在行,堪称熟练,死掉的,无论人还是动物,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他体力不如从前,处理得差不多了,便丟下工具,直接疲软地坐到了地上。
他屈起腿,蜷缩着身子,暴露在月光下。
人死后,变得沉重。活着的人,却在发飘。
“要不要去我房间休息一下?”兰迦歇了手上动作,问。
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向房门外走。黑暗没能阻挡他,像是来过了许多回,他径直走到了兰迦房间,躺下。
吕樾风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对久,听到脚步声,应该有人进来了。他抬头去望,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悄无声息站着。他抿抿唇,想叫对方,滚热的呼吸扑了过来,连带着刺激的血腥气。他的腰被牢牢箍住,两条腿被抵着分开,一只手伸进了裤裆内,开始野蛮揉搓他的家伙。他嗅到了从对方体内渗出的欲望,粗重且迫不及待。
兰迦匍匐了下去,含住他的阴茎。他找不到支点,只能薅住兰迦的脑袋,手指深深插进了发鬓里。
兰迦不是在为他口交,是要吃了他,就像当初他阉割掉他那样。他们的影子重叠,在夜色里耸动着,他中了圈套,被快感挟持,泄在了兰迦的口中。兰迦没有就此放过他,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半身,他摸到凉的,软的,恐惧而绝望。
“这就是我,”兰迦口气出奇的冷静道,“一个怪物,被你塑造的怪物。”
怪物又如何?即使是残缺的怪物,兰迦照样能奸淫他。
他半垂着眼,露出脆弱的一截脖颈,像是可以任人宰割。可他实际冷酷得很,没什么反应,还是那么置身事外。
见他这模样,兰迦自然是习惯性地愤懑了一会儿。
“杀人,是不是比做爱还要有快感?”他忽然抬头,阴森森盯着兰迦问。
兰迦一滞。的确,在意识到自己摧毁了生命的刹那,本质上是一样的,多巴胺大肆分泌,难以言喻的高潮袭来,甚至更为美妙。
丑的、美的、软的、硬的、爱的、恨的……都一样了,不用再区分了。
他忽然明白了,吕樾风是在帮他,帮他卸下这尘世间的一切无用累赘。
他不能没有他。他也一样,不是吗?他们再也不该分开了。
兰迦缓缓倾身,抱住了吕樾风。
这个拥抱姿势,让他们下半身赤裸地贴在了一起,看起来像在交媾。抱了片刻,吕樾风抵开兰迦,低头,不知何时,他们的身下,洇出了血。他揉了揉眼睛,血又不见了。兰迦像团火一样摸过来,想继续,他推开他。兰迦不依不饶,钳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压了上来。他抚摸他,想要跟他像以前那般做爱,想要狂热,想要颠倒日夜,还想要生,想要活。
兰迦。吕樾风忽然喊他的名字,郑重而清晰,比名字更清晰的,是他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吧。吕樾风说。
“不,不可能。”兰迦急道,“我们是共犯,杀了人,是这天底下最烂、最脏的人了,你逃不掉、我也逃不掉了。”
“这样啊……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要一起亡命天涯吗?”吕樾风冷漠地问。太像笑话了,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那种。
“为什么不可以?”兰迦趴下来,鼻尖蹭在对方胸膛,声音变得黏腻,“就算活着像狗像虫子,只要是跟你一起活着就好。”
话落,他自己都惊讶不已,原来他可以为另一个人如此荒唐,即使回到卑贱、低微的原点,也没所谓了。
“痴心妄想。”
吕樾风愣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回兰迦的,不是,他刚刚并没有开口。
“痴心妄想。”声音在耳畔盘旋。
吕樾风猛地掀开兰迦,坐了起来。
“姐姐——?”吕樾风嘴里喃喃。
借着稀薄月光,兰迦盯着他,发觉他有点不太对劲。
吕樾风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温柔至极的微笑,可他的瞳孔正在涣散,灵魂仿佛出走了,和刚刚死掉的鹿西奥那么类似。
他看起来不太像他,也不太像人了。
他被谁附了身?兰迦惊惧,蓦地往后退。
第64章
兰迦喊了声吕樾风。
吕樾风就跟耳聋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对着虚空伸出手,虚空里似乎有幻影。他对黑暗中的幻影低喃,幻影回抱住他。虚幻中的拥抱好像有了温度,他能感受到,应该是姐姐。姐姐抱着他,祥和、安宁、美丽。此刻,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肉身被温柔裹紧,像是塑了道金身。他开始无声流泪,眉目悲悯又冷淡,俨然成了一尊真正的佛。
兰迦呆愣在一旁,被他的举动骇住了,他越投入,这氛围就越发可怖起来。一个连杀人都没有胆颤的恶人,霎那间软了,膝盖和脊梁也跟着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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