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走廊还是水泥地,却被清理得很干净,两边的防盗门都安上了,不少门上贴着对联,门前有鞋架,不仅有成年人的鞋子,还有童鞋歪歪倒倒放在上面。
女人见他俩一直跟着,叉腰站定,很大声地又质问了一遍,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声音引来骚动,有几扇门打开,后面探出来脑袋。
吕樾风望着那些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感到紧张。吕茉比他镇定,捅了捅他,向他比划,让他充当翻译。
他无奈地开口,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住这儿了吗。
有人站出来,不满道,怎么不能住了?我买这套房子的贷款都没还完呢,我他妈不睡这里睡大街啊。
仿佛一根引线,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戾气十足。
吕樾风哪见过这种阵仗,脸颊涨得通红。他身子绷紧了,拳头都握起来了,结果吕茉拉了下他的手,看出他的不安定。
吕茉比划,走吧。同时向他使眼色。
他会意,跟吕茉一块儿按原路返回。出楼栋时,太阳都下山了。从楼上飘下来一阵食物香气,炊烟也一道飘着。人声隐隐约约,在他们的头顶。吕樾风想,他和吕茉应该成为了这天傍晚楼里就餐时的谈资。
骑车回家的路上,吕樾风心情复杂,不可否认,他看见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栋楼里的人看起来好像各个都市侩、不讲道理,可每一个人都比他正常生活里的人更加鲜活,爽快且富有精力。
他不解,为什么在那么贫乏的环境里,这些人还可以如此振兴呢,把苦日子咬咬牙也能过下去。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身边的每一位大人,似乎都只有一张怨怼的脸,而他们明明享受着优越上等生活,以及令人艳羡的特权。
渐渐长大后,他才明白,像他所生的这个阶层,其实最为虚荣,他们要固守内心的秩序,一旦秩序崩塌,便会怨天尤人,臆想成抑郁,却连真正撕破高贵假象的像样勇气都没有。
他常常会独自再去那边,在烂尾楼附近转转,隔着段距离,置身事外地观察这栋楼里人们的活动,像亲临现场看一部纪录片。不知为何,这令他上瘾。
楼里的人虽然总是在嚷嚷活着操蛋,但没有人会真正放弃。可能他们被折腾够了,不信救世主,也不信青天大老爷,就这么互帮互助地活着。
人与痛苦坦然相处了,竟会焕发出一种新生。
小小年纪的吕樾风,偶然这么想到。
然而,那儿嘈杂却安稳的生活,不久便打破了。
有一户人家煤气罐故意泄露,全家二氧化碳中毒而亡,事后说起原因,应该是断供多月,被银行起诉,还不起钱,一时想不开,男主人带着全家老小,奔赴黄泉。
自杀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吕樾风才得知消息。他慌慌张张骑车过去,只看见拉起的黄色封线,以及楼道口的封条。
整栋建筑被清空,不再有人居住。楼里那些“居民”的下落,他大约是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了。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才离开。
那一年临冬时,吕樾风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不经意向街对面一瞥,让他愣住。
一对中年夫妻正推着一个流动摊贩车,走到固定卖点,支摊。忙得不亦说乎。
他起先以为是眼花,待到那位妻子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望向他这边,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是他第一次去烂尾楼时,碰见的那个嗓门很大、充满戒备的大姐。她朝他挥了挥手,貌似也认出他来了。
他恍惚了一瞬,在想,她以前也友善地跟他这样挥过手吗?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做过吧。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即使如此,在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可以结束的感觉。
他抬起手臂,有些机械地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放下手臂的同时,他的脚边忽然多了只活物,应该是刚从路边花坛里蹿出来的流浪狗。
小狗很小,身上的毛打结成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可它的眼黑黝黝地盯着吕樾风。
小狗朝它吠了声,用鼻子蹭他的裤脚。他感到暖洋洋的。
他用手掌抹了下眼睛,然后,手掌变得有些湿。
第60章
吕梁第一次见到吕樾风时,吕樾风正在跟吕茉讲话。也谈不上是在讲话,两个小孩手语翻飞,表情生动,形促使在旁的人一下子就隐形了,姐弟俩有专属的小世界。
吕樾风被母亲推到吕梁面前,让他喊人。吕樾风抬起眼,怯怯地看他。他笑了笑,抚摸着小而圆的脑袋,软软的头发,滑过掌心,像一匹上等绸料。
孩子喊他爷爷,他其实是孩子的生父。
换作任何一个家庭,都难以接受这样的扭曲局面,可在这个家里,有些事就那么发生了,大伙心照不宣,把最阴暗的东西,用沉默封缄,就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或者存在过。
吕樾风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吕梁每每看向他时,总觉得像在湖泊里照倒影。
在这个孩子眼里,他大概是严肃且具有权威的,他有些庆幸,同时也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吕樾风大概十四岁时,来魁北克度寒假,他带他去打猎。
许久未见,男孩面对他,还是那副不安模样,
吕樾风似乎没有遗传到他什么特点,无论是身材还是面容,像母亲那方更多。他说不上这是好还是坏。
打猎前有许多准备,吕梁带吕樾风认枪。他有许多收藏,不少枪甚至是上了年代的。
吕樾风在吕梁印象中一直闷声闷气,不像是有主意的小孩,没想到,这小子见着这些枪,双眼倏地一亮,整个人立马变了。
他略感意外,但很快被微妙的喜悦取代了。这不正是一种证明吗?
——终归,吕樾风和他一脉相承。
他教小家伙怎么上膛,怎么射击,吕樾风学得很快,轻松掌握窍门,极具天赋。
练完,收拾枪的时候,吕樾风靠过来,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他笑了笑,站起来,把枪特意晃了晃,对小孩说,等你成年了,我送你一把最好的。
吕樾风睁大眼,看起来好无辜,好澄澈,轻声问真的吗?
他忽然上前,拍了下小孩的肩,顺势把对方搂了搂,说当然了。
吕樾风似乎不太习惯和他如此亲昵,别扭地笑了笑,然后摸着鼻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让他有些不爽,他不太明白,这孩子对他的紧张与隐隐抵触到底来自于哪里。
然而表面上,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刻意忽视了刚刚的尴尬,继续转向下一个话题。
待吕樾风对如何狩猎熟悉得差不多了,吕梁决定带他亲自实战,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那一天早上,还下着大雪,天与地,都被一片银白覆盖。趁着雪停时,他们才出发。
吕梁的猎友不少,大多数是本地人。吕樾风坐在车上,惴惴不安,对着一群比他体型壮阔的大汉,以及异国面容,压迫感十足。更何况他只是个青少年,正处在羞耻感最为突出的年纪。
到了目的地,大伙一一蹦下车,都挺热情高涨,吕梁也不例外。吕樾风垂着脑袋不作声,与其他人形成极大反差。
吕梁没发现不对劲,只顾着和其他人商量路线,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吕樾风闷不吭声,走到一条猎狗旁边,他缓缓蹲下身,与狗对视。
狗的眸子又黑又湿润,对着他把鼻子翘得老高。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狗的脑袋便欢快地往他掌心钻。
他一直愁云笼罩的眼睛倏地亮了,嘴角也不自觉往上翘。
这时,吕梁走过来,打断他微小的快乐,要他开始装备。他“哦”了声,恋恋不舍地起身。
整个上午一无所获,雪下太大,出来觅食的动物几乎没有,众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后,吕梁问吕樾风没能亲身体验到猎杀动物,会不会很失望。
吕樾风慢慢眨了眨眼睛,像在思考到底该怎样回答。
吕梁也盯着他,一同沉默了好几秒。然后吕樾风开口了。
他说谈不上失望。
你并不期待吗?吕梁冷静地问。
吕樾风却摇摇头说,小狗很可爱,我想再见到小狗。
狗?那些站起来,个头比人还魁梧的猎犬吗?在这孩子眼里还能可爱?太奇特了。
吕梁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巨大的客厅,显得格外清冷突兀。
一次失败并不影响男人们的下一次出征,没过两天,他们趁着天气晴好,又组织了一次。
大伙有序分工,一部分人领路,寻找猎物;一部分人伺机,专司猎杀。
临时铲出来的路有些滑,两边雪堆得老高,吕樾风小心翼翼跟在吕梁身后。
前方传来闷闷的鹿哨,在旷野里随着风飘荡。吕梁教导过吕樾风,这是在模仿鹿呦,勾引麋鹿们上钩。
这时,犬一声接一声地嚎,吕梁向吕樾风打了个手势,意思有猎物出没。
多年后,吕樾风依然无法忘却,第一次亲眼见到野生麋鹿的那种震撼。
——那是怎样一种浑厚神圣的生物。有温润的眼睛,和最为跋扈的茸角。
它的背像山那般厚,从树丛的阴影里冒出来。
不止一个枪口对准了它。
奇特的宁静蔓延开来。
吕樾风屏住呼吸,看着它低头,用鼻子拱雪地上的枯草。
它怎么不跑?难道没有察觉到危险吗?
可它又能往哪里跑呢?这里处处是陷阱。
吕樾风学着吕梁那样,将枪托扛在肩上,枪口慢慢摆成与鹿同一条水平线。
他没有了难为情,甚至血液在贲张。他知道,自己和吕梁一样,是期待这刻的。
它倒下去时,巨大的黑色鹿角仍像活物一样,随着身体震颤,在空中张牙舞爪。
捕获了第一头成年雄鹿,的确鼓舞人心。
男人们一边处理猎物,绑紧它的四肢,一边快活地交谈。处处都在释放一种胜利信号。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一道黑影不知从哪儿闪现出来,竟然是头幼鹿。
幼鹿在横冲乱撞地鸣叫,叫声凄厉,似乎它已经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吕梁本能地伸出左臂,将吕樾风护在身后。始料未及地两声枪响后,静了片刻,众人炸成一团。吕梁愤怒地转身,夺过吕樾风的枪管。
然而,所有的生机随着泄在雪地上的血而消失。
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能杀成年的鹿吗?他大声质问。
吕樾风没说话,垂着眼睫,模样幽咽。在吕梁看来,越是这般安静,越像是在沉默里反抗。
过了半晌,吕樾风抬眼,与他对视,问,你是为小鹿死了感到可惜,还是因为我破坏规则连累到你而感到可惜?
吕梁愣怔。
其余人虽然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光凭爷俩的对峙氛围就能感受到不对劲,有人忍不住上前打圆场。
吕梁转开脸,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他的视线落在幼鹿“死不瞑目”的眼上,可真黑,尤其在雪地的衬托下,黑得瘆人。那些血,从腹下汇成一条细密的线,可真红啊。
在吕梁这错综复杂的一生中,和吕樾风因狩猎发生的这次小意外,本来无足轻重,可不知为何,后来,他总会不时回想起这幕。
他想,大概就是那孩子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他好像并不关心这世上的一切,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他好像在看你,其实只是看见了你而已,和看到路边的野草也并无区别。他说的喜欢和喜爱,也并不带有真正的感情色彩,他没有真正接纳这个世界的打算。
吕樾风来魁北克读了高中最后一学期,后来考去了温哥华。吕梁趁着他放暑假的时候,特地去了那边一趟。
吕樾风又长高了些,皮肤依旧很白。笑起来有些不一样了,眼神还是不那么热络,却带着成熟的疏懒。
到了酒店,放下行李。晚上吃饭的时候,吕樾风身边跟来了个女孩。他向吕梁介绍,说是同学,吕梁心领神会。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混血儿,有一半亚裔血统,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这种辛辣的审美偏好,与他大相径庭。他想起吕樾风的母亲,优雅大方,常年被淡淡的忧郁萦绕,就连落幕后,也有各种坊间传奇,肆意不绝。
吃完晚饭,吕樾风和女孩去露台抽烟。
吕梁透过窗玻璃,看见女孩偎向吕樾风的肩,吕樾风一动不动,没怎么抗拒,背影却不是那么热情。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吕樾风大概是他见过最厌世的年轻人,明明抵触,又不得不在现实世界里使劲融合。
圣诞节,吕樾风回魁北克陪他过节,身边居然换了个女孩。这次是纯粹的华人,但基本不会说中文。
夜晚院子里放起烟花,女孩雀跃地拉着吕樾风,怂恿他拍亲密自拍。
吕樾风依然不擅长拒绝,平静地配合,在盛大的欢乐中,像个局外人,你感受不到他真正的喜悦。
吕梁终于察觉出异样。
他趁着女孩讲视频电话时,把吕樾风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
吕樾风对他笑笑说,你不知道薄情寡性是遗传吗?话落,他吐吐舌头,似乎只是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吕梁噎住,滚了滚喉结。
他们在法律上是两代人了,他不应该插手他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与人钟意的方式。可他实在没法假装,他最在意的小儿子,竟活得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那么多人朝气蓬勃地围绕在他身边,热忱地感染他,可他不为所动。
吕茉死后,吕梁主张向吕樾风封锁消息。所以,吕樾风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吕樾风没有向他发脾气,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接近于恐怖。
半晌,吕樾风抬起头问他,还记得吗,你承诺过我,成年后,要送我一把最好的枪。
吕梁半个身子都是僵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已经老了,逐渐走向衰弱,在吕樾风面前,他的愤怒与质问大抵都不再奏效了。
他行将就木,可吕樾风还得继续上路。
他想,血缘有时候真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非要固守,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他说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吕樾风耸耸肩,又强调一遍,最好的。
吕樾风准备回国时,吕梁肝癌病发,不得不紧急入院。
临走前,吕樾风来医院看他。那天阳光很好,从病房的窗子里洒进来,加拿大很少有这样好的晴天,简直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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