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樾风还是像闷葫芦,没什么话讲。他直起身子,向吕樾风招招手,吕樾风凑过来。
他认真地再看了吕樾风一遍,从眉毛到下巴,似乎没有一处像他,可他眨眼蹙眉间,又有他的影子。遗传,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尴尬,说不上来像,也说不上来不像。
你要好好的。他干巴巴说。
吕樾风干巴巴“嗯”了声。
他觉得这声“嗯”里没什么底气,但他又能管得了什么呢,吕樾风自有他的决定。
他伸出苍老干枯的手,吕樾风犹豫了下,回握住了他。
两只交握的手,承载了两个人,一老一小的心碎。
握了一会儿后,吕樾风收回手,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用掌心擦了擦眼角。
他感到诧异,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孩子如此外露的情绪。
我的都会是你的。吕梁说,谁也不会得到比你更多。
吕樾风慢慢侧过脸,眼睛里有不解和震惊。
吕梁指了指窗外,感慨道,春天来了,怪不得今年的雪化得早。
吕樾风应声说,真的呢。
吕梁回过头笑着道,你知道契诃夫说过上帝创造了这世上美好的一切,除了人类吗?他说春天最美,为此,看着这春天,真希望有另一个天堂存在。
走出医院,路边开了樱花。风吹来,花瓣掉落在街头,还有吕樾风的肩头。
不久后,吕梁去世。
短暂的春天,并没有开始多久,便过去了。
第61章
谷雨之后,气温回升迅速,寅滨岛最热的时刻要来了。
兰迦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从酒店搬出,在岛上租了间民宿,方便自己去寺庙。
今天,他像往常那样,吃过早饭后,散步去秀溪道院。
和尚们过的日子刻板枯燥,这么热的地儿,住的厢房连空调都没有,难道也是苦修的一种?
兰迦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弄明白程巳光,不,现在是吕樾风了,究竟为何要过这种日子。他本来有机会一跑了之,出国什么的,于他而言不存在难度。若是单单为了赎罪,在这里吃斋念佛,装作不问世事,不免显得又有些苍白可笑,纯粹自欺欺人罢了。
吕樾风正在檐下喂鱼,他穿着海青,干干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游鱼张着嘴,争先恐后地从水草里钻出来,掀起波纹,吞食饲料。
兰迦轻手轻脚走过去。
走得近了,兰迦的阴影就变成了水缸里的倒影,吕樾风慢慢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地一笑,带点不自知的讨好。
吕樾风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冷之气,跟常年供在神坛上的金塑佛像没区别。
“吃早饭了吗?”兰迦有点没话找话。
吕樾风点点头。
兰迦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水缸里的透明小鱼,倒是生出了几分羡慕。
幸好鱼没有想法,若是有了想法,会不会认为吕樾风就是它们的神呢?
——毕竟,他一靠近陶缸,就能给它们带来食物;或许,吕樾风不过是一种食物的象征符号,对鱼而言,仅此而已……
兰迦敛住胡思乱想。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儿吗?”吕樾风忽然问。
兰迦一愣,揣摩对方语气,究竟是排斥他来得频繁,还是单纯的发问。
吕樾风见他不回答,模样还有些呆,便叹了口气,转身,要忙其他的去了。
“你呢,要在这里待多久?”兰迦顿了顿,带点苦笑,“可别告诉我,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着了……”
吕樾风不应声,背对着他。
“说话呀……”兰迦上前一步,紧逼,“怎么,又想装聋作哑?”
“我待在哪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吕樾风侧脸,平静地反问。
兰迦隔着段距离定住。
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竟会问出如此引人发笑的话。
当然有关系,他恨他,他巴不得他不得好死。无可否认,他好像对于恨他这件事上瘾了,他陷在恨里,死活不愿意出来,所以,他要紧紧黏住他。
兰迦佯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怕我了?那可太好了,你最好多怕一些……”
答非所问。
吕樾风与他眼睛对视了几秒,便移开了。
兰迦嘴上逞能的多,实际并不会真正生气。
“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这里只有斋饭。”
“行啊。”兰迦挑挑眉。
吕樾风不咸不淡道:“……但这里的斋饭,不对外开放。”
“好歹也是故人一场,真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中午我要午休。”看来吕樾风没松动的打算。
兰迦无语。但经验告诉他,对付人,要懂得有的放矢。
他没再逼问,很客气地笑了笑,跟吕樾风爽快道别,说下午再见。
吕樾风没接话,也没什么表情,目送兰迦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午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一阵一阵的,不像要停的样子,但这并不能阻拦兰迦去找吕樾风。
兰迦摸出规律,一般这个时候,吕樾风会在观音堂。
他去那边,进到殿内,左看右看,只看见一个小沙弥。他向对方问起吕樾风,对方指了指后山。
后山是一片风景区,还有个露天广场,中央有尊大鼎,供高香,不少游客会去那边烧香。
走到半途时雨停了一会儿,但到了广场附近,雨一下子又下猛了。
兰迦没撑伞,迫不得己找地方避雨。亏他幸运,没走几步路,就找到了一处凉亭。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躲进来了一男一女。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吕樾风。女人上了年纪,是副生面孔。
兰迦颇为讶异,两只眼睛发直。吕樾风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随后同那中年女人打起了手语。
兰迦只读懂了很小一部分,平平常常的内容。这时,吕樾风忽然回过头来,轻声向他打招呼。中年女人也看过来,她的眼睛很木,没什么光彩,像某种鱼类,兰迦想。他不自然地一笑,很是心虚。
“你身上湿了……”兰迦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吕樾风。
海青确实湿了,贴在吕樾风身上,将他单薄的曲线若隐若现地勾出来。
大概是有旁人在,吕樾风没有推却这种好意,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然后,吕樾风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啊。”
兰迦恍惚了一瞬。
吕樾风不再言语,默默擦着被雨打湿的肩头。
“你们刚刚去干什么了?”兰迦咽了口唾沫,瞥了那女人一眼,她手中还提着竹篮,一块厚布盖在篮上。
“采点儿野菜、蘑菇。”吕樾风说,顺便将手帕递给了女人,示意她也擦擦。
兰迦没料到对方如此坦诚,干巴巴“哦”了声,一时无下文。
“特地来后山找我?”吕樾风看向他,嘴角温和地向上提着。
兰迦不想再制造刻意的氛围,可偏偏,吕樾风总是能把局面带向擦枪走火。
无意还是有意的?他看不透。
吕樾风这人,比程巳光还难以琢磨,就像一个崭新的人,得让兰迦重新认识。
“是。”兰迦咬着腮帮子。
“现在看见了吧。”
兰迦知道,这话里还有话,带点赶人的意思。
——既然看见了,那你还想干什么?还不快点走?
“光看可不行,”兰迦轻轻笑了几声,“还得天天来守着你,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走……”
吕樾风扬起的嘴角渐渐消失。
那天,兰迦抱着他很哭了会儿,然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他说的很杂很乱,讲起一些过去,说起自己的小时候,曾经如何贫贱,所以铁了心要出人头地,还有遇见吕茉的那会儿,自己怎么向她学来了简单的手语。
吕樾风面无表情地听着,听这些于他而言像废话一样的东西,在逼仄的室内飘荡,企图生根进他现在的生活。
有那么一刻,他想打断兰迦,可他实在麻木了,甚至懒得把兰迦从自己身上推开。
兰迦忽然停住,看向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兰迦说还有选择的,你和我都可以再有选择的。
空气静了片刻。
他觉得一堵墙围了过来。
兰迦扯起嘴角,笑比哭还难看,说,巳光,要不要重新选一次?
他偏头,看向别处,说,我不是程巳光,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人。
兰迦扯过他的手,撩开上衣,把他的手往自己裸裎的胸前直摁,盯着他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稍稍怔了下。
他摸到了金属乳环,跟兰迦下半身戴的那种差不多。
疯了吧。他想。这人真是没救了。
兰迦忽然向他又靠过来,抱着他,轻轻啜泣起来。哭了一会儿,一把推开他,抹了抹脸,嘴里喃喃,我恨你,程巳光。我他妈是个纯傻逼,我怎么这么犯贱啊。你放心,你可没别的选择了,你的选择就是去坐牢。这就是真的,这才是真的……
他有些无语,看着自说自话的兰迦,仿佛是个酒醉的疯子。
恨我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忽然开口问。
兰迦不说话了,眼睛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接。屋里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太阳居然跑进云后,俩人面对面,却看不清互相的表情。
兰迦缓缓起身,立在床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他笑着说,你信的佛是真的假的?这些年里,一点儿暗示也没给你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这里假模假样?
他短暂地心悚了下,没吭声。兰迦也不再问了,低下头去,不知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
兰迦重新抬起头看他,看了许久。最后,他快活而痛苦地笑了起来。
兰迦离开后,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经堂诵经。
吕樾风半天没接茬,旁边的女人读懂了空气,用警备的眼光剜兰迦。兰迦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目光挡回去。
“山里什么都长啊?”兰迦故意装得语气轻快,“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
“不要再来了,”吕樾风缓缓说,“如果你只是想劝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
兰迦盯着吕樾风,已经感觉出了对方的认真。他站在原地,脸上依然蒙着一层假笑,装没听见似的,“待会儿晚上吃什么?吃你现在摘的野菜吗?你们这儿吃的花样太少了,连斋菜馆都没有,真赶不上我以前去的寺庙。”
“兰迦……”吕樾风很温柔很慈悲地叫他。
只是叫他,却不再多说什么。
“别逼我!”兰迦突然大吼起来,“别逼人太甚程巳光,我他妈会报警的,你现在还能逍遥法外,做假惺惺的和尚,还不是因为我善心大发没有举报你,你他妈搞清楚点儿状况!”
是的,他发泄了,可这并不能使他更好受些,他甚至立刻惶恐起来。他知道这些威胁对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用,如果他真想跑,肯定不会让他有机会抓住尾巴。
吕樾风静静站着,双手合十,“兰先生,请回吧。”
兰迦呆立着,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像被封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使出什么把戏呢,在他面前,他几乎山穷水尽。
兰迦被狠狠弄痛着,可又恬不知耻地非要靠近。到头来,他还是被他操控,永远低他一等。
吕樾风和女人已经走出凉亭,兰迦看见他帮女人提过篮子,身子微微佝着。从背后看,半点不见程巳光的影子。
原来,不是吕樾风故意遗忘了什么。
而是——过去的那个程巳光早就从吕樾风身上分离出来,悄悄站在兰迦身边,与他形影不离。
“程巳光。”兰迦大喊着追了过去。
吕樾风没有停。
他好像很害怕停,仿佛只要停下,兰迦就要追上来灭口。
兰迦还在叫程巳光,他的假象。一边又一遍。
但吕樾风还是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等待兰迦来到他面前,而后开口,“你真的恨我吗兰迦?”
兰迦不再上前,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甚至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这一刻,吕樾风戳破了“恨”的伪装。
雨又下了起来,细而密,砸在人的身上。
第62章
兰迦没有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吕樾风再次走远。
雨下起来,植物的味道在雨中也越来越明显,兰迦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快要走到住的地方时,他蓦地停住——
一步之遥外,有个不请自来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鹿西奥。
他瞟了他一眼,平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会一直待在这儿,永远都不挪窝?”
兰迦抿唇,没当回事地笑了笑,鹿西奥跟着他走进小院,环视了一圈,没作什么评价。他径直走到内屋,换好衣服才出来。鹿西奥已经扯了张椅子坐下。
“喝点儿茶?”
鹿西奥点点头。
兰迦端着水壶去院子的水龙头接水。鹿西奥则走到门口,盯着兰迦摆弄的背影。
他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把兰迦擒回去。他不明白,兰迦为何好好的大城市不呆,执意要驻扎在这破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既然对方不愿意如实相告,他索性亲自来掘出真相。
第一天,鹿西奥因为舟车劳顿睡过头,错过兰迦前往秀溪道院的例常。
兰迦过去的时候,程……不对,已经是吕樾风了,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檐下喂鱼。他看见他微微佝身,捻饲料的指尖,无意浸入了一点儿在水中,鱼群旖旎而来,像在吃食,又像在啃噬他的手指。他有种错觉,也许真的,当吕樾风将手指抽回,就会变成白骨。血肉,在吕樾风身上几近萎缩,他本就是一副骷髅,行将就木。兰迦自己,也并不比对方好上多少,他看着他,能闻到自己肉身糜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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