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德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诸多茫茫的方案,他必须挑选一个万无一失的开端,他必须从千万条岔路上,走到那条一定会通向终点的道路。
“……走,”他嘶哑地说,擦去嘴唇上的血痂,身上好像一下冒出了无穷的勇气与动力,“也该离开这里了。”
大副跟在后面,杰拉德低声道:“而您,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大副急忙低下了头。
因为,他立刻就有所察觉,在重新燃起希望,摆脱了半死不活的状态之后,杰拉德再次变回了那个无情的暴君。他坚定不移,誓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路上阻碍他的所有人,所有物,都将得到残酷至极的毁灭。
当天夜里,一封印有杰拉德·斯科特纹章的书信,就被送往查理一世案前。
三日后,送出这封信的人,就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再次见到杰拉德·斯科特——或者说黑鸦,查理一世说不震惊,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惊讶多,还是心烦意乱多。妻子仍在养伤,他的怒火与仇恨始终不曾熄灭,此刻见了一位举世闻名的斯科特人,皇帝难以抑制自身的负面情绪,当着诸多大臣的面,他冷笑道:“您!原来是您。”
“正是我,陛下。”杰拉德却气定神闲,他鞠了一躬,在礼节上挑不出一点错,“您为什么生着我的气?相信您已经看过我的信,我的诚意和决心,都是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您面前的。”
查理一世握紧了权杖:“真的吗?您这个骗子,莫非嘴里还有一句实话?您隐藏身份和姓名,在我的宫廷里埋伏了这么长时间,我却不知道您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杰拉德·斯科特——”
“我做了什么有害于您的事?”杰拉德柔声反问,“在您的国度,我恪守作为使臣的职责,守护公主,维护本国的荣誉,不结交党羽,扰乱您的宫廷与议会,更鼓励伊莎贝拉皇后与您真心换真心,而非出自帝国联姻的利益,像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我不是支持了您的种植园吗?我不是制止了一场大火,又进行了丰厚的投资吗?”
看着查理一世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接着道:“还是说,您是因为我的姓氏就恨了我?啊,倘若是这样,您大可相信我,我比您更恨这个罪恶的姓氏,以及我那些血缘上的兄弟姐妹。”
查理一世盯着他,想到他对阿加佩的感情,还有那五十万弗洛林的情分,皇帝不由冷哼一声:“那么,您想干什么?请记住,在您说话之前,不要忘记这一点:是斯科特人带来了战争,连累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杰拉德张开双手,诚恳地说,“我为伊莎贝拉皇后受到的伤害感到由衷的抱歉,她是一位可贵的朋友,心肠善良,品德崇高。但我,陛下,您可以看看我,诸位大人,你们也看看我的脸吧!”
他加重了语气。
这间宫殿汇聚了整个西班牙地位最高的人,除了皇帝,更有议会的重臣,军队的元帅,跺一跺脚,帝国就要抖上一抖,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汇聚在杰拉德身上。
这是个天生的演说专家,蛊惑专家,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可以将任何听众的心智随心所欲地摆布,揉捏成各种形状。他说白纸是黑的,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点头,他说钢铁是软的,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赞同。
“我相信,你们中有很多人都见过我,见过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他苦涩地说,“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心为了振兴家族,使我的姓氏更加繁荣。在过去,诸位都是我的见证,对不对?我还是摩鹿加继承人的时候,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线是我一手开辟的,每年前往米兰的货船,更是我亲自审批的。我还记着与您的通信内容,首相先生,也记得您与摩鹿加的友谊,侯爵大人。”
他这么说,就有人下意识点着头,应和道:“对,对。是这样的。”
“在那时,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摩鹿加同样如此。我信任我的家人,视他们为我坚强的后盾,并且也相信他们是以同等的信任来对我的。”他说,语气越来越暗沉,激烈,“但我却大大地想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暗地里,珍·斯科特早就密谋着篡夺我的位置,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去世的。我造人暗算,被关进摩鹿加的铁狱,在那里,我才收到了他的死讯。”
他深深地呼吸,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周遭鸦雀无声,大家都怀着讶然,慨叹的心情,默默倾听着斯科特家族的秘辛。
片刻后,杰拉德才缓缓开口:“为了使我屈服,我的亲生妹妹使人摧毁了我的容貌,又命令狱卒对我实施酷刑,他们用尖刀,用烙铁,用钢鞭和钉刺……看在天父的分上!我蒙承圣灵的庇佑,全都一一坚持下来了。最后,我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没有人吭气,全专注地望着他,杰拉德苦笑了一下,说:“既然珍·斯科特已经大权在握,她难免觉得,我容貌被毁,奄奄一息,早已失去了威胁,因此不再重视看管,只把我当成一个用来彰显她威望的道具。一次醉酒后,几个狱卒又对我拳打脚踢,当时,我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却发觉自己被装在麻袋里,正被他们抬着。原来,他们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以为我死了。”
“为了逃脱女主人的责罚,这几个狱卒只得商量着把我抛进大海,毁尸灭迹。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于是一声不吭,直到被丢下海里,我才用力挣开了麻袋,幸好他们在喝醉的时候,只是在袋口上胡乱缠了几圈完事,让我不至于淹死。”
“陛下,诸位大人,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假,更无夸大的成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对珍·斯科特的恨意,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深,而我对摩鹿加的了解,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多。今天,我不怕掀了自己的伤疤,叫谁耻笑了我的失败,落魄。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为了实现复仇的计划,我站在这里,谁也不能比我更堂堂正正!
先生们,我心中深知,尽管我们的主张或许不一致,意见可能不相同,但你们无疑全是高贵的人。请大家仔细地考虑了我的建议吧,讨伐摩鹿加,你们离不开我这个最忠诚的盟友。”
他越往后说,皇帝的表情就越释然,越了悟,其他人的表情就越惊叹,越唏嘘,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局面已经彻底改变,议会的大臣交头接耳,感慨连连,彼此间不停地点着头。
而皇帝呢?皇帝沉吟良久,他慢慢放开权杖,庄重地走过来,主动伸出手,与杰拉德的手掌交握。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说,“杰拉德·斯科特先生。”
杰拉德握了回去,面上的神色高深莫测。
哈哈,他想。
“是的,”他重重颔首,虚情假意地说,“我们终于理解了对方,陛下。”
第72章
杰拉德摇身一变,成为了联合舰队的主顾问,他的意见,将对议会,乃至皇帝的决策,都起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
舰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而他们面临的也不仅仅是摩鹿加。弗朗索瓦一世始终对米兰战争中的失败耿耿于怀,借着这个当口,他不惜支援摩鹿加,以此来消耗老对手的军力,将舰队长久地拖延在大海上。
无论国与国之间在海上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塞维利亚宫里,阿加佩频繁出入伊莎贝拉的寝宫,作为一位亲近的朋友,他没法照顾皇后的身体,只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此时,他在宫廷里的位置无疑是微妙的。
外人眼里,刺客使皇后流产,她带来了摩鹿加的警告与报复——但毫无疑问,阿加佩才是种植园的主人,一手破解了香料种植秘方的园艺师,比起皇后,他才是那个处境更加危险的人。再加上先前有好几次,他都差点遭受毒手的暗害,宫廷中难免生出一种流言:是他先吸引了摩鹿加的仇恨,皇后才为此遭殃的。
类似的言语并不会使他分心,阿加佩早就在心中做好决定,只是不知道该选个什么样的时机挑明。
“您醒了?”他一靠近伊莎贝拉的床榻,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侍女朝他示意,阿加佩再走近了一些,为面色苍白的皇后展示手上的花束,“瞧,我给您带了花。”
洁白如银的百合,在花苞上点缀着鲜红闪耀的小小浆果,伊莎贝拉一下就笑了。
“这是我结婚时的花儿啊!”她渴望地说,“再靠近些,让我摸摸它们吧。”
她纤细柔弱的手指,不住在花瓣上滑动,籍由幸福的回忆,一抹柔和的红晕,同时在她的面颊上泛出。
“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伊莎贝拉轻声问,“在所有人里,您就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还年轻的时候,春游,舞会,踏青,全是让人玩得不耐烦的活动,谁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被困在这张床上,眼巴巴地张望着窗外的花,风和自由……”
阿加佩将花束插进银瓶,为病人调整了一个好看的角度。
“很快了,”他坐在床边,握住皇后的手,“很快了。秋天就要过去,塞维利亚的冬天是很舒服的,在屋里烧着暖暖和和的壁炉,屋外再下一点小雪……等到雪也化了,风也停了,鸟鸣也响起来,那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望着消瘦的,一心一意听自己说话的伊莎贝拉,鼻子忽然一酸。
不过,阿加佩很快就将酸涩压抑下去,接着道:“您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到了春天,您的身体就要好起来了,舞会啊,踏青啊,春游啊,什么都行!我们可以整晚整晚地在塞维利亚宫跳舞,把甜点堆得像人一样高……”
伊莎贝拉乐呵呵的,被他逗笑了。笑过以后,她的眼中又闪出忧郁的光影,她招招手,示意阿加佩凑近一点。
阿加佩将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轻轻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阿加佩拧起眉头,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健康。您不用再生育了,不会有事的,别生了……”
“可是,人生无常,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啊。”伊莎贝拉的声线断断续续的,“如果菲利普和玛丽亚不受圣灵庇佑,在某天遭遇不测,那整个国家就要乱起来了,甚至还会产生分裂的动荡……”
阿加佩不出声,伊莎贝拉哽咽着说:“我知道您不支持我继续生育,在这件事上,不支持的只怕寥寥无几。所有人都期待着我能再生产一个健康的王储。我心里清楚……平凡的夫妻也有他们的烦恼,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去想,啊,如果我和查理不生在皇室就好了!我仍然会爱他,他仍然会爱我,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度过这一生……”
阿加佩没有开口,他知道伊莎贝拉的想法有多天真,实际上,一位平凡人的痛苦,是帝国的皇后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贵为帝国的皇后,西班牙的摄政王,她仍然要被世俗的期望,宗教的宰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须得一直产育,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她的债务。
这又能比千千万万个平凡人好到哪去?她的愿望发自真心,连阿加佩这样吃尽苦头的人,也不忍辩驳。
他原本想着,今天就向皇后提出心愿,取得她的支持。他打算离开西班牙,回到自己的家乡,但看到此刻流泪的伊莎贝拉,他怎么狠得下心,说得出离别的言语?
阿加佩叹了口气,说:“您累了,陛下。别在心里塞这么多事,会把身体压垮的。您按时休息,养足身体,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伊莎贝拉抽泣着,在枕头上擦干眼泪,她低声说:“我看得出来,您也有心事,您就说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说吧,倘若您还是我的朋友,就用您的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想些别的吧!”
阿加佩没办法了,只好说道:“我原本想着,要向您求一个恩典……”
“恩典,”伊莎贝拉稍稍提起精神,“什么恩典?”
“我想离开西班牙,”阿加佩说,“回到我自己的家乡,是时候了。”
伊莎贝拉睁大了眼睛,轻声叫道:“啊!”
“离开西班牙!为什么?您是我的朋友,您也要离开我吗?”皇后无限伤感地问,“是不是近来的流言蜚语使您烦心了?还是您已经厌倦了在塞维利亚生活,想去别的地方见识一番?别的事,我都会尽量满足您的请求,但是离开西班牙,却是我不曾想过的!”
“请原谅我的唐突,陛下,”阿加佩说,“可分离并不代表永别,您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不会忘记在那些危难的时刻,焦急的日子里,您对我的支持和援助,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质。但是我……我受过的苦太多了,我陷在仇恨的漩涡里,总也盼不到平静的日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怀念地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家乡,想起那座海边的小城,是那块土地滋养着我,照料着我的灵魂。我想念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海风,那里的人们……我想念我的小花园,我的故友,其中更有我视作父亲的人。我依恋它,靠它来治疗我心上的伤痕,正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干净,最美好的时光。”
皇后哀伤地说:“那胡安主教呢?他不是您的另一个父亲吗?”
阿加佩低下了头。
“他是,”他回答道,“我分不清是对他的爱更多,还是感激更多。只不过,我们……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离开了他的书房,他的金币和纹章戒指,他不会开心。他不像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西班牙的一切,但这里才是他的家。”
伊莎贝拉伤心地道:“那么,您就去吧!倘若您心意已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您就去吧。您是自由的,我要将您强行留下,您的心也会跟着死去。可是,我希望您记住,西班牙同样是您的第二个故乡。不要忘记我啊,也不要忘记这里爱着你的人。”
阿加佩流着眼泪,夜深之时,他才告别皇后,走向主教的居所。
就是在这儿,他忐忑地跟随侍从的指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来到胡安·丰塞卡的面前,接受了他的质问与考验。十余年的光阴一闪即逝,这个老人严厉地教导他,也真挚地保护他,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亲人,无名无分的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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