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去,沿途的侍从向他脱帽行礼。阿加佩的手心已经冒了汗,他就像第一天觐见那样不安。
“你来了。”胡安·丰塞卡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过去,他更老了,行动也更迟缓,几次生了重病,都是阿加佩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然而,老去的狮子仍然是狮子,布尔戈斯的主教牢牢攥着贸易局的命脉,任凭岁月流逝也不肯松手,权力使人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胡安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悲喜:“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阿加佩顿了顿,他不意外,宫廷里没有秘密,对于那些特别了解它的人,它甚至可以是透明的。
“我……我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种植园已经不需要我再看着,香料贸易的占比份额也越来越大,我可以功成身退,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主教缄默一阵,另起话头道:“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是。”阿加佩说。
“你不恨他的欺骗,忘了你和他之间的深仇大恨?你不想报莉莉生母的仇了?”
“不了。”阿加佩摇了摇头,“我和他的仇怨已经解开,太多年了,我想,我总不能一直和他纠缠。我放他走了。”
“不是还有摩鹿加?你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想亲眼见证了摩鹿加的毁灭?”
“这个愿望差不多完成了,”阿加佩说,“它垄断香料的地位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西葡两国的舰队全在讨伐它,我把收尾的工作丢给杰拉德·斯科特,只当这是他欠我的。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老主教:“我累了。摧毁白塔,击垮了摩鹿加,这其中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更离不开您的支持。您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适合金碧辉煌的宫廷,权势爵位、华服美食,更不适合我这种出身的人。”
“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在妄自菲薄,正相反,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事实上,只要我受着阳光的直射,用掌心挨着大地的泥土,我就会由衷的高兴,感到心中踏实又满足。只要我在花园里劳作一个下午,那么对我来说,这个下午的宝贵之处,将更甚于和皇帝共进的一次晚餐。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主教阁下。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主教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他才疲惫地弯下了腰,苍老的痕迹,一瞬间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喃喃道:“小乡巴佬,到底是小乡巴佬……”
阿加佩心有不忍,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主教随即撑起身体,猛地将桌上的天平,摆设与文件全扫了下去。
一声巨响,惊得阿加佩当即站住了脚。
“你走!”胡安·丰塞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偏过头,不愿看阿加佩的面容,“离开我,抛下我……就像你兄长曾经做的那样!你走!”
第73章
胡安·丰塞卡唯一的儿子,在寻找千眼乌鸦的途中死于海难。他生前与父亲的关系平平,在他死后,他的父亲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的情绪。
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儿子的离世成为了一根刺,长久地隐没在老人的心头。阿加佩执意离开的计划,连带着掀开了这个陈年日久的伤口。
阿加佩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他不再犹豫,快步上前,紧紧抓住老人的手。
“那么您要和我一起走吗?”他问,“您也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这么说!如果您跟我一起离开,那我们在那座阳光灿烂的小城里生活,我会照顾您,赡养了……”
“事情没成之前,不要做着无用的幻想,用不切实际的空谈点燃人的希望!”胡安·丰塞卡哑声呵斥,不过,他终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他激动地呼吸着,阿加佩只好等他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很久,主教才平复了些许,他低声说:“你心里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西班牙的。”
“您已经老了……”
“是,我是老了,没有多少年就得去见天主了!”主教狠狠瞪他一眼,“但你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布尔戈斯的主教,先代的伊莎贝尔女王还在的时候,我就是她最亲近的牧师。我将手放在教宗的绶带上,对我的统治者,对这个国家起过誓,我发誓我会一直辅佐西班牙的君主,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可以在这里,对你这么说,可我一定是个合格的谋臣,合格的官僚,”胡安·丰塞卡沉声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也必定要死在这里。”
阿加佩哑口无言。
书房陷入寂静,老人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他做着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艰难决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你走吧。”最后,他说,“回到你的小城去,跟你的花园,跟你的安稳生活打交道去。你说得对,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这样的人久留。”
阿加佩的嘴唇嗫嚅,他想说什么,但又怕自己说出口之后,就再也狠不下心肠,与面前的老人告别。
“代替我……向那位神父问好。”胡安·丰塞卡干巴巴地笑了笑,“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得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别哭了,”他缓缓松开阿加佩的手,“这也许就是圣灵的旨意,使世人相聚又分离……”
阿加佩擦了擦眼泪,低声说:“我不会一走了之,我会回来看您的。您就是我的……”
“走吧,”胡安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把告别的场面拖延到使人厌烦的程度!回去收拾行囊,带上你该带的,你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十余年的心血,它也庇护你,给了你第二个家,我想,你们都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阿加佩再三拥抱了这个可怕又可敬的老人,他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晚上不要熬得太晚,平时也不要生太多的气……”
胡安·丰塞卡使劲儿挥了挥手:“出去,出去!别再让我心烦了,出去!”
在收拾东西之前,阿加佩先向查理一世寄出一封书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且诚恳地请求皇帝的谅解。
赫蒂太太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在塞维利亚宫的这些年,她收获了朋友,也为自己找了几个竞争的对头,现在,这些都要随着她的离去而断了联系。
“不过,回去也好,先生!”她乐呵呵地说,“我也老了,嘈杂的环境不适合我,还是找个安稳,清静的地方生活最妥当。”
莉莉倒是失落了好一阵子,在她心里,塞维利亚宫就是她经营的领地,她还有很多目标亟待完成。离开了这里,她又要找个什么样的新目标呢?
为此,阿加佩也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甜心,如果你想留在这儿,爸爸也没什么意见的。”阿加佩整理着她的衣领,轻声说,“塞维利亚宫里有你的主教爷爷,皇后陛下也会看护着你。实在不行……”
他本来想说,实在不行,就去尽情使唤杰拉德·斯科特,但是转念一想,跟着那个坏种,都不知道尚且年轻莉莉会被影响成什么样,所以仓促地住了口。
莉莉仔细想了想。
“……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爸爸,没有赫蒂太太,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和家人在一起,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宝贝。”
阿加佩意外之余,不由笑了起来。
看来,莉莉终于还是成了斯科特家的异类。
“好,”他亲亲莉莉的额头,说,“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联合舰队与摩鹿加的舰队正面相撞,炮火撼动了天空中的流云。
西班牙是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但摩鹿加的舰队总指挥,正是鼎鼎有名的银手舍曼。他与杰拉德·斯科特一样,都是熟识水性,指挥才能出众的强者。
双方交锋了不止一次,炮弹如雨,降落在双方舰队的甲板上,长矛如箭,纷纷向着对面投掷。等到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了一定程度,跳船白刃战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
“真难得,”杰拉德丢开望远镜,冷笑道,“他的胳膊居然没有断。”
纵然有舍曼作为指挥官,背后又有弗朗索瓦一世的支持,摩鹿加的舰队还是在西葡两国的联合围剿下步步败退。说到底,早些年杰拉德放的那把火,让摩鹿加一直元气大伤,肉痛至今,其后在西班牙崛起的香料种植园,又强有力地挤压了摩鹿加的地位与空间。
先前他牵制着摩鹿加的时候,双方勉强还算得上是势均力敌,此刻,他既然挑起了两个强大的国家加入到对珍·斯科特的讨伐当中,杰拉德漆黑一片的眼珠里,已然映出了香料群岛 ,以及斯科特家族的毁灭。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震撼着耳膜,尸体与舰船的碎片将海面搅成一片混沌,黑烟跟着滚滚升上苍穹——就在这个时刻,这个胜券在握的时刻,杰拉德思绪游移,视线随着飘荡的船舷碎块而动,一时间失了神。
阿加佩在做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柔情,忽然如此想到。
冬天的塞维利亚,会不会微微地下起小雪,飘落进他的掌心?
第74章
摩鹿加被攻陷的那一天,大火燃烧了半边的天空,热风与火油在屋脊上方激烈地纠缠,四处都是惊恐的尖叫,以及民兵临死前的哀嚎。
空气中不仅翻涌着丁香、豆蔻与肉桂皮被焚烧的浓烈气味,更席卷着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道,两者结合在一起,怪异得令人作呕,但杰拉德面不改色地行走在街道——或者说街道的残骸上,冷漠地下达着命令。
“摩鹿加的卫兵格杀勿论,任何黑发黑眼的人,都要让我亲自过目。除此之外,不要动任何人的性命。”他压低漆黑的帽檐,遥遥地正对着宏伟壮丽的摩鹿加宫,“最好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大人。”
四天之前,舍曼·斯科特在勒令麾下三艘装满火药的船只施行了自杀式袭击之后,就一路后撤,直至退到摩鹿加本土。他向来聪明,聪明人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他心里很清楚,杰拉德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挑起的战争,再不及时抽身,他们都会成为战场上的一簇炮灰。
所以他逃了,比起有去无回地阻击杰拉德的联合舰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舍曼带着满身的硝烟味,匆匆撞进了最顶层的金宫,看到珍·斯科特就站在水晶的巨大窗口前,盯着远方海面上影影绰绰的星火。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海平面上摇曳的每一滴火点,就是一艘敌方的舰船。
“我们该走了!”舍曼冲过去,“敌人来势汹汹,我也拦不住很长时间,离开的船已经备好,我们现在就走!”
珍一动不动地站着,繁复的金灯照着她的背影,她稍稍偏过头,璀璨的流光从她丰厚的长发上滑落,妩媚如绝代的妖姬。
熏香升起不散的白雾,舍曼这才从浓重的香气里嗅到一丝流连的血腥。他低下头,看到姐姐的脚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地尸体,身上翻卷着凌乱的刀痕。其中有奴隶,也有黑发黑眼的斯科特人。
“怎么了?”珍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心里赤色斑驳,凝固着半流动的血,“你也要劝我离开吗?”
她歪着头笑,舍曼盯着她的眼睛,激烈的心跳逐渐平静下去,他抬腿,慢慢走向他的主人,只以膝盖支撑着身体,然后将脸放进沾满血的掌心。
珍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用鲜血细细地抹匀了他的皮肤。
“你要我流亡异乡,我除了活下去,还能做什么呢?”珍捧着他的脸,轻声问道,“杰拉德·斯科特不会放过我们的,就像我们也放不了他一样。只要我还活着,余生将永无宁日。逃走就是示弱,而示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舍曼?”
舍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们还可以蛰伏起来,随时等待重整旗鼓的时机。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机会……”
珍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她忽然问:“你有什么至今不曾实现的愿望吗,舍曼?”
舍曼愣住了,一个回答立刻就下意识地浮现在他嘴边,但是他没有说。
“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得到摩鹿加,啊,这个心愿根深蒂固,从来没有变过。”珍自顾自地说,“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杰拉德·斯科特,全都配不上它,只有我,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嫉妒着我们的哥哥,恨不得他立刻就在我面前死无全尸……”
她的语气变了,声线也变得怨毒,锋利的指甲深深挖进舍曼的脸孔,在上面留下溢血的印记,但是舍曼没有喊痛,他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珍深吸一口气,她放松了手指,安抚地摩挲着那块皮肤。
“再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摩鹿加的女主人。除了纳西斯还在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沉默了一阵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怜的纳西斯。”
舍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珍·斯科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她艳丽妖异的面孔时而哀伤,时而流露出暴戾的桀骜之气。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爱怜地轻抚着舍曼的眼角,低声问:“如今这个梦终于到了该醒来的时刻了,你还愿意陪着我,跟我一起看着梦醒前的黄昏吗?”
那么,这就是一条死路了,我们将在血与火中坠入地狱,再也不会有其他结局。
舍曼的嘴唇动了动,数不过来的逃生路线,韬光养晦的求生计划,以及对日后的安排与策略,全一一粉碎在脑海当中,留下的仅有一个选择,唯一的选择。
“……好。”他说。
摩鹿加剩余的护卫确实没法抵挡帝国的军队,一月后的傍晚,夕阳的血色余晖浩大地笼罩着群岛,使人分不清燃烧的是海洋抑或天空。杰拉德的黑衣在热风里振翅,他的帽檐上点缀着鸦羽,整个人也像一只死寂的黑乌鸦,逐渐逼近摩鹿加的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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