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双手还没伸过去,她就得到上次在尹氏不小心触碰到尹倦之小腹时引起一系列的应激反应一样,尹倦之蹭着地板惊恐后退,猛地抬起胳膊挡住脸,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抵抗颤抖。
荣雪赶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泪汹涌而下。
尹雪融年幼失怙,跟唯一的血亲——爷爷——生活。尹惊鸿怜她父母走得早,什么东西好便给她什么。
尹父还在世时老来得女,将近四十岁才求来明珠,对她宠爱有加。
家里唯一的小公主自然要平安快乐地长大,不侵染世俗,不烦忧物质。
尹惊鸿的偏爱变本加厉。
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尹雪融被宠坏了,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说好听点儿她天真得不食人间烟火,难听点儿便是蠢得五谷不分。
更别提人心这种复杂至及的东西,她一旦沾上,只有死地。
而那时,尹惊鸿已经老了。
本以为能护她更久些,没想到从小养成的善良天真没给她带去半分福泽,反而把她推入万丈深渊,死了好几次。
十八岁进入大学,尹雪融便被许利盯上,猛烈的追求让她防不胜防。
俊秀儒雅的外表,温柔细心的性格,处处以尹雪融为圆心的处世都让她弥足深陷。
二十岁步入婚姻殿堂,怀孕生子。
过了两年平静生活,直至她撞破许利和肖珊之间的奸丨情,又发现他已接手公司项目并据为己有的真相。
镜花水月碎了。
她“死”去。
然后用另一张脸回来。
“小倦......”荣雪痛苦地缩起肩颈,揪紧胸口衣裙,“我......”
空气如此稀薄,尹倦之像得了哮喘似的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呼吸,蜂鸣般的长唳糊满耳朵,他哪里都疼。
桌椅被撞倒发出巨大的乱嘈音,余声绕梁,尹倦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转身冲出法院,背影寂寥佝偻。
荣雪追出去:“小倦——”
外面的声音也像是沉在湖里一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天地仿佛在旋转,尹倦之伸手拦车,逃也似地拉开车门扑进去:“开车!走!快走!!”
司机被他失血过度般的煞白脸色吓了一跳,看他又这么害怕的样子,什么也不敢问,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身后的黑裙女人追不上,突然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先生,您去哪儿啊?”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看那位客人抖得仿佛要厥过去,生怕他是羊角风犯了,紧张得不行,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回,回家。”尹倦之说。
有地方去就行,证明神智还清醒,司机大哥松了口气:“您家地址说一下。”
“我家......”尹倦之把脸埋进胳膊里,“我家在哪儿......”
司机大哥震惊:“您家在哪儿都忘啦?”
尹倦之脑中有家的形状,却无具体的路线。
那栋装潢精美的房子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他只能模糊地“看见”,却怎么都摸不着。以至于他由不自主地自问,他真的有家吗?
如果他有家,那这27年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居无定所。
为什么他随时都在做离开的准备。
国内国外这么大,他为什么从来没觉得自己踩实过地面。
而且......家里有狗。
他不要回去了。
连家都那么可怕。
他怎么能回去。
此时法院门前发生了重大车祸。
在荣雪追着尹倦之出去,今天的庭审便已结束,再想开庭得重走流程。
许利处在震撼之中,整个头脑拼凑不出一件真实的事情,鬼使神差地,他也转头跟着冲了出去,想让说自己叫“尹雪融”的女人等等。
红灯没跳,他看着对面蹲跪下去几乎以额伏地的女人,脚下不停。
“咚——!”
一辆明显有事因此赶时间而快速驶过的法拉利,猛地将许利撞飞出去。
惯性刹车让车子的前轮从他大腿上碾轧而过。
时间倏地静止了。
对面黑色的连衣裙在惨白的太阳下散出接近神圣的颜色,荣雪缓缓抬头,流出的眼泪就像血一样让她痛苦。
她苍茫地看着躺在地上吐血的许利,突然不知是哭是笑,肩膀一下一下地抖起来。
这时她那张和尹雪融毫不相像的脸,却突然有了疯女人的影子,癫狂地道:“你想死吗?你死不了的......”
金融沙盘实验还没结束,教授在做总结,楚珏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心神不宁。
这就像长时间联系不到家人时会出现的胡思乱想及焦虑。
他没任由这抹恐慌肆无忌惮地发展,和教授说了一声,楚珏出去拨尹倦之的电话。
只要听到倦之的声音确保他没事,那就证明他疑神疑鬼。
电话接通了。
但不是倦之接的。
“楚总是吧......手机掉在法院了,刚才小尹总情绪很激动......尹雪融......”
那边传来的话音是顾氏的合作方,但楚珏却像第一次听见似的,而且全然不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雪融已经去世15年。
为什么她会在法院。
诈尸了吗?
她诈尸就诈尸,为什么要在倦之面前诈?
对方再说些什么都不能往楚珏的耳朵里钻了,因为他脑中全是尹倦之应激发作的惊恐反应。
楚珏呼吸猛滞。
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一句:“荣雪就是尹雪融!”
他冲出学校,同时给顾烈打电话,慌不择路地说:“爸,庭审是公开的,帮我全面封锁尹雪融还在世并且是荣雪的消息,别让倦之看见第二次!不要再刺激到他!还有发送紧急通知找人,倦之手机掉了我现在没办法定位他!他在法院门口上了出租车不知道去哪儿了!”
明明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攫取心神,楚珏却不敢怠慢分毫,越惊慌越冷静。
顾烈什么也没问:“嗯。”
楚珏先回了家,库里南几乎要飞起来。
受过严重刺激的人,首先会想到自己认为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比如黑暗,比如自己的家。
—
出租车停在跨江大桥上,尹倦之踉跄地推开车门,可以是说滚下去的。
司机大哥看得膝盖疼,忙下车想扶他一把,奈何这位顾客不识好人心,以更滑稽失措的姿态后退,嘴里语无伦次地:“别碰我......不要碰我......”
司机大哥愁得挠脑袋。
尹倦之没付钱。
司机大哥想提醒一声,但他看了会儿顾客,觉得还是别和病患计较,就当今天做了善事,回到车里想走。
可后视镜里的年轻人浑身发抖地抱膝坐在桥边的人行道,好像下一秒就能跳江,司机大哥发动引擎,却迟迟狠不下心离开。
真跳江了怎么办?
要不等会儿吧。
人命关天。
已经算是夏天的六月太阳强盛,司机大哥觉得热,都想打开车内空调了,可那个年轻人却像处在冰冻三尺的寒地,连手指都是霜白的冷色。
四点,夕阳颜色像初来乍到刚入世的羞涩少女,顶着红彤彤的脸,把平静的江面染得粉红。
尹倦之不再发抖了,他抬头沉默地望着对面,神情竟有一种死人的安详。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这儿,神态略显忧伤,看到桥上的人忽地驻足。而后他赶紧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因为太慌还掉了一次。
他忙乱地捡起手机打开相册确认,又靠近尹倦之细看,因为难以置信,五十岁的沉淀岁月让他眼角的细纹轻颤。
“......泊生?”
尹倦之眉眼微动,眼神是一种死寂的麻木。
中年男人的脸有些熟悉,尹倦之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
可他想不起来。
中年男人颤着声说道:“我们上次见过,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是泊生吗?”
尹倦之坐着,中年男人弯着腰,那部手机攥在腰间部位,尹倦之很轻易就能窥见其中乾坤。
相册里,没用过智能设备的老乞丐笑脸灿烂却略显僵硬,他脑袋边的尹倦之表情虽自然但脸色不健康。
大约三个月前,尹倦之和楚珏分了次手,无处可去,打车来跨江大桥看风景。
老乞丐说要跟他拍张照片。
自那以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
“......你认识我吗?”尹倦之的嗓音沙哑得像久病未愈的人。
中年男人眼圈红了:“我叫陈越信,你还记得叔叔吗?”
尹倦之浑身一颤。
这一抖就像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他牙齿都在打架。
“我跟你见得不多,忘了我很正常,”陈越信又说道,“那你还记得我爸......你喊他爷爷的那个人吗?他叫陈冕世。”
颤抖不休的尹倦之茫然地抬头看他。
天地无风无雨,他胸口却不知为何蓦地豁了个窟窿,嗖嗖地往里灌冰。
尹倦之曾经给楚珏讲过一个好笑的假故事。
他与老乞丐几年前相识,由于都在桥头晒太阳,尹倦之犯贱心痒难耐,想和老乞丐说话。奈何老乞丐有脾气,不想多给他半个眼神。
为了哄骗老乞丐的同情,他声情并茂地编故事,说自己小时候丢过一次,要过好些天饭,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小乞丐。
所以看在他们那么有缘的份儿上,希望老乞丐跟他交朋友。
他果然获取到了关注,也成功赢来了老乞丐的一口烧饼,并因此沾沾自喜。
实则......
实则......尹倦之四岁的时候真的丢过一次,丢了一年多。尹雪融和许利谁也不要他,把他丢在了游乐园。
那里人来人往,没一会儿尹倦之就迷失了东南西北。找不到父母让他害怕,又让他庆幸。
他想要回家,又不想回家。
东躲西藏,警惕谨慎,尹倦之过了许久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睡在垃圾堆里。
他从小便长得粉雕玉琢,但见过他的人,却没想过把他抱走自己养或是卖掉。
因为他不哭不笑,像个天生的智障,只有见到可怕的事时才会大哭不止,奇丑无比。
谁也不能接近。
一个老年人见到了他,心疼他,接近他,不厌其烦一天又一天地冲他温柔招手:“小宝,爷爷不会伤害你,你吃点面包喝点水好不好,不能吃垃圾......”
他是大学教授,当时还剩两年便退休了。
德高望重。
尹倦之污秽不堪地从垃圾堆里爬出来,试探地抓住了陈冕世的手,喊他......爷爷。
爷爷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沉默不说。然后爷爷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陈泊生。
浅短的一生转瞬即过,愿他在凡尘间平安泊停。
尹倦之眼前的视线模糊,但并不是眼泪入涌。
很奇怪,他竟然哭不出来。
“......老乞丐呢?”他像问一位出远门马上回来的旧友,语气不悲不喜。
陈越信即刻明白他开口问的是谁,唇瓣欲颤。
“他胃癌......去世了。”陈越信吸气低声,没让呼吸变形,敛眸,“......昨天下的葬。”
尹倦之四肢动也不动,眼神微晃轻轻侧首,似是怎么都理解不了陈越信的话,只幻梦一场地恍惚心想:
......他一生磕磕绊绊,鲜血尝遍,费劲千辛万苦走到现在。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59章
如果能用“幸存者偏差”来类比, 尹倦之的人生大抵就是反着来的“不幸者偏差”。
所遇幸事寥寥无几,所遭不幸不计其数。
而这种不幸显然还在继续。
老天从未放过他。
他像个被神明抛弃的人,飘零无所依。
“......什么啊。”尹倦之疑惑地哑声问道, 几近无声。
陈越信深呼吸:“他三四年前检查出的胃癌早中期, 把胃切除了......最近也不算是复发, 只是他快八十岁了, 老了。”
话音陡转急下哀婉, 他一瞬间也像年长了几岁,拇指抹过尹倦之的眼尾:“孩子, 别哭。”
尹倦之愣愣的,没躲开陈越信的手,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泪。
生过重病的人总比正常人瘦弱, 有的骨削如柴满脸病容, 有的因为药物激素肥胖如山健康不在。陈冕世头发乱糟糟, 模样面黄肌瘦, 他不怎么修剪的过肩长发遮住大半张脸, 衣着破旧却很干净, 腰杆永远笔直挺颀, 像个有讲究的老乞丐,尹倦之从未怀疑过他已从生死关里走过一遭。
乞丐本身就要消瘦些。
他茫然地不知所措,不确定听到的是否真实。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够锲而不舍地寻他二十年;而生下他的亲生父母,却要伤他至此。
是上天的玩笑吗?
尹倦之是命运的玩具吗?
看他垂死挣扎, 似泣血泪的模样觉得高兴,很有成就感吗?
他应该是个被诅咒的人。
注定厄运缠身。
明亮的视野突然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 倏地暗了一下,不过很快又亮回来。尹倦之的冷汗从额角流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涩得他一疼。视线未开阔,那种明灭的交替始终延续。
“叔叔......”他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我想去......看看他。”
送尹倦之来跨江大桥的司机大哥一直没敢离开,还是怕尹倦之寻了短见。看到大叔过来,他非但没轻松还更紧张了,因为他们几句话的功夫,那个年轻人更加生如死灰,残破成泥,像个随时会断线的烂风筝。
大叔扶起年轻人,方便地上了他的车。司机大哥根本不想做这样两个人的生意,但车门被拉开了,他又不能赶人下去,一咬牙决定送佛送到西。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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