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盛安搂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你家应当只是受到了牵连。”
“当年的事,我有所耳闻,要从靖远侯打退金人,平定边疆说起。”
雀澜贴着他的胸膛,将自己埋在这个可靠的怀抱里,静静听他娓娓道来。
靖远侯秦昱出身武将世家,十岁跟着父亲到边疆,十四岁开始上阵杀敌,可父亲却在战场上,被金人首领完颜悟一刀砍断了脖子。
这场与金人的战争,从秦昱十岁,打到他十八岁。
最后金人撤兵,并不是被大周打怕了,而是北面的蒙人南下,他们不得不收缩兵力,全力应付蒙人。
而大周那时还是先皇在位,先皇主和,再加上八年战争消耗巨大,若要追击,确实力不从心,同金人的战争便暂时搁了下来。
到靖远侯二十七岁时,金人再度南下进犯。
彼时先皇已卧病在床,太子监国,批了秦昱应战的奏折。
这一仗打了五年。最初两年朝中反战之声激烈,甚至有人趁机弹劾太子,朝局十分不稳,边疆的补给也时好时坏,将士们有败有胜。
两年后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一统朝局,边疆军心大定,秦昱势如破竹,连胜二十七仗,三年未有败绩,最后砍下了完颜悟的头颅,一战封侯。
雀澜轻声道:“我小时候在京城,就是听着靖远侯的这些事迹长大的。”
“我小时候也听了不少,因为我母妃同靖远侯夫人是好友。”祝盛安笑了笑,“每每他同我说这些,我父王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他继续说下去:“虽然打了胜仗,可朝廷也消耗巨大,陛下缓了几年,才开始收拾当年那些祸乱朝纲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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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当年的朝局动乱,不仅涉及党争,还有敌国奸细浑水摸鱼。陛下以国库失火案为引子,把这些人全部翻了出来。”祝盛安低声道,“到这里,整个事态还算是向好发展。”
“可后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开始推波助澜,这次清洗,逐渐演变成党派之间的互相倾轧。”
雀澜贴着他的胸口,手指一下一下拨弄他寝衣的前襟。那娇贵的面料被他不小心抽出了丝,他正忙着补救,嘴上问:“陛下难道看不出来,这些派系之间的互相倾轧么?”
“陛下当然看得出来,只是陛下也要扶持自己的人。由着他们斗,位子空出来了,陛下才好提人上来。”祝盛安道,“至于被波及的无辜之人……只能自认倒霉。”
雀澜作乱的手指一顿。
“自认倒霉。”他喃喃道。
祝盛安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他的脊背:“雀儿,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
“有的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有的人生来却是乞丐,有的人寒窗十载终熬出头,一步踏错便锒铛入狱,有的人却能蒙荫出仕,斗鸡走犬过一世。”
帐中一时无人说话。
雀澜盯着面前被自己刮花的丝缎衣襟。
这衣料娇贵,抽了丝,一整片便废了,可世子殿下大概不会发现这一处皱起的前襟。
因为殿下的寝衣,只穿一次就扔了。
包括这床上的褥面、被面,由于面料易皱,躺过会有痕迹,又不能下水,都是只睡一次就扔的。
他们院里每日用在这些昂贵布料上的花销,都抵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花用了。
殿下还算节俭,会吩咐下人照需裁衣,不要多做。而更多的王公贵族则奢靡无度,做出来没穿过的衣裳能堆满几间屋子。
这就是权贵,踩在平民百姓头顶的人。
他们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就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底下这些被决定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被人摆布,而摆布他们的人,不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雀澜打了个寒战。
祝盛安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冷么?”
他的手落在他肩上,温热宽厚,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握着无数百姓的性命。
雀澜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掌。
“怎么了?”祝盛安低声道。
他的手掌追上来,不容躲避地握住他的腰,禁锢住了他。
雀澜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殿下。
殿下的手甚至没有沾过几次血。
他紧绷的身子放松了,把自己埋在祝盛安怀里,轻声道:“我困了。”
祝盛安轻轻吻他的发顶:“歇息罢。”
雀澜闭上眼睛,脑中思绪万千,不知何时才睡着。
他做了个梦。
他似乎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家。
院里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已开出了点点的金黄小花,香气扑鼻。
母亲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制衣裳,看见他醒了,便说:“小懒猪,午歇睡到这个时候。”
雀澜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我好困。”
“起来活动活动,去给娘亲续壶茶来。”
雀澜在躺椅上窝着不肯起来。
母亲又催了好几遍,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他的身子像现在一般大,并不是小孩子的四肢,很轻松就从躺椅上站起身。
他去屋里续了一壶茶,回来给母亲斟满一杯,母亲拈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笑着看他。
雀澜说:“娘亲,你喝茶呀。”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可母亲只是微笑,说:“阿澜,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娘亲给你物色一个好人家罢。
雀澜连忙拒绝:“不要,我已经……”
他已经怎么了?
他顿住话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努力地回想,却只能想起午饭吃了什么,昨日在学堂学了什么,都不是他要想起来的那件事。
他忘记了什么呢?
雀澜一直想,一直想,眼前母亲的脸都模糊了,可他偏偏想不起这件忘记的事情。
雀儿,雀儿。
是谁的声音?
是在叫我么?可我不叫雀儿,我叫……
“雀儿,雀儿!”
雀澜猛地睁开了眼。
猝然从梦中惊醒,他喘息着,胸口起伏。
帐中一片昏暗,帐外的烛光隐约透进来,让他看清了面前年轻英俊的男人的脸。
祝盛安蹙着眉,拿手擦去他额上的汗:“你做噩梦了?”
雀澜一边喘息,一边望着他,心头一动。
方才在梦中,他把殿下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对,在梦里,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殿下,每日上着学堂,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
要是没有当年那一切,梦里的人生才该是他现在的人生。
他不会和师父一起江湖漂泊,不会渐渐习惯铤而走险,也不会牵扯进金矿案,不会遇见殿下……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雀澜闭了闭眼,舒了一口气:“我没事。”
祝盛安抱了抱他,而后抬头看了一眼帐外。
“天还没亮。”他说着,朗声叫了守夜的下人,“现在什么时辰?”
屋外的下人很快答道:“回殿下,现在是卯时正。”
“我该起了。”祝盛安撑起身子,“昨日和秦般说了先去平远县一趟,早些出发,夜里能到。”
他朗声吩咐下人备洗漱的热水,雀澜仍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的,轻声道:“殿下要当心,别再像雪荡大山这回一般,着了人家的道。”
“这次人多,用不上伪装。”祝盛安坐在床边穿衣,“只要秦般带着人去平远县的各个码头都转一圈,玄衣军听到风声,就是船没装满也得开出去。”
而船开出去了,津州港或浮州港很快就会有消息,他们便能顺藤摸瓜了。
“雪荡大山的另一个出入口,不就在腊子山么?秦将军去了,肯定要进雪荡大山走一趟的,若是发现章礼他们的事……”雀澜喃喃道。
“那山里的金矿可不小,秦般奉旨前来,定要先将矿场围起来,派人下去勘测产量。他在那头忙活,我就去解决章礼那伙人。”祝盛安穿上靴子,“反正,他也说了,办案的事还是由我做主。”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他带着数万禁军呢,人手多,底气就足。”雀澜抱着被子,“两个乾君共事,又非上下级关系,比不得我和殿下一块儿办事的时候。殿下可要收敛些脾气。”
祝盛安咂摸出味儿来,转过头看他:“你是说我脾气不好?”
雀澜道:“反正算不得脾气好罢。”
“小白眼狼,我待你还不好?”
“殿下在我跟前是耐着性子的,在别人跟前还能耐得住么?”
祝盛安撇撇嘴,哼了一声,站起身:“我还不至于在公事上跟他争个高下。”
“争得出高下倒也好了,只怕你们意见相左,却争不出个高下。到时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两个人办事反倒不如一个人。”雀澜说。
祝盛安俯身下来,在他鼻尖亲了一口:“知道了。我定好好和他共事,不叫张鹤翎钻空子。”
他出了屏风,进了侧间洗漱。
有下人轻手轻脚进了内间,将新灌好的汤婆子从床尾塞进被窝里,把原放在床上已不热的汤婆子撤下去。
雀澜缩进被窝,脚踩住热乎的汤婆子,准备睡个回笼觉。
不一会儿,祝盛安梳洗完毕,从侧间出来,又掀开帘帐,把雀澜从被窝里挖出来。
“再亲一下。”他亲了媳妇儿的脸蛋,又去亲鼻子、嘴角、耳朵,惹得雀澜不住地拿手推他。
“我不在家,不准乱吃东西。”祝盛安咬着他的耳垂,“好好养伤,年节时那样多的好东西,伤好了就都能吃了。”
雀澜低声道:“年节也就二十来日了,殿下能赶回来么?”
祝盛安道:“说不准。你在家先备着罢。”
“备什么?”雀澜一窍不通。
“有不懂的,就去问刘叔,他跟着母妃办过不少次年礼。还有,宋奇已回来了,我留他在城中帮你。”
祝盛安最后同他亲了个嘴儿,终于起身出了门。
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深蓝的天空还挂着几颗闪烁的星星,祝盛安披着厚披风,上了马,带着一列亲兵赶到南城门,秦般已整好队伍等着他了。
媳妇儿不在身边,起得就是早。
祝盛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一大早起来整队,辛苦了。”
秦般拉动缰绳,两人并肩前行,身后的大军徐徐跟上。
他道:“禁军已接防两州交界一带,民兵营已各回驻地,殿下的亲兵如何安排?”
“我的亲兵总共不过数千人,要留些人手给我夫人支使,安排修缮澹州城,清点谷租,打探消息等事务。”祝盛安道,“我么,办案总也需要一些人手。这会儿雪荡大山还是我的人守着呢。”
他看向秦般:“怎么,非得手无白刃,才能证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般道,“殿下也知道,牵扯到金矿,陛下便尤为看重。”
“你放心罢,我的人只守在山外头,连金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祝盛安道,“我只给你指路,保准不插手金矿的事。”
说定了此事,秦般才不再提王府亲兵,转而道:“少夫人倒真是一位贤内助,既能上阵杀敌,又能稳坐后方。”
祝盛安心中得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谬赞。”
秦般不说话了,仿佛刚才那句只是客套。
可祝盛安岂能放过这个压他一头的机会,主动开口:“就是太粘人了。你出京前,你夫人也会缠着不让走么?”
秦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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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地牢
十二月初六,禁军和王府亲兵南下抵达平远县。
虽说澹州地处大周最南端,冬日从不下雪,可毕竟已过了冬至,气温降了不少,预示着即将迎来一年中最冷的一个月。
秦般派了一队人马清查平远县各处码头,剩下的人全带到了雪荡大山中,几日里已经将金矿围了起来,正命人下矿勘测。
而先前在此处采矿的村民、山中负责往外运金子的玄衣军,则全部被活捉,由祝盛安带人审问。
祝盛安没有就地审问,而是把这些人全部押到了最近的平远县衙,关在地牢里。
他先从玄衣军开始审。村民们被他晾在一旁,既不提审,也不让看守的王府亲兵透露半点口风,每日除了给他们送两顿饭,再没有别的动作。
每日在地牢里,只能听见从审讯处远远传来的,玄衣军士兵的惨叫声。
如此过了两三日,村民们提心吊胆的,终于受不住了,先是一个两个,主动同看守的王府亲兵们交代,说他们知道玄衣军拥立的“雍王”的底细。
可王府亲兵们只回了一句:雍王的底细,我们殿下早就知道了。
这下,村民们慌了,唯恐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在这地牢里被活活打死,争先恐后地同看守的亲兵交代自己知道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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