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盛安坐在案前,仔细翻看亲兵们整理好的口供,道:“章礼那老头还是没有动静?”
下头的亲兵道:“这老头镇定得很,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万事不管。其他牢房里的村民问他怎么办,他也不作声。”
祝盛安又问:“那他儿媳妇呢?”
亲兵有些迟疑,道:“他儿媳妇,好像有些疯癫,每日在牢房里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呢?”
“就说些,什么因果报应,迟早都要死……”亲兵回忆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的。”
祝盛安微微蹙眉,思索片刻,招招手叫他近前来,同他耳语了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亲兵呈上来的村民们的口供有不少,村里的三百来号人,一大半都交代了。只是这些肯交代的村民,本来知道的也不多,口供中不少是鸡零狗碎与案件搭不上边的内容。
不过祝盛安一一翻过去,总还是找出来些能用的线索,七七八八拼凑推测出了这章姓一族近些年来的遭遇。
章家在七年前的清洗中败落,族中几位在朝为官的大员全被砍头,家中被抄,其他族人被刺配到嵋州,在嵋州的一处铁矿中做苦力。
唯一没到嵋州的,是被抄家的一房的一名庶子。这名庶子体弱多病,自小缠绵病榻,听闻要刺配嵋州,在出发前便自己吊死在了房中。
可是章家族人在铁矿熬了几年后,这名早就应当死了的庶子,忽然出现了。
他自称当年自尽没有成功,阴差阳错假死逃过一劫,而后偷偷摸摸跑到了南方,被一个书生收养。
他说,他现在叫张鹤翎。
可当年那名庶子自小卧病,族中没几个人见过他。唯一能认出他来的,只有那一房的当家主母,可她到铁矿没多久就病死了,众人根本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可是,族长章礼见过张鹤翎后,很快就把他认了回来。
章礼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若他不是章家族人,身为良民怎么会主动来跟刺配的罪人攀亲戚关系呢?
祝盛安提起毛笔,在一旁的白纸上写下“张鹤翎”这个名字。
张鹤翎出现后不多久,章姓族人就陆陆续续从铁矿中迁了出来,搬到了雪荡大山中。
擅自离开刺配地,一旦被抓住就是砍头的死罪。他们不知道张鹤翎如何办成了这件事,让看守矿场的工头对他们的出逃视若无睹,只知道族长为了让他帮这个忙,答应以族中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们为质。
最初族中许多人都不同意,那时大家都不清楚张鹤翎有什么本事,根本不相信他能帮助他们离开,不愿用自己的孩子来换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但是族长许诺大家,要不了几年,所有人都能重回良籍。
族中不乏能人,只要重回良籍,就能东山再起。族人们怀抱着这样的期望,交出了孩子们,按照张鹤翎的安排,陆陆续续逃到了雪荡大山,跟着族长开始开采大山中的金矿。
他们不知道族长是怎么发现这处金矿的,也不知道他们开采冶炼出来的金子被张鹤翎运去了哪里。张鹤翎很少出现,通常只是让他手底下的黑衣人送来粮食和物资,再把山里的金子运出去。
如此过去了好几年,重回良籍的事仍停滞在原地。
众人每日活得胆战心惊,唯恐被山外进来的人发现,为此村中特意设置了“迎客鼓”,一发现外头的人,就敲响大鼓,所有人蒙上脸,遮住脸上的刺字。
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控制金子的开采量,来与张鹤翎斡旋。
祝盛安握着毛笔,在白纸上又写了“质子”“良籍”“金矿”,而后微微一顿,喃喃道:“就算一开始只有章礼知道金矿在哪,可到了雪荡大山,张鹤翎大可以把整座大山翻一遍,怎么也找出金矿了,为何要为此受制于章礼……”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纸上的“质子”二字上。
章家族人从刺配地出逃,已是死罪,可说是拿身家性命在赌张鹤翎践行诺言,张鹤翎已握住了他们的性命,为何还要他们交出孩子为质呢?
难道章礼手里还握着什么让他忌惮的东西,所以他才要带走孩子们,且不敢自己去开采金矿?
祝盛安细细回想。
当年张鹤翎犯下浔山案,一跃成为宜州总刑事司通缉要犯的第一位,他的身世早被余非明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生父是一名普通举子,屡试不第,客居京城,靠给人写春联、抄书维持生计,在京中仅有一位好友,就是同乡张仲学。
张鹤翎一直在老家跟着母亲长大,后来母亲病故,他便独自上京投奔父亲,因家中贫寒,经常吃不饱肚子,他每日都去京中各大酒楼后厨处晃悠,等着捡剩饭剩菜果腹。
不过没多久,他生父便因酗酒猝死家中。张鹤翎年纪太小,什么都干不来,也没有去处,连父亲的一口薄棺都是张仲学出钱买的。张仲学看他实在可怜,便收养了他,带着他四处游学,最后在宜州宁安县落了脚。
可以说,他不仅不是章家庶子,甚至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彼时还是京城大家的章氏一族。
他是如何知道章家庶子的事?为何要假扮章家庶子?又如何笃定自己假扮之事不会被拆穿?
他那时才十几岁,就算有这个胆识,也无从知道章家的秘辛,能找上章礼,肯定有人暗中指点。
是谁呢?
祝盛安搁下了毛笔。
自己现在的这些疑惑,想必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鹤翎的章礼,也都一一想过。
可张鹤翎在这次见面中说服了他。
看来只能从章礼的嘴里套出来了。
祝盛安站起身,走出屋去,院里守卫的几名亲兵立刻向他行礼。
这是平远县衙给他空出来办公的一处小院,离地牢很近,祝盛安正要抬腿往地牢去,就看见武泽大步跨进了院中。
“殿下。”武泽朝他抱拳行礼,随即从胸口前襟掏出一份口供,“属下今日审问的一名玄衣军士兵,交代了一条重要线索。”
祝盛安精神一振,立刻接过这张薄薄的纸,走进屋去,才展开来看。
“……金子全部运往津州港,上岸后要看码头边运来客栈的牌子,要是挂着红底的‘生意兴隆’,就把金子运去客栈后仓,要是挂着黑底的‘财源广进’,就把金子运去陈记杂货。”他轻声念着,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即吩咐武泽,“立刻派人,将这份口供送到秦将军手里。”
“是!”武泽领命,接过口供,匆匆出了院子。
有了这条线索,很快便能揪出偷偷给玄衣军入港放行的人,祝盛安面色松快不少,大步朝地牢走去。
平远县这等犄角旯旮的偏远小城,地广人稀,百姓穷苦,县衙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屋舍又旧又暗,透露出年久失修的破败感,地牢更是邋遢得一塌糊涂。
因为这儿靠着海,地下潮得不得了,若是完全密闭倒也还好,可地牢总有空气流通,半干半湿的,东西腐化得尤其快。
祝盛安押着抓来的玄衣军和村民们进来时,还事先叫人把地牢修缮了一番,不然根本关不住人。
此时走进来,阴暗逼仄的一条狭窄阶梯,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无端地令人浑身发麻、胸口气闷。
土砌阶梯走到底,脚下便踩住了石板地,只是地底下太潮,石板总是湿漉漉滑腻腻的,看不出是不是长了层青苔,因为道两旁点着的昏暗油灯根本照不清地面。
沿着石板大道往前走一段,经过审讯室、轮值处,道两旁便有了又暗又小的牢房。
不同于还算宽敞的石板大道,这道两旁的牢房只有巴掌大的地方,牢房之间用土墙隔开,每间堪堪能容纳一个人直着身子躺下,且牢房里头十分低矮,高个的人走进去都得弯着腰。
昏暗的油灯根本照不清牢房里的景象,蚁虫随处都有,到处乱钻,可视野太暗,不抓起来细看,都辨认不出品种。
狭窄逼仄、又潮又暗,要不是地牢日日开着门,人在里头闷都要闷死。更别说在里头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被审讯,不出三五日,人就要发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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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地牢2
沿着地牢阴暗的石板大道,祝盛安一路往里走。
两旁牢房里关着的村民们看见有人进来,纷纷扑到门口,急切地喊:“大人!我什么都招了!大人饶命啊!”
祝盛安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石板大道尽头,章礼就关在最里头的这间牢房,与其他人隔了很远。
虽然石板大道上方开着天窗透气,可走到这里头,仍然闷得不得了。
祝盛安深吸了几口气,觉得空气稀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看向牢房中的章礼——正坐在干草堆上,背靠着潮湿的土墙,闭着双眼,呼吸沉重。
身后那些哀嚎声,不一会儿也降了下去,在这憋闷的地牢里大喊大叫,没一会儿就喘不过气了。
祝盛安拿脚一踢牢房门,踢得锁门的沉重铁索哗啦啦作响。
牢房中的章礼被这大动静惊醒,看向门口。
“起来。”祝盛安冷冷道,“看看我是谁。”
逆着光,牢房中的章礼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费力挪近了些,两只枯瘦的手抓着牢门的木头柱子,慢慢站起身——可还没完全站起来,脑袋就撞上了天花板,这牢房太低矮了。
章礼就这么佝偻着身子,往上看去,看见祝盛安这张有些熟悉的、年轻英俊的脸庞,他老得皱巴巴的脸上闪过瞬间的震惊。
“我没死。”祝盛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所以,章云死了。”
这话里的意思,章礼立刻就明白了。
他知道他们要杀他,而他成功反杀了章云,现在回来算账了。
章礼死死瞪着他,瞪着这个杀了自己唯一儿子的仇人,两只手紧紧抓着牢房门口的木头柱子,手背突起了虬结的青筋。
祝盛安微微眯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看着他不甘和恨极的目光,轻轻嗤了一声,带些不屑和轻蔑,弯起嘴角:“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章礼双目突出,粗喘着。
“我用马鞭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在马车后,拖了半里地。”祝盛安面上带着一丝残酷的笑意,“他一个劲地挣扎,可他一个没习过武的人,怎么和我这个武举出身的王府亲兵副统领比呢?”
亲耳听见杀子仇人复述儿子死前的场景,章礼愤怒地咆哮,恨不得冲出牢房:“你杀了他!你是官差,怎么能随意杀人?!”
狗东西。
祝盛安心中骂了一句。
他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一只手按着自己腰间长剑的剑柄,紧紧按着,像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怒火,面上依旧漫不经心,引着猎物进入自己的圈套。
“不过是个刺配的罪犯,杀了就杀了。”他语气毫不在意,“他妄图谋杀官差,难道不该死吗?”
章礼瞪得双眼通红。
祝盛安清楚他的愤怒。
章家曾是京城世家,站在云端上的权贵门庭,他章家族长的独子,自然比旁人金贵千倍万倍,一向只有踩在别人头顶、掌控别人性命的份,何时轮到东南王府下头的一个七品芝麻官踩在他们头上说杀就杀?
章礼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眼神恨不得生啖祝盛安之血肉。可他仍忍下去了,一声不吭,回到干草堆上,继续枯坐。
“你挺沉得住气么。”祝盛安眯了眯眼,“你是觉得,章家很快就要东山再起,不能争这一时意气么?”
章礼背靠着潮湿的土墙,闭上眼睛,默不作声。
祝盛安蹲了下来,压低声音:“你们章家要是东山再起,你定要来找我的麻烦,所以呀,我还是先料理了你。哦,还有你那个孙儿。”
章礼猝然睁开了眼。
祝盛安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站起身来,低声吩咐身后的两名亲兵:“夜里拿沙袋压死,做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世子殿下发现。那个小的也一样。”
两名亲兵闷声应了。
祝盛安抬腿就走。
惊疑不定的章礼见他走得干脆,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是死人了,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大叫起来:“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重要证人!”
这间牢房虽然离其他村民的牢房有段距离,但章礼叫的声音太大,前面的人依然能听见。
祝盛安立刻停住脚步:“捂住他的嘴!”
章礼连忙朝牢房里退去,一边爬,一边大叫:“世子殿下要是知道你徇私枉法,肯定……!”
亲兵铁钳一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把把他拖到了牢房门边,一手卸掉了他的下巴。
章礼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喊叫,被亲兵扯下领间的脖巾一把塞进了嘴里。
祝盛安走了回来,眼神阴鸷:“他娘的,还敢乱叫。”
他像被章礼的垂死挣扎激怒了,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章礼的脖子。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出奇,很快,章礼就憋得面色青紫,拼命挣扎起来。
“看看,倒是跟你儿子死的时候一模一样。”祝盛安冷笑着,“你想引人过来看?想揭发我?”
章礼目眦尽裂,伸手想去抓祝盛安的脸,却被两名亲兵一左一右制住。
“我告诉你,世子殿下已动身去津州港了,武泽只管审问玄衣军,看守你们这块牢房的,全是我宋奇的人。”祝盛安眯着眼,“等殿下回来了,我只需跟他说,你太老了,在这儿闷死了。”
“你那个孙儿么,张鹤翎说丢就丢,想来也没什么用处。殿下去津州港查到了足够的线索,就不会在意死一两个证人了。”
章礼疯狂挣扎,披头散发,被卸掉的下巴合不上,流出了涎水,嘴里呜呜地乱叫。
祝盛安冷眼看着他这副丑态,旁边帮忙制着章礼的亲兵犹豫着开口:“副统领,再掐下去,这老头就扛不住了。到时候仵作验尸,看得出来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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