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也知晓这里发生过何事、堂中那口棺木是谁的棺。
等走到一座小院门前,江泫推开门,带着宿淮双走进了院内。结界仍在如常运转,江泫正准备进去,听见身后的宿淮双迟疑道:“遏月府?”
江泫回过头去,对方正站在门口,视线略略将这院内的格局陈设打量一番。上次走得匆忙不曾注意,现在一看,立刻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和净玄峰上的遏月府实在是太像了。
江泫颔首,道:“遏月府。”
进了结界,果然看见了翻倒在地的棺盖。江泫无奈地将其扶正了,又用净尘术将堂中的灰尘脏污清理干净,看着果然整洁清爽了许多。还有不少杂乱之处需要整理,江泫打算先将堂中清出来再说。
宿淮双跟着进了结界,扫了一眼堂中的木棺,如同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立刻移开了目光。
江泫道:“淮双,将你师叔的剑拿出来。”
他的乾坤袋就摆在桌上,宿淮双走到案前,注入灵力、拉开了袋口,从中取出一柄长剑、还有一袋子江泫之前买的金葵糖。然而在摸索的过程之中,他碰到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盒中的事物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将天陵的剑放去一边,将盒子取出来打开。
看见盒中事物时,他的目光倏地顿住了。片刻后,他将手探进盒子里,拾起了一截断剑的残躯。
盒子里是断掉的送生,还有送生的剑穗。除了几片稍微一些、半掌长的碎片,其余的都已经碎得不能看了,有的只有拇指长、有的还不及明水坠大。然而它们都好好地躺在盒中,虽拼不齐一柄剑,也能看出是尽力找寻而来。
那日的渊谷神殿到底碎成了什么样,宿淮双是记得的。要找这些断剑,就得将那些碎石都翻开——当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与夔听一战之后,定然也不剩多少灵力了。
那片废墟他是如何翻开的,宿淮双根本就不敢想。单只是想到江泫拖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在废墟之中寻剑,便觉心口剧痛,似锥心剜骨一般。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握紧了掌心的断剑,双目赤红。
断剑刺不破他的手掌,却也能感受到疼痛。躯体疼了,心中才能恍惚好上几分。
在案前呆站了一会儿,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掌上一拍,斥道:“松手。”
宿淮双立刻松开了手。
江泫探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掌心,没有发现任何划痕,为了防止他再捏,将碎片放回了盒子里,道:“这是剑,如何能上手这样捏?幸好如今并无实体,这样的断剑也伤不到……”他抬眼一看宿淮双的神情,后半截话忽然顿在口中了。
宿淮双俯身垂首,紧紧抱住他,像是抓着与世最后一缕牵连、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抱的太用力,江泫有些呼吸不过来,以为他是为了断剑伤心难过,费劲从他侧肩探出头,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都过去了。不要难过。”
宿淮双闷闷道:“嗯。”
好半天,他才松开手。两人一道将堂中收拾干净,又东拼西凑出一个剑架,将它放在堂中,留了些许灵力温养。时隐峰上既有衣冠冢,这边就无需再立了,将剑架摆在这里,也打算时时回来看看。
离开三灵观的时候,江泫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
这次再下山,宿淮双没有再做出此前的举动,而是直接从山顶辟出一条直达山下的路,与江泫一道向山下走。路边尽是葱绿的林荫,江泫看了看,颇为怀念道:“许久以前,这山上全是雪和红梅。”
宿淮双走在他身边,闻言抬眼一望。他约莫能想象出江泫描述的景色,同净玄峰十分相似。
整座净玄峰,都是江泫千年以来给自己设下的牢笼。如今,他愿意出这牢笼来走一走了,是很好的事。
宿淮双道:“下山以后,师尊可要回宗?”
江泫道:“自然。不过仅是回去报备一声,休息几日,就下山找人。”
宿淮双侧头看他,道:“阿序?”
江泫颔首。
“渊谷出了变动,似乎多了一位伪神,不知有何企图。元烨带着阿序叛出渊谷,此前短暂见过一面,如今已然不知所踪。”他将现状细细地说与宿淮双听,声色清淡、不急不徐。“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因此,休息一两日便也够了。”
江泫说话间,宿淮双一直凝视着他,视线柔和安宁。听见“伪神”二字时,赤色的眼瞳之底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转瞬即逝。
待到江泫说完,他缓声接道:“是很多。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的。我送你去中州。”
江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微微愕然:“你不回去吗?”
宿淮双道:“回不去了。从神境出来之后,元神有了些变化,回不去了。”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上清宗是有结界的。而宿淮双口中所说的变化,一定是不好的变化;正因如此,上清宗的结界才会将他阻挡在外。
他正想问问宿淮双是什么变化,却见宿淮双微微一笑。一见他笑,江泫一时就忘了问问题了。
这次宿淮双回来之后,很不常笑。江泫其实也不常笑,面上时常没什么表情,显得分外冷淡;然而这冷色轻而浅,像是一片薄薄的飞雪,若有阳光洒落,便能融去三分。
宿淮双则完全不同。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总十分漠然。再加上一双异色的眼瞳,更添几分冰冷的威压,眼瞳一转、视线落到谁身上,便能叫谁如临大敌、毛骨悚然。这份漠然是无意识的,寒凉过世上所有的坚冰,独独不会投射到一人身上。
因而当他一笑,眉宇之间的冷色融化,便极是赏心悦目、极是罕见、极有风采。
他微笑着道:“不能陪师尊上山,是我的遗憾。不过独自一人在山下,或许也能趁机做一些事。”
江泫道:“什么事?”
宿淮双向他伸出了手,道:“修补送生。等师尊在宗内休息好了,我也许能将送生补好。断剑可否让我保管一段时间?”
江泫闻言,立刻将乾坤袋从袖中取出来递还给他,道:“原就是你的剑,不必问我。”见宿淮双抬手接过,眼睫微微一垂,迟疑道:“……你一人在山下,我不放心。我还是不……”
说到一半,想起宿淮双在神境之中所历之事,也察觉到,他如今不再需要担心了。
况且现下渊谷情势不明,伪神正在建造神殿、蓄势,元烨不知逃身向了何地。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被毁,上清宗的夔听锁状况尚且稳当,正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时期。
后面的话,于是隐去。
宿淮双却明白他心中所想,缓声道:“我保证,阿泫下山的时候,一定能看见我。”
他说得如此笃定,江泫眼中也浮起些许笑意,道:“一定?”
宿淮双道:“一定。”
“若我夜半下山呢?”
宿淮双停下了脚步。江泫走了几步,察觉到他没动,也跟着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宿淮双就站在他身后几寸的位置,神色郑重地立下承诺。
“我也会在。无论是夜半,清晨,还是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他道,“只要你想见我,就呼唤我的名字。”
第159章 云定风止1
宿淮双说得那样笃定, 江泫倒真的有些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方法在江泫下山的同时,立刻就出现在他面前。兴头上来了, 原打算在峰上休息片刻,趁着子时摸黑下山去, 却不想头刚沾上枕头就似被吸了魂似的, 不清不醒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起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在窗前坐着看了会儿雪, 才感觉稍稍好些。
这样一睡,倒让他想起了一些应做的事, 同岑玉危招呼了一声, 披着厚厚的大氅离开净玄峰, 去了苍梧山主山上的藏书阁。
路上碰见了银清, 对方的视线小心地在白氅衣上落了片刻,十分尊敬地见礼,侧身让路。
苍梧山主山上有一座藏书阁。上清宗存世已有数千年岁月,各种藏书无数、浩瀚无比, 可尽供宗内弟子借阅。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座藏书阁底下,还有一座暗阁, 用来放置一些禁止宗内弟子阅读的书籍。
此时是授课的时间, 藏书阁内没什么人。江泫同守阁人打过招呼,脚步无声地绕去林立的书架之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机关, 潜入了暗阁之中。
此阁身处地下,阁内摆着许多夜明珠, 并不昏暗,反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占地不大,只零星摆着三四个书柜,上头挤满了被前人新誊抄过的古籍。既被誊抄过,定然也不是原本了,好杂江泫并不怎么在乎这些,誊抄过的书集字迹清晰,实在很方便他查阅。
只是在这暗阁之中翻翻找找了近小半天,江泫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忽然,灵识海中一个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没想到它会主动出声,顿了顿,淡淡地道:“有关神境的记载。”
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江泫仔细思索过,可翻遍记忆,仍没有找到丝毫印象。现今若要论藏书,存世最长的一宗上清宗、一氏族江氏,可称当世之最,他在江氏时没有接触,心知上清宗内或许也希望渺茫,但仍然打算来试一试。
系统道:【不用找了。九州不会有任何一卷藏书提到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它一时间没有吭声,好像是想看看江泫的反应。可惜的是,江泫完全没有反应,连话都没接,继续沉默地将手伸向书柜。
果然,系统见状,立刻开始说它没说完的后话。
【神境是九州万气之居所,同样也是万灵之居所,与九州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和九州是重叠的。诸如某一个人的气运,也是“气”的一种,人在九州行走,气运便在神境之中,如一线连、时时跟随。再如你脚下的这座山,历经年岁,便会生出山灵。山的实体在九州,灵却在神境之中生活。】
灵。
江泫想起来,自己是真正见过一位灵的——正是脚下这座山所生之灵,名为苍梧。
第一次见到苍梧的时候,它正在被山间的鸟雀啄食身体,毫无还手之力,看上去十分可怜。江泫出手救下了它,彼此陪伴着,倒也度过了一段岁月。最后一面见得潦草,这次回来之后,苍梧也没有出现,想来是已经回神境去了。
系统接着道:【九州与神境,之中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屏障。灵不许进入九州,九州上的生灵不允许进入神境,人不知晓神境的存在,灵却知晓九州的一切。……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就是了。】
闻言,江泫微微一怔。他很聪明,立刻便明白过来系统的意思,感觉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万灵万气之所。九州之中,凡生灵之外的灵与气,都被隔去了神境之中。若神境有主、可联通两界,岂非能掌控世间一切灵与气,探知因果、主宰变化?
系统适时道:【你想多了。生灵不许飞升,神境无主,这是规则。且神境之中并不平和,反而危机四伏,比世间最险之地还要险恶百倍。你那徒弟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怕是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无能导致的结果,变成了他的造化。不论如何,站得高一些总是好的,站到最高,便没人能把他拽下来。”
一阵无言。
须臾,江泫道:“不要私自窥我的心。”
系统道:【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它都没有再说话,江泫略略一探,发现它已经回到灵识海的深处去了。
以往江泫不明白,为何它总是缩在灵识海之中一言不发,不久前才知晓,是为了躲避天道的注视。既然要躲藏,就该像从前一样一躲到底才是,上一次才说过话没多久又冷不丁冒一下头,很难让人不怀疑它是不是想试探些什么。
凭心而论,不管系统是什么来头,它都能说得上是一个好系统。不干涉宿主的行动、不指指点点、不会侵占身体、更不会有什么强人所难的奖惩机制。大多数时候,江泫甚至都不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只是不巧,江泫恢复了记忆。并且现在,江泫仍然记得它的隐瞒。
既然已经弄懂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也已经空耗了小半天,江泫便也打算离开了。谁知起身不过走了两步,视线不经意地一扫,忽然在书柜的某一个位置停住。
顿了顿,他走上前去,取出了一本书。
书封之上字迹清隽,写着《神行录》三字。翻开书页潦草看了几行,发觉竟是一本记录九州古神的小史。说是小史,实则更像野史,通篇描述九州之神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与天同寿,神的光芒洒落大地,信徒沐浴神光之中。看到后面,江泫疑心自己看的是哪个不干正事的修士杜撰的话本。
知道这个暗阁存在的,只有六峰的峰主。前来誊抄古籍的,一般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夔听锁的备选人物。莫非是哪一代弟子起了玩心,将这话本带来暗阁之中,结果遗落下来不成?
匆匆翻至最后,著者将古神大肆赞颂一番,认为若这些神灵长存,终有一日,九州人人皆可成仙。
看到这里,江泫摇了摇头。上古时期确有神灵遍地走的盛景,但这个“遍地走”,也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而已。实际上,仙门史上曾有记载过的神灵并不多,闻名于世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位。若只凭这么几位神,就能让九州人人登仙,实在有些太夸张了;况且,神灵也无永寿,现下存世的神灵,除了夔听,都已经陨落。
想到这里,江泫的思绪忽地一顿。紧接着,他开始将这野史一页一页地向前翻,不多时后,竟然真找到了“夔听”二字。
将与这二字有关的内容大致阅读一番,还没读到三分之一,江泫就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察觉到自己在一本话本上浪费这些许时间,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诡异的怒气。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当真很想将这本书踩上一脚。
许是他合书合得太用力了,最后一页的夹层之中掉出一张纸签。飘飘荡荡,还没落地,就落进了江泫的掌心。
这张纸签已经有些年头了,指尖略一摩梭,便能察觉到表层的纸灰。上头的字迹也有些年头了,江泫看了一眼,便立刻认出来,这张纸签就是誊书的人写的,同封面上的优美字迹不同,纸签上的字有些走形,透着与现在江泫心中如出一辙的愤怒。
纸签上写道:长尧师兄,我真的很想把这本书踩一脚。宗内的藏书阁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究竟是谁带来的话本、又是什么人写的?对神的夸张描述暂且不论,夔听是为祸天下的妖神,此人竟将他杜撰成受众神宠爱的末子,愚蠢烂漫,不晓世事。且不论其性本邪,再者上古时期众神之间并无联系,何来书中的种种情节?竟梦想世人皆登仙,实在是荒谬至极,气得人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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