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寂寂。三息过后, 没有反应。
江泫的心稍微往上一提。他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唤道:“淮双。”
仍然没有反应。那红穗悬在他腕间,被荒原上的寒风轻轻拂动,又变回了从前那样毫无声息的死物。
江泫僵站了良久。确定剑穗不会再有反应之后,他垂下眼帘,伸出一只手,将穗子细细地缠上手腕、穿好系紧。整理妥当后,他伸手拔出悬在腰侧的送生,灵识在其上一抹,找到了一道此前从未发觉、设下已久的灵旨。
灵旨的内容很简单,谁对江泫展现出攻击意图、并且出手了,送生就会要了谁的命。
他抿紧唇,将长剑落鞘,沿着金线继续向前。
江泫一个人走,速度要比之前快上很多。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进入了赤后的中缘,站在地势略高处放眼眺望,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赤后中心那道几乎贯穿一州的罅隙被填平了。
那道他曾独自跃下的罅隙,连带着底下的渊谷,一道被灰土填埋住了。现在的赤后中心平整无比,若单以肉眼看,只能看见一片空荡荡的荒原,景象同边缘、中间、赤后的每一寸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也没有神殿。
罗盘悬浮在面前,像是一盏小小的明灯。若隐若现的金线从盘内探出,尽头在那片空荡平整的土地之上。
乾天盘不会出错,那里一定有东西。
江泫收了铜盘放回袖中,身形化作一道霜风,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数里之外。他没有贸然走到中心去,而是停在边缘、用灵力隐去身形,再悄然散出灵识。
灵识储于修士的灵台之中,为了避免灵识碰到脏东西污染灵台,原不能像江泫这样用。但他现在没有灵台,也无所谓污不污染,是人是鬼都先探了再说。此下阖眼,灵识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拢住赤后中心的土地。
未免惊动,他打算只粗略一探,而这粗略地一探,正谈到些结果。
就在他面前数丈之处,有一道结界!呈碗状倒扣,广博无比、坚不可破。这结界隐去其中的事物,留给外界一片死寂的荒原。
探明位置,江泫便打算收手。恰在此时,结界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
这波动恰如滴水入海,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江泫心中一动,当机立断撤回灵识,用瞬行术闪至数寸之外,落地之后回头一望,果真见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银芒闪动。片刻之后,结界隐去,一座白石堆砌的巨殿拔地而起。
传闻中让人趋之若鹜的“灵殿”,当真在子时显出原型。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巨大的灵压,这白色的巨影单单只是显形了——它匍匐在荒原中央,席卷的黑风不染其身,与赤后诡谲阴森的环境不同,洁净得如同一道蜃影。这座神殿占地之广、外型之优,堪称世间少有。若以确切的事物做比,它当得上白玉京中最亮眼、最华贵的那座主殿,踩在被土石填平的罅隙之上,巍然不动。
江泫远眺这座花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重建起来的神殿,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一位极其忠诚的信徒。
建造这样一座神殿要花费的灵力物力,常人根本就难以想象。纵使从各门各家嫖来不少资源,应当也只是向无底洞中扔点无足轻重的小料,这座神殿能建起来,不仅花瞬不眠不休,伪神也一定从中相助过——有神出手,难度便会大打折扣。
只是单从这外型来看,实在看不出对方是一位怎样的神。不同于夔听那座如同魔影一般刻满浮雕与眼睛的神殿,这座新殿在风格方面相当普通,并非是不华贵、不威严,而是因为太华贵、太威严了,叫人望之心生向往——也仅此而已。
整体看过之后,江泫的视线微微下移。
神殿有一部分应当是荧石打造的,殿中渗出的光亮映得神殿周围亮如昏昼。在这样一片光亮之中,有一队披着黑斗篷的教众从神殿的偏门出来了。
这群人步履平稳,黑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因兜帽罩住了头,并看不清面孔,除领头人以外,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出了神殿,向着荒原边际走去。江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丹田的位置,垂眼思索片刻,移开了阻隔用的濯神神力。
巫神神力带来的阴冷感如影随形,在濯神神力撤开的一瞬间就攀附上来。好在江泫此前有经验,对这种异样感并不陌生,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绵延不绝的荒原之中,教众六人排成一条长线,脚步无声,面容被黑暗笼罩,远远一看好似几条幽幽的鬼影。他们是奉命去丢人的,都不是话多的性格,途中洒满一片凝滞的沉默。
走到中途,一人肩膀上扛着的修士无意识挣动了一下。那教众立刻止步,伸手将其摔掷在地,直到确认他不会再醒,才拎着衣物,将他重新提回肩膀上。
整个过程,同伴也跟着止步转身,投来漠然的注视。
“醒了?”领头人问道。
“没有。”那教众答道,“被抽干了灵力,不太舒服。”
领头人似乎哼笑了一声,道:“罪有应得。”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有了这个开端,他们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魇魔带齐了吗?鸦说,外头又进来了一队。”
“带了三只,够用了吧?”
“够了。”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你催什么?”
“扛着这种畜生,觉得脏得很。能不能直接杀了了事?就算假模假样把他们丢出神殿,没了灵力怎么可能走得出去。”
领头人的声音如同铁板一样冷硬:“丢。”
另一人道:“没办法,咱们神司就是个假模假样的人。该丢就丢,该验就验,能不能活,全靠他们善恶造化……”
言至此处,前方倏地传来几下极轻的脚步声。
领头人立刻停住,他身后的教众也注意到了不对,将手探向腰侧的武器,警惕道:“谁?!”
透过低垂的帽檐,众人看见了前方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因着赤后的夜晚实在太黑,纵有远处神殿的微光照耀,那衣摆也如同被墨色浸泡一般,透出沉沉的、不详的诡异之感。
领头人道:“止步。来者何人?”
来人并不依言止步,一步一步慢慢踱到近前,停在了一个让教众来得及反抗的安全位置。这让众人高悬的心稍稍安定一些,领头人掌心托着夜明珠,视线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依身形看,像是个身量颇高、身形纤瘦的青年。头上戴着一顶垂纱斗笠,帽檐白纱几乎垂至脚踝,走动之间隐隐得见纱下几片烟青色的衣摆。腰上悬着两柄剑,都被白绫缠着,辨识不清。但既然缠得如此紧实,想必也没有拔剑的打算;能深入赤后至此,想必灵力也并不弱。
思及此,领头人谨慎地道:“若阁下是来寻赤后的灵殿,可以返回了。赤后中心并没有什么能实现心愿的灵殿,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必轻信。”
那人似乎偏了偏头,白纱之下投来两束幽深冷淡的视线。他轻声道:“站定。”
声色飘渺,似有寒雾缠绕,带着些许叫人不寒而栗的阴冷。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众人顿感毛骨悚然,条件反射想要出手,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身体动不了,嘴却还能动,领头人神色骇然,深吸一口气,疾声道:“有——”
那人又道:“止言。”
连声音也一并掐在喉咙里头。众人身体僵硬,奋力运转灵力想要冲破这层桎梏,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解法。那言咒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锁链,此时就落在众人的躯体、脖颈上,毗邻要害,威胁程度不言而喻。
怎么回事?!不过清理些不自量力贪欲过剩的杂鱼,怎么可能引来这种级别的修士?!
领头之人拼尽一身蛮力,脸上颈上青筋暴露,也没能将手臂挪动一点。他想发信号告知其余人有敌来袭,那人却似乎看穿了他的举动,低声道:“说了别动。接下来,闭眼。”
又一道言咒落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几丈之外,江泫摘下斗笠挽在臂弯,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咽喉。指尖按下之处,轻微的刺痛感显现,是异族人使用巫族力量的后遗症。他在心中暗叹道:“不愧是巫神的神力,果然好用。”
除去发动时的不适感,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灵力越强,效果与副作用就越明显,江泫若动真格使用言咒,天下能挣脱的人屈指可数。然而若他真那样用了,嗓子多半也要废掉。
他对巫族人具体的能力并不熟悉,使用神力时也不过照着平时对乌序的印象做简单的模仿。因为不确定能不能修改人记忆、要如何修改,保险起见,他不打算让这些人看见自己的脸。
黑暗之中,领头人听见脚步声近了。然而他看不见、说不出话,甚至动都动不了,完全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这几点叠在一起,足以让他的恐惧飙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后众人皆是如此。
那脚步声停在他面前,空气中响起一道冷淡的嗓音。这次是正常的,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江泫挽着臂弯中的斗笠,道:“接下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203章 临渊而行16
直到月上中天——虽然赤后看不见月亮——的时候, 江泫才回来,且回来的方式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他是披着黑斗篷壶回来的,面孔拢在阴影之下, 朦胧不清,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穿着黑袍子的人, 个个脚步僵滞, 像是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木偶。
江子琢一看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吓得险些拔剑, 好在江泫适时揭开兜帽,道:“是我。”
江子琢惊道:“伏宵君,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阴森森、黑黢黢。换了个颜色, 感觉总与平时大不相同, 且他抬手的时候, 江时砚注意到,原本悬在他腰间的两柄剑,送生已经被白绫缠住了,衔云还完好如初。
他正想询问情况, 便听江泫道:“进渊谷方便。这些人身上的袍子,换上。”
虽然不明就里,众人还是起身,去取这些人身上的袍子。
解开系带以后, 看见了不少枯瘦木讷的脸。江子琢口中念念有词的“对不住、失礼了”, 也在看见这些面孔的时候顿住了。一名江氏弟子道:“伏宵君,袍子不够。”
他们一共有十一个人,这里的黑袍众却只有七位。
江泫道:“挑四位返程, 送他们回去。路上若有异动,直接动手, 不必犹豫。”
鲜少见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时候,倒不由让人想起此前的煞神名号。众人拱手领命,挑出四位实力稍稍弱一些的,带着这些神色呆滞的“木偶”返程,余下的人披好袍子、系好系带,将斗篷整理一番,身影也变得黑黢黢的,几乎要融进夜色之中了。
江子琢道:“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进去?您找到神殿所在的位置了?”
江泫颔首,算是回应。他淡声道:“先走,路上说。”
既找到了位置,众人的脚程比之前快了不少。途中江泫将事件的原委简略叙述一遍——省去了自己使用巫神神力的事情,着重在他询问教众的几个问题之上。
他问的问题不多,因为言咒的关系对方无法反抗,叫江泫问出来不少东西。
神殿之中最近要举办神降仪式,用那位少谷主做祭品,将新神迎入九州。启动仪式需要耗费巨量的灵力,萧弦不知从哪弄来不少,却还缺点边角料,于是放出灵殿的消息,吸引那些灵力还算深厚、能走到赤后之中的修士前往。
多为散修,少有小宗小派之内的人。进来之后,天上的环旋的鸦会送去消息,便有教众前往收割,打晕了带回神殿之中,经过几道繁琐的考验。其中一部分人会以“少白日做梦”为由,被不轻不重地拳打脚踢一顿,再丢回荒原里头;另一部分人则会被抽干灵力,不管其死活,直接往荒原之中丢。
至于回不回得去,就全凭他们的造化了。
江子琢听得不住咋舌,道:“果然是邪道。哪有这样的?”
江泫道:“启动仪式的灵力似乎还差一点。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潜入寻人,寻到了之后,你们就回去。”
江时砚却听出了他的意思,忧心忡忡道:“您要留在这里。”
脚下步履不停,翻过一座矮丘,众人的视野之中浮现一座宏伟威严的巨殿。不少人被这神殿震住了,目露惊骇之色,江泫遥遥眺望一眼,沉默片刻,道:“或许。”
他总要搞明白那伪神是谁。再者如今宿淮双不在,也没人能够阻止他了。
江泫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心中这股类似于赌气、又有点忧心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在无意之中旁观它的生长。此时话说出口便微微一愣,意识到的瞬间,那点轻微的情绪也随着一声叹气消散了。
此前走了一路,他心中忧虑是有的。担心宿淮双在神境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不声不响消失了,连临来的告知都没有。慢慢猜着想着,又回忆起最后一次说话,宿淮双反对的态度相当坚决,并不赞同他来赤后、也不喜欢他涉险,可如今他仍旧站在这里,对方许是在因为这个跟他赌气。
他若要赌气,江泫自然也——自然也不可以。他早过了跟人赌气的时候了,回想起心中那点恼意,有些陌生,又有点新奇。他意识到,宿淮双如此牵动他的情绪,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思绪发散片刻,立刻被江泫拽回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带着一众小辈掠过原野,飞快地靠近了结界,在结界外头作了最后的沟通。
“神殿之内情况不明,各自小心行事。不便用寄影术,联系便用家里的玉盘。若遇险况,视情况出手,不要露出破绽,若不敌,则捏碎护心环,立刻回栖鸣泽去。”他环视众人一圈,道:“明白了吗?”
大约是第一次被世外的长辈如此精细地叮嘱,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纷纷狂点头。
“放心吧伏宵君,我们还是很可靠的!”
江子琢扭捏片刻,道:“伏宵君……此前我给您的那块玉盘,还在不在?”
江泫微微一怔。他想起海陵一事过后,江子琢和江时砚确实交给了他一块玉盘,只是已在赤林城一战之中遗失了。乾坤袋中有不少东西都是宿淮双之后去添置的,比如方才用过的垂纱斗笠,与之前那顶款式便有细微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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