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的是,苍梧。
死牢昏黑,地底阴湿,地面上血渍与尘泥混杂,发烂发臭,元烨浑然不觉。他佝偻着身躯,长发蓬乱,很快脸朝下栽进地面、磕得满嘴是血,仍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向着江泫的方向爬了几步,要奋力去抓那漆黑的袍角。
“苍……梧……你、咳咳……你骗……我……苍……梧……”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每一字每一句都被齿缝挤得鲜血淋淋,藏着蚀骨的恨意。
江泫愣在原地。极度惊愕之下,乌序曾经的话立刻浮现在江泫的耳边。
——元烨背后藏着一个没有实形的“人”。
夔听沉睡过后,是苍梧告诉元烨伪神鸠占鹊巢;元烨叛出渊谷后的时间里,一举一动之后都藏着苍梧的影子。元烨是它的棋子,它教元烨复苏柊山神、教他借机吸收柊山神的妖力,若计划成功,或许还有下一步。奈何元烨是颗不中用的棋子,远没有撑到成功,就折在半途。
苍梧骗了他什么?苍梧要利用他做什么?
他对山灵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于江泫而言,它只是他顺手从鸟雀口中救下的一团没有实体的灵,它只不过是在净玄峰上暂住了一段时间而已。非要扯上牵绊的话,目送江泫去渡劫送死,它是其中之一。
到了如今,江泫对它的印象其实早就模糊了。只隐约记得出现过这么一位灵、记得它的名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再加上这次回来之后没再见过它,印象更是稀薄。
地上的元烨已经快爬到他脚边了,再次向着他伸出手,江泫面上一寒,抬脚将其手掌踹去一边。
他的力道用得不小,兴许还掺了些灵力,空气中响起腕骨折断的闷响。萧弦早把面具摘了,此时长眉一挑,似乎提起点兴趣,想开口说点什么。江泫背对着他提起元烨的领子,将其重重地掼上墙壁,体内巫神的神力疯转,厉声道:“苍梧想干什么?”
他的声色在神力的笼罩下,发生了明显的、令人不适的异变。萧弦拧着眉头撇开头,伸手捂住了耳朵,元烨被这一下掼得狠了,猛地咳出一口血,污血浸入漆黑的外袍,颜色很快消隐下去,半点都看不出来。
但咳完之后,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本身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再者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巫神神力的影响被抵消大半。
江泫的视线锁着他,将手松开了一点。死牢已是昏暗,他的眼瞳如同两道渊洞,比不见光的地底还要昏沉几分。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稍稍轻了一些。虽轻,但总有几分挥之不散的阴冷感在,与平日里的声音大相径庭。
“告诉我,你跟苍梧之间有什么约定?”
手底下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元烨又呕出一口血,铁线缝合之下,他的眼睛强行睁开一条缝隙,露出小半涣散的眼瞳。
也不知他在看哪,或许是天花板,或者是墙面上的刑具。失焦的视线落到江泫脸上时,他的神色忽然扭曲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你骗……骗我送死……咳……”
江泫没有出声,向他投去静默冰冷的凝视。
元烨道:“我……知道……活不了……。我也……咳咳……好……他也好……但你不……不该、骗我……”
他的眼球缓慢上翻,注视着空无一物的顶上,慢慢吸进几口气。身体开始自动修复,被江泫掼出来的内伤亦在其中,再次开口时,他说话变得顺畅不少,遍布血迹的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没想过……把他找回来。你要是想把他放出来,那你就……咳……放。”他道,“早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们留了……留了一份礼物……”
不知为何,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瘆人。或许是因为元烨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
在他去渡雷劫之前,苍梧说若他愿意,可以帮他消去身上的锁。再次听见他的名字,竟然是在元烨口中,竟谋划着这样一件事。
“什么礼物?”
他没松手,抵着元烨的脖子,问这个问题时,喉咙似尖刀穿刺一般泛着尖锐的疼。然而江泫的神情仍是冷刻尖锐的,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之下,显得漠然、坚硬、不近人情。这模样似乎跟元烨印象里的样子有些重叠,他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抬起被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双手。
“去……”
他轻声道。
江泫屏住呼吸。下一秒,他额上的符纸猛地被一股邪力撑开,眉心一只血眼怒睁,元烨嘶声道:“去死!!!!!!”
江泫闭了闭眼。他的手轻微抽搐了一下,捏得元烨颈骨喀喀作响,熟悉的妖力席卷而来,并近不了他的身;身后的萧弦咋舌一声,冷着脸拔剑,力量相震之下忽起一缕歪风,阴差阳错刮掉江泫腰间悬着的几只小瓶。
这几只小瓶是从殿外教众的身上搜出来的,他们带着这东西去荒原寻找目标,用它筛选找到的人是否适合带回神殿。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江泫神情微滞,迅速低头去找瓶身的残骸。然而他的动作稍晚了一些,魇魔脱离瓶子的瞬间便已成型。
下一秒,他的眼前一黑。
*
江泫许久不做梦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手底下撑着柔软的褥子。他坐在榻边,膝上摆着衔云,擦拭剑锋的砂布脱手落地,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正在擦剑。于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将地上的砂布勾过来,衔云和另一个灵一左一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道:“师尊,您在休息吗?”
江泫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翻了一圈空荡荡的脑海,并没能找出与之相匹配的人物。他道:“何事?”
嗓子莫名很疼,声音却平静无波。
门外的少年好像有些怵他,缩了缩脖子,道:“一会该上早课了。梅室之中没有看见您的身影……大师兄让我过来问一问。”
江泫凝眉不语,稍稍有些困惑。
耳边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苍梧道:“你的弟子已经快到齐了。起身,该上课了。”
江泫这才意识到,他峰上弟子很多,身为峰主,除了休沐日,他都要去上早课。话虽如此,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将衔云归鞘,放上一旁的剑架。
剑灵随之消散,寝居之内剩下的灵只有苍梧一位。他起身走了几步,苍梧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泫没有察觉,走到寝居门口拉开门,看见外头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年,穿得极其厚实,在他的视线之下有些束手束脚。
……不认识的面孔。
廊外还在飘雪,红梅艳艳如旧。然而江泫总觉得处处都很陌生,没哪儿是他熟悉的。在廊下前行一阵,那少年弱声提醒道:“师尊,您走反了。”
第205章 临渊而行18
江泫在梅室之中。他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面前摆着一只长桌,下方一排一排,弟子们坐得整整齐齐, 年长的精神气普遍不错,年少的裹得厚实极了, 鼻头冻得通红, 也一点困意都没有。
课程尚未开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捧着书卷上台来, 将自己的蒲团挪到了长桌侧方,坐下来准备听课。
江泫向其投去异样的目光, 众弟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苍梧坐在长桌的另一侧, 虽然没有实形, 但感觉坐得相当端正。见江泫盯着那青年看,它稍有些困惑,道:“你在看什么?亲传弟子理应坐在这里。”
一听到亲传弟子四个字,江泫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侧头看向苍梧, 道:“宿淮双呢?”
苍梧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边他现在的“亲传弟子”,青年眉目清隽,望着江泫的神情有些惊愕。
“师尊,您在对谁说话?”他道, “峰上现下并无宿姓弟子。”
江泫皱起了眉头。
早课很快开始, 然而江泫连今日讲什么都记不得。他的心情莫名很不愉快,随手将弟子带来的、写满批注的书卷取过来翻了几页,脸色之冷, 叫课室中人心惊胆战。
最后他也没讲,将一众弟子扔在课室里头温书、又遣那位亲传弟子守着, 独自一人出去了。苍梧也跟了出来,江泫心中烦扰,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它又跟在自己后头,冷声道:“你也去守着。”
苍梧的身形顿了一下,道:“好。”
它默不作声地回梅室了。这下江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在净玄峰上转了两圈,途中特意去了好几次练武场,大约是觉得有谁会在这儿练剑,只要去得勤,就一定能碰巧抓到。可惜不论他去几次,场上都空荡荡的,弟子现下都在梅室温书,峰上冷清得很。
江泫又去了一趟遏月府,两手空空地下来了。他没回梅树,反而在往曲桥那边走。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找的人。
更巧的是,要找的人正和重月一块往这边走。天陵长发散着,穿着一身血迹斑驳的衣服,脸上横开一只鲜血淋漓的独眼,远远看见江泫,似乎正朝着他微笑。江泫看了他,几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天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他笑着对江泫道:“弟子们在习剑,我和重月过来看看你。”
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泫道:“你看见淮双了吗?”
重月道:“淮双?哪个淮双?”
江泫心中涌起几分异样的焦躁。他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晚些来找你们,我去撷云殿一趟。”
天陵愕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道:“你去撷云殿做什么?”
江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了净玄峰,外头的天气还算不错,温煦的日光之下,天陵一只血眼在眼眶中微微发颤,他的侧脸已爬上细密的黑羽,样子诡异又恐怖。江泫莫名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样称得上亲昵的举动,江泫不知已经多久没对天陵做过了。对方似乎呆了一下,眼目微张,很快,他面上这个明晃晃的血洞开始往下淌血,流过畸形的面孔、淌进口中,又从森白的尖牙之中蜿蜒下来。他轻轻道:“伏、伏宵,你……”
江泫忽然觉得恐惧。这情绪如同细密的虫蚁,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神经,他收回手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天陵和重月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并没有追上来。
江泫要去落墟峰找末阳。路上碰见了吊儿郎当的毓竹,笑眯眯地摇扇子同他打招呼:“好稀奇。今日伏宵君怎么到主山上来了?”
江泫冲他点头,匆匆路过。进了落墟峰,同末阳争论几句,总算拿到了净玄峰历代弟子的名册。
他捧着这些名册在廊边坐下,从他当上峰主的那一页起,一行一行
地找。末阳负手站在他身边,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峰主,连自己峰上有哪些弟子都不清楚?”
江泫充耳不闻。明明这些都是旧文书,纸墨已干,他仍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熏得他有些头晕。
找完了,还是没找到宿淮双。他将文书放到一边,这次直接用上了瞬行术,在撷云殿外落地。
这是宗内最大的一座主殿,用来召开集议、开启各类仪式,平时处于封闭状态。江泫用灵力将门上的禁制轰开,进门之后往侧边一看,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偏殿。反倒是正殿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正中心长着一颗红梅树。
走了这么久,江泫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地方,屏住呼吸,抬脚慢慢走进了正殿。
那株梅树实在太鲜艳了,落在视野之中,血一样红,红得刺目。
他慢慢靠近那株梅树,伸出手,轻轻捻了捻枝桠上的花瓣。
触感很奇怪。
……是假花。
江泫收回手,彻底将来找长尧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的直觉正在猛烈地提醒他,这殿内有他要找的人。他环视殿中,又在空荡荡的殿内四处寻了一遍,无果,最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梅花树。
再次抬脚时,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感觉喉咙、额角、身体四处都疼得发慌。江泫抿紧唇,强撑着往梅树那走,行至途中,又恍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树是一株彻彻底底的假树,种下它的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其埋在泥土之中,用低矮的石栏拦好。
江泫伸手将石栏拆开,衣摆委地,在树下蹲跪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暗色的泥土,伸出手,试探性地扒开一点。
这是一个开头。他就这么跪在树下,和着灵力一起,徒手将树下的土堆翻开。曾经他好像也这么翻过一次,翻着翻着,掌下的泥土变得像是断裂的砖石,割得他手指破损、血流如注,但却一刻不敢懈怠。
他挖出梅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树根之中找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江泫顿了顿,将目标点向旁边挪了一些,手下动作不停。
半刻钟以后,他挖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要找的人被埋在这棵梅树之下,眼帘半张,眼眶之中嵌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江泫停下动作,双手和呼吸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淮……淮……”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坑内的石首看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宿淮双干枯的面容之上。江泫怔愣地摸了摸眼睑,摸到一手濡湿的水痕。
他醒了,重新回到了昏黑的地牢之中,面上的泪痕被风吹过,沁出森冷的凉意。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丢开元烨,一脚将地上几只身形扭曲的魇魔踩碎——一只脚比他更快,萧弦踩碎了魇魔,江泫这一脚便重重地踩上他的脚背。
萧弦倒吸一口凉气。
至此,梦境的影响彻底碎裂,江泫还有些缓不过神,不自觉倒退几步,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之内。他的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一直死死攥着手腕上那截剑穗,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萧弦被狠狠踩了一脚,难得没有发作,在江泫面前蹲下来,声音凝重地道:“你怎么忽然不动了?刚刚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地上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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