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自己找过来好了,江泫想。
收放灵识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生火烹茶。放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但收回来的时候,江泫的耳朵里飘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距离他不远的一家酒楼里,下属正诚惶诚恐地向谁汇报事情。
“是属下办事不周,多谢少谷主救命之恩!……”
“……并非如此!属下并未将阵法放到奚氏府内……”
捕捉到“奚氏”这个关键词,江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灵识探了过去。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我知道没在奚氏。之前我让你去回收东西,东西呢?”
不知他属下听着如何毛骨悚然,这人的话甫一入耳,江泫就皱了皱眉头。但追根究底不是声音令人不忍卒听,而是此人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欢。
气短而柔,咬字温和缱绻,语速不紧不慢,却掺着让人遍体生寒的阴毒。他说话时,能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与漠然,仿佛世人总是要低他三分的,不论同谁说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赐。
只听了短短一句,江泫脑中便立刻勾勒出了对此人的初印象:身居高位的笑面虎。虽以虎形容,但内里更像是蛇,阴毒冷血、诡计多端,还要加上两条:嗜杀成性、漠视人命。
因为汇报事项的下属才声音紧绷地支吾了一小会儿,江泫就听见了他凄厉的惨叫、与身体倒地的闷响。此外还有一道轻轻的声响,江泫猜测,应当是头颅滚到墙边的声音。
酒楼雅间内霎时间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无人敢出声,大抵他的下属都垂首跪在他面前,心中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面前这位主,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良久以后,这位少谷主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中用的废物。死了都这么恶心……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丢去喂狗。”
“是,少谷主。”
众人旋即起身,抬尸的抬尸、捡头的捡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房间。
江泫无意再听下去,心中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渊谷新出现的那位少谷主。面貌不详、姓名不详,唯独其阴狠暴戾的性格给江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准备将灵识撤回来,就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询问道:“那边的道友,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极低、贴得极近,擦着江泫的耳廓过去,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身后,两道冰冷扭曲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这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被蛇缠上的阴冷之感。他眉尖一皱,心中陡生不悦,抬手向后一攥,抓住了对方还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灵识。
灵识与元神相连,此时他的灵识被江泫以毫不珍惜的姿态攥在手中,说不疼痛那是假的。果然,对方嚣张轻蔑的态度立刻散去不少,并且似乎颇为识趣,闭了嘴不再说话,江泫最后听见的就只有他的一声痛哼。
对方的灵识在江泫手中毫无抵抗之力,像是一团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泥。在江泫眼里,对方的灵魂也肮脏无比,和雨后地上的烂泥没什么两样。他没有玩泥的癖好,冷冷道:“那只魇魔是你丢的。”
他一开口,手下原本无意识挣动的灵识似乎停滞了一瞬。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以后,竟然带上了让寻常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与战栗,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带笑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冒犯到您了吗?那我向您道歉,伏宵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让人高——”
江泫神情冷漠地屈指一握,对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带着剧痛之下特有的颤抖,显得脆弱又疯癫。
“伏宵君……好疼啊。”他痛苦地道,“请放开我吧,我可以用我的手脚来向您赔罪。如果您不喜欢,就用我的皮、我的血、我的骨头……”
这人真是疯得没边儿了。然而疯癫之中带着一丝永不崩盘的理智,让他难对付的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贸然将灵识探过来是出于本性中难以改变的轻蔑,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他。然而察觉到危险后,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猜出了江泫的身份,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江泫也知晓他的,于是句句不离“伏宵君”三字,明晃晃地表示江泫不能对他动手。
渊谷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和上清宗同列九门之一,在互相知晓身份的情况下,江泫确实不好直接动手杀他。
不杀,却可以予以惩戒。江泫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大概方向,将他的灵识扯断,又随意揉作一团扔了回去。这下对方的惨叫真的“近在耳边”了,就在江泫所在茶楼对面的酒楼里,他将灵识掷回去以后,对面的雅间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与属下的惊呼,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疯是够疯,只是不小心遇上了江泫。他本来有意过去看看这个传闻中少谷主的容貌,眼帘一垂、向楼下的街道一瞥,不想竟看见了宿淮双匆匆赶来的身影。
少年换了一身新衣服,黑的。这下是真的沾了血也看不见了。眉心缀着一点红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湿的水气,沐浴过后因猎杀妖兽而有些浮躁的心境似乎安稳不少,背着剑在街上行走,面色肃然、薄唇紧抿,但因其相貌明俊仪表堂堂,一路上受到不少注目。
他能顺着灵识隐隐察觉到江泫所在的方位,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然而没找到具体位置,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似乎打算一家一家地找。
对面雅间的景色可不怎么好……莫要让腌臜东西脏了他的眼。
江泫抬手一招,侧上方鸟笼的铁门自动弹开,憨头巴脑的白羽莺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停在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指爪向下一扣,牢牢地抓稳了。
它豆大的眼珠里映着江泫清凌凌的影子,低头用喙理了理雪一般白净的翅羽,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江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去,带人。”
莺鸟眨巴了一下眼睛,懂事地张开羽翼,从窗边掠了下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鸟鸣,宿淮双疑心有鸟坠落,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接到一只白白的团子,还被啄了啄手心。
江泫倚在窗边看他,见少年茫然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视线梭巡一圈,定在了江泫身上。
自己的弟子生的好看,江泫一贯是知道的。“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再加之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很容易让人看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此时他顶着一张好脸呆头呆脑地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有浅金色的碎光越过飞扬的红绸落入瞳中,恍惚一看像是一片沉而柔和的湖泊,其中正泛起温柔的金色涟漪。
江泫感到有些忍俊不禁,抬抬手又将鸟儿招回来送进笼中。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宿淮双推开了。少年跑得急,气息有些不稳,硬生生在门口站到心跳平缓下去,才抬脚进门,在江泫的示意下撩开衣袍,跪坐到青席的另一端。
江泫道:“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宿淮双道:“我不饿,师尊。”言罢抬眼仔细地观察了江泫的神色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您似乎心情很好?”
江泫微微一愣。
只是随手惩罚了一个冒犯他的杂碎,犯不上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宿淮双说他心情好,想必是从神情上看出了些端倪。
许是被弟子的傻样逗乐了。江泫想。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唇角微微一弯,抬手为宿淮双斟了一盏茶。
“休息片刻吧。”他道,“饮完这一盏茶,我们就启程去姑胥。”
茶楼之外,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层叫人难以察觉的屏障。对面酒楼内的动静被它悉数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不曾传到宿淮双耳中,原本宿淮双也不认识渊谷中人,此时对面如何叫来马车、如何一众乌泱泱地离去,都不必叫他知道,免得扰他清净。
等到宿淮双放下茶盏,便是启程的时候。他们一道出了茶楼,江泫问道:“想继续坐船还是走陆路?方才看你上船时的神色,似乎很少坐船。”
宿淮双似乎是想坐船的,但一提及船,他就露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神色。
江泫奇怪道:“怎么了?”
宿淮双抿了抿唇,如实相告:“方才过来的时候,我途径码头,看见咱们的船上已经坐了人了。”
江泫道:“怎会如此。那船我已经包下了。”
宿淮双道:“正是。船上是两个大汉,向船夫打听了您的行踪,说要到船里等您回去。”他顿了顿,用平和的语气道:“我把他们赶走了。”
江泫依照宿淮双的描述,回忆起了那两位大汉的容貌,心中略微恶寒。但他刚想回头夸夸弟子,就见对方攥着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头却偏向别处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显然是有些心虚。
江泫道:“又怎么了?”
宿淮双道:“……我把船夫也吓跑了。”
江泫:“……”
你到底是怎么“赶”人的?
他瞪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儿,认命地又去找了一条船。几人随着江流一路顺行,向着姑胥城而去。
第38章 心照桃源12
姑胥城的城主府已经闭府快要半年了。城主姓闻, 名叫闻乐清,品性是出了名的端方贤良、心系百姓,在姑胥城中声望极高。按照惯例, 城中无论大小节气举行的祭祀、民众自发组成的大型活动,城主都会携亲眷出面参加。
然而近半年以来, 城主重病, 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大小事务都由长子闻海晟代为处理。整个幽州有名的大夫都被请进闻府瞧过, 却都奇怪地表示,闻乐清的身体十分健康, 没有任何异状。找不到症结、开不出药, 闻海晟只能送他们出府, 再另寻他法。
最开始时他同父亲一样兢兢业业, 时常挑灯批阅公文到半夜,后来身体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差,在一次宴会中倒地不起,也患上了和父亲同样的怪病。
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也是同日,城主府闭府门,不再有闻氏中人出府露面。
有风水先生说府中煞气萦绕,有不祥之兆, 疑心城主府中出了什么怪事, 半夜翻进去查看,却没人再看见他出来过,就此人间蒸发。
这样的事件发生了两三起之后, 城西的城主府仿佛成为了一片死域,无人再敢去查看。
江泫啜饮一口茶, 不紧不慢地问道:“确定不曾有人出来过?”
趁闲站在他身边的店小二挤眉弄眼,用分外玄乎的语气道:“当然没有!现在姑胥城的人,谁敢靠近城西呀。上次隔壁街卖布的大姐不信邪去府外头看了一眼,回来就得了怪病,卧床不起了!”
宿淮双道:“什么怪病?”
小二道:“反正和城主那种差不多,浑身没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宿淮双道:“你从未亲自去探望城主,如何得知她是和城主一样的症状?”
小二似乎噎了一下,嘟嘟囔囔道:“城主的怪病城里人尽皆知,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要干活儿去了!”
言罢甩了甩脖子上的汗巾,转身走了。宿淮双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语塞。他转过头来,对江泫道:“公子……他说的净是些市井传闻,添油加醋,真实性尚待查证。”
且一被拆穿就忙不迭走了,实在是有些荒谬。
江泫道:“既是流言,必有源头。探问消息时,只需听,适当问问便好。”
宿淮双颔首应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下一步可是要去找布庄老板娘?”
江泫微微一笑,夸赞道:“聪明。”
被江泫夸奖,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宿淮双心中喜悦,面上却绷着稳重的神情,眼底不经意泛起些快乐的水花,又在低头吃饭时被长睫掩住。
这顿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前来收拾碗盘的另一位小二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
此人面皮颇白,身量很高,穿着普通店小二都会穿的粗布衣服,手上有长久劳作留下的茧子。长相很是精明,然而体态佝偻难掩畏缩胆怯的本性。江泫观他神色有异,便没有起身,留在原位方便听他说话,对方犹疑片刻,动作隐秘地左右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以后,悄悄地想要凑到江泫耳边说话。
只是他还没靠近江泫,一柄长剑就横在了两人中间,虽未出鞘,但仍带着几分凛然寒意。宿淮双握着剑,冷淡地盯着他,道:“就这么说。”
江泫叹了口气,抬手将太上按下,指尖灵光一闪,静音咒便施下了。他道:“请讲吧。”
店小二能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们果然是仙人!”
江泫道:“并非仙人,只是出身凡俗的修士。”
对方却显然没听进去,一副“谢天谢地”的神情,背佝偻下来、抬手作了几个揖,看样子还想当场磕几个头。然而静音咒只能隔绝声音,不能隔绝外人的视线,宿淮双也看出了他的意图,立刻接话打断他的意图,道:“你想说什么?”
小二有些怵他,感觉他一言不合就会拔剑砍自己。因此宿淮双一问,他就忙不迭地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我……我过来,是想让你们不要去城主府。”
江泫道:“你为何知道我们要去城主府?”
小二老老实实道:“刚刚陈老四没骗你们,城主府中确实没怎么有人出来了。不过这是最近才有的事情,两个月前,传闻城主最小的儿子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还被人认出来了。”
城主府闭府门,想必闻府人一定对府里的异状有些了解。听状况不像瘟疫,那么一定有别的缘由,让他们甘愿闭门不出,免得波及他人。
在这个前提之下,城主家的小公子还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这样的行动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出府去见?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是否是为了探问能解决闻府异状的方法?
小二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撞见闻府小公子的是个酒鬼,在酒楼喝到大半夜,找不到路,晕头转向地晃去了城西,正好看见小公子和人说话。说看身形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高不矮,穿着一身黑,带着顶黑纱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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