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不比凡尘中少。
这个想法一浮现上来,江泫便愣了一愣,在心中莫名道:数千年前的事与传统,他怎么会记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一个新的念头猝然闪现。
江泫忽然很想试试做饭。他不厌凡尘,但这件事想想也就够了。辟谷多年,他早已不用饮食,厨艺怕是已经退步到三岁小儿都要笑话的程度了。净玄峰上有厨房,岑玉危和孟林偶尔会给宿淮双开小灶,只是他一次也没去过。
实在惭愧。
等到日上三竿,宿淮双终于醒来了。他先是被白天强烈的日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手遮住光照来的方向,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哪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江泫。这画面冲击力有些大,宿淮双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掀被子的动作都停住了,顿了一顿,还是僵硬地躺了回去,怕打扰江泫思考事情。
然而江泫很快察觉到他醒了,从思绪中抽离,温声道:“醒了?饿不饿?”
宿淮双道:“我不……”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少年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色。
江泫的眼角微微一弯,从床榻边起身让路。
“起来洗漱吧。”他道,“桌上有早膳。”
待宿淮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才发现江泫给他带的早膳数量种类实在是多,仿佛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出去将镇上的食肆都逛了个遍一样——
少年抽出筷子,开始吃饭。期间江泫一直坐在他对面,虽然并未给他过多注视,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漂浮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或许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但宿淮双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了。
奇怪……今天的师尊好奇怪。
他一边在心中谨慎地思考缘由,一边一口不落地吃饭。然而江泫的奇怪态度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宿淮双硬着头皮端起碗,喝了一口碗中白生生的小米粥,刚一入口,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江泫原本淡淡的目光一瞬便转到了宿淮双身上,少年神色僵硬地嚼了一口——半生不熟。食肆必然熬不出这样的粥,再加上江泫奇怪的态度,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
宿淮双默默低头,端着碗又喝了一大口,用相当严肃的态度,将那碗半生不熟的米粥喝得干干净净。刚放下碗,就听江泫问道:“如何?”
宿淮双睁眼说瞎话:“滋味甚好。师尊,哪家店买的。”
江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宿淮双心情十分复杂,暗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来,错过了江泫下厨做饭的绝景——
伏宵君,下厨,做饭。
这几个词拆开来看每一个都十分寻常,但若以这样的组合拼接在一起,能惊掉天下人的下巴。他不过除了一只邪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便能得到江泫这样的照顾,从小到大,除了已逝的父母、独自一人将他送回风氏的老仆,再没有哪个长辈对他这样好了。
少年垂下眼睫,回想起昨夜坐在墙边所听到的、墙后人的低语。他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只是它破碎得太快,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了火势冲天的村庄、村民遍地的尸体、以及手臂上疼得让他几乎昏厥的烧伤。
记忆越美好,仇恨的火就烧得愈烈。这些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宿淮双的灵魂,促使他变得更强、提醒他去追查当年屠村杀害他父母之人究竟是谁,入风氏磋磨三年,这火烧得几乎快要变质了。
然而在净玄峰、在师尊和师兄们身边时,他总能感觉好一些。这些是少年心中最后的净土,有妄图染指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他清理掉。
头上突然落下来一只手。
宿淮双身体一僵,立刻将杂乱的思绪摈退,乖乖地坐好,任江泫拍了拍他的头。
江泫道:“吃好了?”
宿淮双点点头。
江泫又道:“休息得如何?若仍感困乏,可再在此地休整一日,今晚似乎还有灯会。”
宿淮双心道:师尊果然出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今晚还有灯会?
但他摇头拒绝了。
“已经休息好了。”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去幽州?救人要紧。”
江泫道:“午后便走。”
于是,午时刚一过,江泫就带着宿淮双慢悠悠地出了镇子。
这里已经是中州的边境,邻近幽州了。短途挣得不多,很少也车夫愿意接活,江泫也没有租代步工具的意思,而是示意宿淮双将太上取出来。
宿淮双神色茫然片刻,意识到江泫是想让他御剑至幽州。少年刚抬手掐诀打算施御剑术,就见江泫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遥遥指向他身后。
他轻飘飘地道:“横竖入幽州时都需斩杀妖兽,不如从这里开始。从此地到幽州,沿途路上遇见的妖兽,都由你来清理干净,如何?”
宿淮双道:“弟子领命。”
见他接受得这么快,江泫心中微微诧异。他布置下来的这个“课题”对于宿淮双来说绝不算简单,甚至颇有难度。
每州边境盘踞的妖兽实力不等、鱼龙混杂,且数目十分模糊,也许什么地方就藏着一窝,也许走了一里什么都碰不上。虽然宿淮双现阶段无法对付的妖兽都已经被江泫用灵识斥退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答应得这么果断,让江泫心中诡异地升起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抬眼眺望漫漫原野片刻,道:“走吧。”
*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时分,他们才成功进入了幽州边境一座名为“业”的城池。
业城虽地处边陲,但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城中繁华异常。街道由石砖铺就,沿街尽是摊贩商家,白天人头攒动,偶尔有富贵之家的马车从道中过,纱帘中透出哪位小姐的倩影,都能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街市中偶尔会筑有三四层的客栈,与周边矮市遥遥相望,飞檐角上挂着红绸与金铃,日光一照,便铺洒下澄澄的倒影。虽地处偏远,也已经有了幽州的地域特色,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除陆行道之外,便是轻舟摇曳的水行道。
江泫和宿淮双入业城,走的是水道。载具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辽阔的大江飘入业城,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他们不打算在城中住宿,而是准备一会儿直接前往姑胥,探查方子澄与陨铁的下落。
一路斩杀妖兽,宿淮双的衣摆上沾了不少血,刚准备去坐船的时候,将年迈的老船夫下了一跳。但好歹还是让他上了船,江泫在船舱里为他掐了个净尘术,沾着血污的衣物顿时焕然一新,只是衣物上的血迹除得掉,周身的血气难除。
宿淮双想找个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江泫也就随他去了,让船夫改道去业城。现在方才下船不久,宿淮双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好意思让江泫再陪他找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下了船就背着剑走了,留下江泫一个人站在码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孤寡老人一般的悲意。
不过码头也不宜久站,江泫准备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周围数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时不时扫了过来,并且随着时间过去,眼神越发直白,还伴随着数道小小的议论声。
议论他的大多是女子,江泫听觉敏锐,偶尔能听见里头夹杂着几道羞答答的男声:“你看,他可真俊!”
“长得这么俊,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外地人好骗,你要不要把他骗到你家去?”
江泫听了几句,顿感不妙,飞速跑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热情的人,更不擅长应付看上他的。前世还在江氏时,就因为分家长辈不断给他介绍名门的姻亲而苦恼不已,族中也有不少子弟时常向他投以仰慕或爱慕的目光——实在头疼得紧。
他离开人流涌动的码头,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包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清净,四周悬着竹帘,帘外摆着几丛绿植,窗边是一卷青席、一张矮桌,头顶挂了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白羽小莺,被养得呆头呆脑,见客人过来勉强鸣叫两声,便只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江泫。
装潢不错,胜在安静。
江泫撩开衣摆坐在,伸手开始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具,一边放出灵识,确认业城中宿淮双的位置。
……很好,和他隔着半个业城,这小子很会找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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