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他碰,公子。”他低声道,声音显而易见地柔和,同方才冷冰冰的态度丝毫不同,判若两人。车夫远远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
江泫道没计较这些,不怎么在意地将玉瓶收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得知现在已经是下午。夜间不宜行车,加上车夫受了大惊,现下还是停下休整为妙。
“旁边似乎有个小镇,我们去休整一日。”又对车夫道:“送到小镇便好,明日不用继续走了,银钱照结。”
他抬脚向车夫走去,衣袖随风扬起,仿若天边流云。走到近前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箓,白皙的指尖捏着黄符的边缘,俯身递去。
“随身携带,归途诸邪不侵。”
第34章 心照桃源8
车夫接过符箓, 重新驾车送江泫和宿淮双向一边城镇中去。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心慌手抖、面色惨白,车马也走得格外慢, 到了邻近的小镇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街上人头攒动, 异常热闹。
江泫是个好雇主,包吃包喝包住宿。
与车夫分别前, 他结清了银钱、又包下了他今夜的住宿,嘱咐他明日早些回去。做完这些, 出客栈时,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沿途的街边檐角都挂上了暖黄的纸灯, 一团又一团暖黄的灯火被纸灯罩拢在秋日的徐徐清风之中,灯光铺洒上台阶、淌入街市,恍然一眼,像是粲然生辉的星河。
灯火缠绕上街边摊贩的笑颜, 人声喧嚣为这一方小镇渡上繁盛的烟火气。沿街有人推着糖人车叫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勉力前行,面上却不见愁苦,反而神采奕奕, 车上的糖人被暖黄的灯火一浸, 渗出金蜜一般流光溢彩的糖色。
街边密密麻麻都是摊子,摆着小吃、纸扎灯、各色小玩意儿。江泫要想找个清净住处,需要从街头走到街尾, 驻足观赏片刻便带着宿淮双混入人流,一边自语道:“许是碰上了什么好时节。”
糖人车从旁边过。
摊主握着车把, 笑容满面道:“是这里的灯会!二位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要去哪儿?可找到住处了?要不要买个糖人?”
江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上去像是会吃糖人的类型吗?为什么会上来问他?
他正要开口回绝,余光瞥见一旁跟个木桩子一样站得笔直的宿淮双。少年背着剑,剑上挂着一枚小小的坠子——从自己手中接过明水坠以后,他就将原本的剑穗拆了下来,换上了这个。
他随江泫一起止步,小坠和坠下的红穗随着动作晃动不止。朦胧的灯火透过薄薄的玉壳照亮其中一汪净水,净水包裹鲜红的梅花瓣,恰似少年白皙眉心一点红痕。
这是他周身唯二有鲜艳颜色的东西了,虽然体积不大,却衬得少年面如冠玉,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此时站在江泫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车上形状各异的糖人。
江泫恍然大悟。
宿淮双想吃!
他立刻打消了回绝的想法,侧头向宿淮双问道:“喜欢哪个?”
宿淮双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
江泫又问了一遍:“喜欢哪个。”
少年的目光在江泫和面带笑意的摊主之间走了个遍,耳朵腾的一下红了。像这种糖人,一般都是大人买给小孩吃的,他已经十六岁了,怎么想都不能再吃这个了。
宿淮双面色镇定地道:“公子,我……”
他一开口,江泫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好歹相处了这么些年,他深知宿淮双不喜给他人添麻烦的秉性,心下认为他并非“不想”,而是“不愿想”。
一个糖人而已,有什么麻烦的?
他沉吟片刻,视线落到方才宿淮双一只盯着看的那只糖人身上,道:“要这个。”
摊主笑容满面道:“好嘞,好嘞!公子眼光好,这可是麒麟,瑞兽啊!”
宿淮双一脸一言难尽地接过了糖人,看着车夫推着小推车,动作麻利地涌进人流里,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马不像马、羊不像羊的东西,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江泫解释一下。
少年迈出几步,追上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江泫。
“师……公子,我只是在看它到底是什么……”
江泫的脚步一顿。
“你不喜欢?”
他心中诧异,仔仔细细地盯着宿淮双,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打量出真实想法。……万一,万一是嘴硬呢?怎么会有山上的孩子不喜欢这些呢?别峰的弟子每次下山回来,都是会带一大堆东西的。
宿淮双却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从自家师尊的面上看出一丝失落来。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低头将手中丑不足、怪有余的“麒麟”咬了一口。
槐花蜜浓郁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甜得有些齁了。宿淮双并不嗜甜,也可以说他不琢磨如何满足口腹之欲,加上小时候吃的东西都不怎么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吃食只要可以入口,都不挑剔。但他记得江泫的口味,从山下为他带过数次吃食,甜的东西剩下的总要少一些。
他跟在江泫身后,一口一口将糖人啃完了,剩下一只竹签捏在手里背在背后,以免走动间不注意蹭到江泫的衣物。
走了几步,他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没控制住好奇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摊子是卖纸灯的,扎得形式各异,有花有狗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摊子的正中心摆着一只糊绿糊绿的纸灯,晃眼一看,像是一只白眼□□。
宿淮双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那又是什么东西?□□灯?
没看多久,面前便飘过一道人影。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江泫已经站在摊位前,掏出了随身的钱袋。
这下顾不上再看了,宿淮双几步上前按住江泫的手,道:“我没看!”
江泫笃定道:“你看了中间这个。”
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儿崩溃。
明明走在前头,江泫到底是如何得知他在哪边、还具体到某一样物品上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都说仙人通五感能观万物,但这岂能用来看他盯□□灯!
他道:“我不喜欢□□,公子。”
江泫看了他一眼,心道口是心非。然而他还没说话,一旁的摊主怒道:“说什么呢!这是玄武之首!”
他用指尖隔空用力戳了戳那对白眼,唾沫横飞道:“你看不出来这等威猛的眼神?!分明是神兽!快向它道歉!”
江泫觉得十分扯淡,带着宿淮双跑了。接下来的一路上,宿淮双都没再东张西望过,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江泫猜测自己这样明晃晃哄孩子的行为或许不太好,伤了他的自尊心,原本还打算再给他买一些,现下也只好作罢。
两人向人声渐隐的街角走去,找了一家颇为僻静的客栈。客栈不在繁华地,平日本来就门可罗雀,今日镇上有灯会,住客才勉强多了一些,一见两人进了店,立刻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二位!可是要住店!”
江泫道:“天字两间,一夜。”
付了银钱,两人取了钥匙上楼。入夜以后,街市中的喧哗人声都慢慢淡了下去,灯火偃息,摊贩和游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归家,街上慢慢变得冷清了。江泫不怎么需要睡眠,入夜以后都在打坐静心,充作小憩.
估摸着丑时三刻,楼下传来一声门板碎裂的巨响。
第35章 心照桃源9
这响声甫一出现, 江泫就睁开了眼睛。他快步下床拉开房门,以为会看见同样提剑出门的宿淮双,却不想隔壁房间的门扉已然紧闭, 房中人似乎睡得很熟。
江泫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幻听?不,方才那一声如此真切, 应当不是幻觉。
他放出灵识, 探查楼下的情况。结果很正常,楼下同巨响发生之前一样安静, 既没有碎裂的门板,也没有闯入的不速之客, 甚至没有一个伙计被惊动, 出来查看情况。
……奇怪。
江泫思忖片刻, 伸手推了推宿淮双房间的门。
没有动, 门反锁了。
既然锁了门,自己也没有强行闯入的道理。江泫有些凝重的视线瞥了一眼楼下,想了想,转身回了房间, 从天字房配有的书案中抽了一张宣纸、一支笔,快速写了几句拍在案上,便转身出了房间。
他准备独自出去探查情况,留了一张字条免得宿淮双起来找不到他担心。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 很少会出现被幻觉迷惑的情况。他自身灵思清净, 又没有心魔,一般是没有什么幻境能困得住他的,在这种前提下, 方才那一声巨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魇魔, 二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做坏事。
江泫更倾向于后者,并且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他魇住,竟然让他幻听了。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怎么厚道。
他踏过木制地板,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气。恍惚间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随着他越往前走,雨势便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晰,潮湿的声响淅淅沥沥的洒进耳朵里,让人听着就觉得雨气寒冷,忍不住想到屋檐下避一避。
屋檐……?
江泫茫然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客栈里了,反而到了一片了无人息的小镇。镇子很小,石板铺就的地缝里早就长满了杂草,举目一望没有哪个屋顶的瓦是完好无损的,四处都是残破的墙垣,异常萧索。
屋顶坏了,若是再碰上下雨,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十分难受。
雨似乎下了有一段时间了,天边灰蒙蒙的,黑云压在头顶翻腾,其中隐隐有雷光闪动,须臾之后,这场雨一定会越下越大。
这一抬头,江泫就立刻察觉出了不同之处。寻常人看事物,只能看得见面前的,既看不到身后,也看不到头顶。可他这样一仰头,看见乌云的同时,竟然还能看清面前狭窄的石板路——他哑然片刻,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不受他控制。
既然如此,江泫打算静观其变。他随着这具身体一路向前走,发现对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镇子不大,但排布很乱,七拐八拐的,要找什么东西需要绕很久。但好在身体的主人在雨势变大之前找到了,他停在路边,视线静静地落在不远处。
那时一间即将倒塌的破瓦房。虽然即将倒塌,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下,神情呆滞而麻木。
他太瘦了,似乎很多天没吃饱饭,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更不如说是一件脏兮兮的破布。他的手脚、脸颊也扑着灰,沾了雨便化开一些,泥泞不堪,狼狈异常,旁边的稻草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同样瘦骨嶙峋,但她双目紧闭,已经死了。
看清面前景色的瞬间,江泫的脑中嗡地一声,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的袭来。
实在太疼了,然而他此时没有能控制的身体,甚至连捂住额头都做不到。在这里似乎连灵力都失效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前去,绣着锦纹的白靴踏过泥泞的草叶,停在了那孩子的面前。
风雨不侵躯体,雨幕之下,每一滴即将沾湿衣物的雨水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依然衣冠整洁、轩如霞举。
身体的主人问道:“你叫江明衍?”
声色温润,无论是咬字还是声线都分外悦耳。
缩在檐下的孩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空,里面藏着一片萧索冷漠的荒郊,似乎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想再分出注意力给任何人,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人偶。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用久不进水米的沙哑声音回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他完成了抬头的动作,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全貌。
那是怎样一个人?矜贵洒然,俊雅无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天生就不该站在凡尘里,世间的泥泞于他都是一种玷污。他用玉冠束发,身后背着佩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整洁的,就连俯身向他伸出手的动作,都像是在降尊纡贵。
身体的主人回答道:“我叫江泫。你的生父也姓江,我找了你很久,今日来接你回家。”
江明衍一下子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江泫的脸,无声地问道:江。江泫……?江家人?
江泫神色不变,耐心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周身灵压逸散,替这一方小院拦住了摧人的大雨。
一直飘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江明衍呆愣片刻,神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原本空芜一片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将眼神烧得雪亮,瞳中浸满怨毒与夹杂着悲痛的愤恨。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江泫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泫的手腕,随意寻了块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咬着江泫手腕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恶犬撕咬嘴边的肉。
他一边咬一边呜呜的哭,眼泪搀着泥泞顺着脸颊淌下,又和着江泫的血一同顺着腕骨下滑,滴滴答答地落至地面。还尚且年幼就拥有如此狠劲,一口利齿将江泫手腕咬得血肉模糊,喉间嘶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阿娘……呜……阿娘找了你们那么久……她已经死了……!”
江泫任由他咬,另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摸了摸江明衍的头。
他道:“对不起。”
江明衍咬着咬着就没力气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那一小会儿的爆发过后很快就松了口,往后跌坐下去,拽着江泫的衣袖,在破瓦房下满脸无助地嚎啕大哭。
后面的事情江泫就看不清楚了。他的头实在太疼了,仿佛有人想要将他的灵魂从中撕开一般。况且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一幕——淡化伤口的方法之一便是忘记,这一世他差不多已能做到忘记,今日古旧的伤疤却猝不及防地被扯开,以最仓促的方式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将江明衍捡回来。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的人情、任何的好都像是笑话,他费尽半生心力,不过换来干脆利落的一剑。
江泫脸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这一步后,周围的景色潮水一般散去,他还站在夜中的客栈二楼,墙边点着昏暗的灯,脚下是古旧的木质地板,外头很晴朗,没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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