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干什么?”
宿淮双道:“取鉴灵珠。”
江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他松开拉住宿淮双衣服的手,拉开了乾坤袋的束口,道:“不用取,继续走。”
宿淮双探头过去一看,见这乾坤袋里头装着满满的都是鉴灵珠,一颗一颗挤挨在一起,光泽莹润,看得人心中清而明净。心中微微一惊。
鉴灵之物是必需品,然而价格实在昂贵,从没听过只用一次就丢的道理。江泫看着是个两袖空空的清贫道人,乾坤袋一拉就是一袋鉴灵珠,宝珠光华着实给了宿淮双不小的震撼。
只是江泫生在江家,不曾愁过钱。若他想要什么,第二天鸣台之上绝对满满当当地堆好了,鉴灵珠这样的灵器,开了江氏的库房挥手便是几千几万颗,再高品阶的灵器也好,他只管用,不需要知道价钱。
因此此刻轻飘飘的抬手隔空一点,落在院中的那颗鉴灵珠便由内至外爬上裂痕,再下一刻碎成数片,化为光点消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验完这一家,江泫道:“走,下一个。”
却见宿淮双闷声不吭地跟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江泫道:“嗯?”
宿淮双道:“还鉴灵珠的钱。”
江泫道:“不值钱。方才你给我的点心,比一千颗鉴灵珠还贵。”
他这话是真心的,宿淮双却以为江泫以后不愿和他再见,抿唇不语,慢慢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飘来飘去的情绪掐灭了。掐灭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雷厉风行的宿淮双。
他们花了几夜时间,将镇内探查了个遍。为保险起见,之前宿淮双已经排查过的地方,两人也再去了一遍,却没有结果。
鉴灵珠从没变过色,证明整个扶风镇都是安全的。没人被翳影附身,只是因为翳影盘踞在这附近,死气才略盛,精神才颇为萎顿。
他们回了旧庙里头,越过那尊泥塑的佛像,肩挨着肩坐在青席上头,面前的树叶堆里头堆着几只清洗干净的野果,被火堆映得红彤彤的,藏在深绿色的树叶里,像是鬼物殷红的眼睛。
直到宿淮双拾了一枚递给他,江泫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点累了。
很少过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刚一开始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江泫握着果子咬了一口,舌尖尝到一点清淡的冷甜,感觉自己又清醒了一点。
宿淮双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江泫道:“不用。你之前说,除非宿主死亡,翳影是无法转变附身对象的?”
宿淮双道:“嗯。”
“他附身的对象只能是活人吗?”
宿淮双道:“对。附在死物身上,他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江泫刚想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解法。找个死物将翳影封在里头,就不用想现在这样远离人世四处奔逃了。
但这话在心头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这会儿外头的天色还是黑沉沉的,估摸着时辰刚过丑时初,月色向东移,在庙门前洒下一片澄澈的净影。江泫没在这时候来过这里,猜测过一会儿月影便会移进门槛里头,将前堂都照得亮堂堂的。
栖鸣泽的月亮总是一成不变的圆月,虽然漂亮、月光明亮,但总归少了几分味道。江泫很喜欢尘世的月亮,连带着这飘来飘去的月影也很喜欢。
月光漫过门槛的时候,后堂的火光慢慢弱了下来。柴枝燃尽了,宿淮双心事重重地盯着火堆,似乎是在出神,忘了添柴,江泫盯着堂前的月光,也在思考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回江氏带点灵器出来,再……
“若实在找不到,便算了吧。”宿淮双道,“已经耽搁了很久了。”
这话同江泫心中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微弱火光之下青年沉默的面孔。进了庙宇之后,他便将脸上的乌金面具摘下来了。
江泫道:“算了?”
宿淮双道:“嗯。你应当也有事要办,我继续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等待被附身之物死去,再想办法将他引走。他们将人排查过一遍,却漏了灵兽。虽然扶风镇一带死气弥漫,但并非没有灵兽走动。
灵兽同样是活物,可被翳影寄生。只是找灵兽要花费的功夫比找人起码多上几倍,他有时间耗,江泫未必耗得起。等江泫走了,他继续慢慢寻,若寄生的灵兽死了还好办,若死的是人,是他们细密排查之中小之又小的疏漏,他便上门谢罪,任凭对方的亲族处置。
青年的身体里头,藏着一颗剔透的琉璃心。外壳是冷淡的、漠不关心的,是多年备受命运捶打的缘故;然而心中道义长存,决计不愿让自身因果沾染无辜之人半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师门悉心教导、戾气与杀心消退后的熠熠明光。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是个只会将目光放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私心满溢者,可越长得大、越受捶打,眼界便越广远、越明白自己背负什么,即使隐于世间,做了这许久的影子,也无丝毫怨言。
江泫默然片刻,也猜到了他的打算。
原本对于宿淮双的印象,只是一道模糊的剪影。他知宿淮双天资傲人,却身世惨淡、命途多舛,却远不曾想到他竟然如此鲜活。他受尽磨砺与苦难,却长成了一个内里温柔的好人。
从他替江泫从小二手中接过这坛柴花酿时,这独特的温柔便如同细丝,静默之间轻轻缠上江泫的衣角,勾着他去见一见他、去帮一帮他,和他坐在同一张青席上头挑弄篝火、观赏月色。
不能放着他不管。江泫想。
他凝视着宿淮双的侧脸,斟酌片刻之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问题:“跟着你的翳影,究竟是谁?”
宿淮双的身体一僵,双掌蜷紧成拳,堂中猛地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就在江泫以为他不会回答、想开口将这个不合适的话题引开的时候,侧方传来了宿淮双低低的声音:“是我的……师尊。”
第74章 藏玉于心6
虽然江泫早已有所预料, 这翳影缠杀宿淮双这么久他还舍不得杀,反而准备将他耗死,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个结果, 一时抿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反而隐隐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就该让它模糊着, 挑明了到底不太好。
尤其是像江泫这种,碰见问题恨不得马上就解决了的, 听见这样的事情,更是难受。
如何解决?解决不了。
他沉默地转过头, 盯着堂前漫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萌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若说给旁人听, 一定没人会接受, 但江泫想试试看。
“你知道炼翳影的方法吗?”
黑暗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
旁边没有传来回应。火堆已经完全熄了,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久违地感到一丝惴惴不安。毕竟是问这种问题,再怎么都不太好, 但他必须得问一问才行。
良久以后,宿淮双涩然道:“……我知道。”
知道?那便好办一些。
江泫道:“等找到你师尊,你便随我回去。”
宿淮双似乎转过了头,神色颇为诧异。江泫还是觉得这样摸黑说话有些奇怪, 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出一颗夜明珠, 又用灵力在上头划了几道,刹那之间后堂亮如白昼。
宿淮双看着他的举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青年闷声不吭地起身, 绕去前堂,出门去了。
江泫一个人留在后堂, 心中开始琢磨,要怎么才能将宿淮双带回去、怎么才能让宿淮双愿意被他带回去、怎么才能让族中的那些长老同意他将宿淮双安置在栖鸣泽。
他脑海里头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却独独忽略了一件事:
他根本没向宿淮双做过自我介绍,宿淮双不知道他的名姓,也不知道他是江家人。
在宿淮双眼里,江泫只是一个来历不明、却又怀揣善意的好心道人。脸上不常有什么表情,说话时习惯性带些挥斥方遒之态,但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寻常人碰见麻烦都是转头就跑,他却愿意留下来帮忙。
是个好人。
宿淮双出去一趟,回来时,手中抱了一捆枯枝,视线状似无意地在江泫身上停留片刻。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眼神落在光线柔和的夜明珠上,许久不曾转开。这位不知名姓的道人长得实在好看,一举一动也独有气质,像是金玉之中细细养出来的仙门公子,但身上道袍隐隐有些褪色、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也丝毫不嫌弃,看起来对这种生活颇为习惯。
然而若说家道中落,不可取。那一袋子鉴灵珠宿淮双是看见了的,用完就丢的手法他也看见了。这位道人的出身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没准是九门之中哪一族的嫡子,离家也许别有缘由。
但他想了这般多,却一句也没问。江泫的名字他也不问。
他始终觉得,如果江泫想说,一定会告诉他,若他不想说,那么他也不必多问。只要守在他边上就好。
青年抱着枯枝迈进后堂,重新将地上的火堆燃起来。夜明珠的光线虽然柔和,但还是太冷了。火焰是暖光,有温度,夜里也不会那么冷。
火光燃起来了,江泫便拣了一截柴枝在手里头,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原本这几天颠三倒四的作息都没能让他有什么大反应,此时思索如何将宿淮双带回家里去,心中竟然出现了货真价实的凝重之感。
无他,栖鸣泽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自从江槐尘仙逝之后,江泫就被推上了江氏家主的位子。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资历甚少的少年,幸得族中几位长老时时出手帮衬,才没有出大乱子。
然而处理起事务来,还是手忙脚乱。如此手忙脚乱三四年,后头慢慢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甚至拉了江鸣岐一同下水,有了现在他在尘世云游、江鸣岐在族内书房里头焦头烂额的场面。
因此,族中几位老先生的意见是必须要尊重的。江泫是江氏有史以来最自由的一位家主了,具体表现为三番两次——当然,以年为单位——往世外跑,对于他的举动,几位先生竟也没多说什么。
自己往外头跑是一回事,真要带人回去,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心绪在“堂而皇之地带人回去”和“悄悄摸摸地带人回去”之间摇摆不定,觉得哪个都有可行之处,哪个又都有弊端。
江氏避世多年,一般来说,他身为家主,是要做好表率的。堂而皇之带外人进栖鸣泽,这叫什么事?一定会被族人的念叨淹死的。但是宿淮双又不能不帮。若知道炼化翳影的方法,找江氏的丹水先生看一看,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能为宿淮双的师尊唤回灵智,重新做个自在灵魂入轮回道。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宿淮双能解脱,他的师尊也能解脱。
江泫在想事情,不说话,旁边的宿淮双也不说话,活像两只闷嘴葫芦呆在一块儿。
然而宿淮双在想方才江泫的那一句话,琢磨着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毕竟将翳影带回人家家里头,实在很添麻烦。
只是若要拒绝,方才江泫一提起来直接开口才是最好的,现在已经出去一趟、过了这么许久才出言拒绝,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思虑重重之间,堂前穿来一道冷风,骤然将面前燃得好好的火堆吹熄了。
夜明珠也早已被江泫收回去,后堂霎时一片黑暗。江泫打算掏火折子来重新点火,却听见旁边错了拍的呼吸声,仿佛一下变得十分难受似的。听见这道呼吸声,江泫把手上拿着的火折子扔开,探出一只手摸黑扶住宿淮双的肩膀,却摸到对方僵硬紧绷的身体。
江泫心中隐有不祥预感,道:“你怎么了?”
宿淮双不答,咬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几息过后,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竟然有些脱力似的向旁边栽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倒了,换上双手去扶。谁知宿淮双此时似有千斤重,连带着江泫一块歪倒,险之又险地用上灵力撑好身体,这才没有栽到宿淮双身上。
“你……”江泫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片蒙蒙黑暗里头,他本看不见宿淮双的面容。可这是鬼使神差地一抬头,竟然看见黑暗中两道微弱幽冷的红光,底下烙着风氏牢不可破的瞳印。
江泫早些年外出办事的时候,曾经碰见过风氏的人。这家人但凡血脉纯些的,双眼的颜色都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瞳底印着风氏的家纹,代代传承久不变易。风氏子弟的眼瞳都是天生的,一般来说无法隐藏、也没有人愿意隐藏——这是风氏的印记,是血脉的象征、千百年荣光的证明。
早在听见宿淮双报上姓名的时候,他就该想起来的。青年身上有风氏的血脉,是风氏圣女风杳的孩子,是风氏近几代的担负族运的天命之子。之前江泫捡到的那块灵命牌,正是他母亲的。
但宿淮双什么时候开了瞳印、又是怎么将母亲的灵命牌从风氏带出来的,江泫全然记不得了。在这个世界呆得越久,从前的记忆就越模糊,撑死了只能记住几个关键的剧情节点,所以现在看见宿淮双的眼睛,才感到些许后知后觉的惊愕。
那双眼瞳被夜色包裹着,瞳底栖着浅浅的月光,颜色仿若一块纯净的沉玉。江泫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冰冷漠然、带着几分非人之物的冷血与戾气,看得人心中惊寒,忍不住地心生警惕。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很快将心中陡然升起来的几分疑虑打消了。
在人所拥有的许多东西里头,他最不惮于交付的就是信任。
虽然没听到宿淮双的回答,但江泫还是打算先起来再说。但他身躯刚刚向后挪了几分,立刻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腰,纹丝不动地将他箍住,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江泫觉得有点奇怪,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厚。
不再多想,他打算用灵力将宿淮双的手震开,方才引动灵力,神情就古怪地顿住了。
——他的灵脉,被封住了。
方才宿淮双碰了他一下,用岐水门的秘法封住了他的灵脉。
江泫不动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躺在青席上的宿淮双,半晌后开口道:“衔云。”
后堂之中银光乍现。灵剑在失去灵力催动的情况下仍然显形,迅捷如电地向着锁住江泫身体的那只手臂刺去。果不其然,在即将刺中的时候,那手臂瞬间松开了,江泫得空后撤,衔云入手,向堂中掷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原本黑沉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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