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拏离久久不言,蔺含章拉住他衣袖,借机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熏香。手中摩挲着对方袖口暗纹,故作柔弱道:
“……我们在此修行,岂不是打扰了墓主人安息,难怪会有那么多鬼修作乱。”
“安息?”
上空风大,拏离也提高了些声调。他发髻未全梳起,而是留了些脑后头发,垂顺地沿着背脊,一直搭到臀尖。此时被风吹起,更是时不时飘到蔺含章脸上身上去。
他见师弟被长发刮得凌乱,心下有些想笑。也到底忍住了,一边使着避风诀往下缓降,一边将他肩上搭着的一缕墨发挑开,温言道:
“哪有安息不安息的,这人也不一定就真死了;大概是想借死关出窍,逃避天劫。”
“依师兄看,究竟是何人布下此局?”
他一套动作下来,蔺含章骨头都轻了几分,话语也有些颤抖了。拏离含笑瞥他一眼,也没在意对方往他身上倚靠的动作。
“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但这样的歪门邪道,是不可能成仙的。”
第57章 沙漠鬼墓
紫金鼹再次被趋了出来。它也是脸皮极厚的一只鼠,先前叫蔺含章吓得老实了,现在在他袖中躺了两天,又变得没心没肺,偷起懒来了。一嗅到此处的森然鬼气,就团成一团装死。
抢在拏离发话之前,蔺含章就揪着它的尾巴,把整只小鼠提了起来,笑道:
“小小畜生,还要八抬大轿来请?找到那陵墓入口,否则我割了你这尾巴。”
金钱鼹的尾巴蓬松又漂亮,虽不依赖此生存,却是他们求偶的指标。这下算拿捏了鼠的命脉,让这一只小灵兽,忍着恐惧也要在沙漠中钻探起来。
它此番眼见努力许多,毛嘴巴都在动个不停。这灵兽也有几分真本事,好几次陷入流沙,都凭着自身轻巧身法,一个打滚便翻了出来。
一找,就找了一昼夜。此处地处极端,纵使夜间,天上明晃晃的日光不曾落下过,倒是同时又升起月影。
沙地不断吸收热量,水滴上去立即就会蒸发。二人尽管是修士,也被灼得有些口干舌燥,刺目银沙更是让人眼前发昏。
直到蔺含章忍不住要出手时,眼前才终于出现些变化。金钱鼹止步不前,“吱”的一声,便钻进拏离怀里。
广袤银沙中央,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官,正垂手而立,笑意吟吟地朝他二人颔首。
自她脚下,延伸出流光溢彩的阶梯,一直铺至二人面前。再看那女官面容韶秀,如画眉眼间,隐隐散发着清严肃穆之意。和她身上形制古朴的法袍相衬,几乎就要让人以为是什么仙人宫殿,诱人进入。
拏离身未动,剑光已至——果然是幻觉。涤尘扫荡之处,休说美貌女官,只有一具半埋黄沙的腐殖。
而方才平静的沙滩,此时已隐隐出现了波动。流沙闪闪银光,依次向中心涌去,形成硕大的漩涡。
远处,一人正在流沙中挣扎招手,待人营救。他身上穿得倒不是什么古人衣服,而是无翳一峰道袍。
“师兄不可。”
蔺含章已经与他站得极近,言语间,似乎连胸腔的振动都清晰可闻。拏离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略向后退了退。可对方却紧抓着他的袖子:
“那是个死人吧,还真有些骇人……”
的确,身穿无翳道袍的那修士——或者说那尸体,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了。从他发青的皮肤,和干瘪眼球来看,大概是刚入秘境,就陷入了这团流沙中。
“你连血胎都不怕,竟觉得死人骇人么。”
拏离边说着,边把剑尖斜斜插入沙地。
“怕就先闭上眼。”
话语刚落,他便搅动起那柄数百斤的长刀。初时只是细微动作,联合剑气,逐渐将整片银滩搅动了起来。
沙池中,现出几处黑影。愈来愈多,细看居然是一具具干尸,随着流沙震荡起伏。
其中有衣衫褴褛、骸骨干枯的;也有衣着较为完好,看上去时日不长的。又附有些魔形鬼气,时不时哭嚎挣扎、发出尖锐嘶叫。或向岸上人求救,神态之真实,仿若活人。
拏离将剑收回,沙池中已是一片哀鸿。从那些干尸衣着上看,其中有不少是几十年前的太乙宗修士。近些的,更是此次无翳游船上几个年轻弟子无疑了。
其中,甚至有蔺含章在游船上操控过的,那个手持梅花亮银锤的修士,此时睁大双眼,望向天空,死不瞑目。
到底是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蔺含章心里谈不上触动,却也不大乐见这场景,他师兄更是轻叹了口气。
良久,复又叹了一声。蔺含章在他身后,突然抓心挠肝地想看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那双眼是否不再是那样平静包容,是否也有悲伤遗恨……
拏离却不能如他的愿,他叹息过后,释出真火,默念着‘火炼之曰火者’,而将此处新旧尸骸,一并送归了天际。
十方孤魂,超拔接引,离苦得乐,往生极乐。
火光氤氲中,似有人物身影,依次在他面前拜谢;也有不甘者,盘绕肉身不愿离去。但最终都融往了天光。
看着面前这一幕,蔺含章心下生出了一片悲凉——若他不经历这三世轮回,也会和他们一个下场么……跟随那剧情,到达解脱之境,平和地去往来世……他宁愿做不散的阴魂,也绝不要如此!
拏离方才回身,深深望他一眼:
“不是让你别看么。”
他脸上依然是清淡的神色,双眸在日光下如两颗曜石,吸收着光线。
蔺含章控制好表情,对上他目光。
他眼神闪动,像极了惊魂初定的模样,勉强笑道:
“师兄莫再把我当小孩了。就像你说的,我连血婴也不怕,怎么会怕这些死人。”
“每个人恐惧的事物都不同。”
拏离见他如此,也放柔了语气,安抚道:
“我不会因此觉得你稚气。相反,我正是明白你为生存付出了太多努力,才会觉得死亡可怕。”
他这般,真是把蔺含章说到哑口无言。也因为说穿了其弱点,让他一时情绪激荡,袖中双拳也紧握起来。
“难道师兄不惧么?”
“命数天定,怕有何用?”
拏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短促地拍着。
“但我知‘命’是可贵的。此生或长或短,若不能尽善尽美,起码无愧于心。”
……第一世中,一年后,他歿于龙兽爪下。
第二世,三十二年后,他被玉霄子和宋昭斐谋害,假死于天雷。
蔺含章今生十五岁,刚刚迈入修行。
此时,距离拏离在【书】中的死亡,还有二十六年。
天定的命数么……
蔺含章伸手盖在肩上,也掩住了拏离的半边手背。
拏离下意识想要抽身,那几根冰凉手指却用了些力气,略带颤抖地按着他。
情之一字,在世人眼中热烈朦胧,让人为其所困;于拏离却是冷清又遥远的一种错觉。
他是天真的神仙,不懂情根欲种、也不懂一往而深。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蔺含章对他的依恋,也就没做什么煞风景的事。
只等他握够了那只手,才开口道:
“此处大概就是墓穴入口,你若是还怕,就在此处等我。”
蔺含章轻轻摇头,眼中不见半分脆弱。而是坚定地与他一同踏入银滩,任凭流沙将他们淹没。
第58章 地下镜宫
流沙之下,别有一番境界。
修士多少有夜视能力,大略勘察之下,也能看出此处巨大的城池轮廓。只是地面起伏不平,许多地方都被流沙填埋了。
在这个巨大空洞中心,是个数十丈宽的孔洞。往下看一眼看不到头,白色砖石砌成的洞口略有残缺。随着他们走动,一些白沙就从低洼缺口处漏了下去。
二人都是谨慎性格,先绕着周遭城池查看了一圈。只见到处都是落败景象,几人合抱的木柱上,金漆早已剥落。琉璃瓦片也碎了一地,胡乱插入沙池中。
拏离从沙地中捡起个澄黄的小雕塑,在手中把玩一番,收进袖里。
“那紫毛老鼠呢?”蔺含章问,“此处净是流沙,不如放它去看看。”
拏离一只手还揣在袖里,听他问话,故作镇定地抽了出来,说道:
“此处幽冥太重,它不愿下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跑走了。”
“……师兄,”蔺含章俊脸一垮,“你怎不抓着它?”
“毕竟不是我们的灵宠,哪有强留的道理。”
跟个畜生讲什么道理……蔺含章心里又是一阵没词儿。本以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没想到他师兄压根没打算唱戏,主打好人做到底。
拏离却不在乎他怎么想,大略扫视一番,他向着一方城墙道:
“那垛口似乎有些奇怪。”
蔺含章向来唯师兄是瞻,听他这么说,自然地向上望去。只见不只是垛口,城门也破损得看不出什么形状了。在黑暗中只是一片断壁残垣。
他刚想蓄起火焰照明,拏离就心有灵犀般,从法囊中掏出一发光物,瞬间映亮了大半空间。
那居然是颗斗大的夜明珠。虽说修士不该在乎钱财,可藏富到拏离这个地步的,蔺含章也是初次见。要知道他师兄那三件低阶法袍都换着穿了好几回,身上又素净得不见环佩,蔺含章还以为他手头颇为拮据呢。
——没想到是个隐形富豪。
下一秒,拏离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从中间切成了两半。
“拿着。”
拏离大方地扔了半边给他。明珠璀璨,映亮了蔺含章俊美却僵硬的脸。
……他是不是该教育教育他,让他别这么败家。
偏生对方还道:
“这珠子里没有多少灵蕴,只是看着亮一些,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看着亮一些,也值得十万八万金了。
蔺含章接过半拉珠子,商人习性闪现,忍不住计算着价格,心里犹如滴血。别说十万八万,就是八十万,照拏离这么个性子,也能败得一毛不剩。
可再看那副清丽绝尘的神情……到底是他庸俗了。自己选的好师兄,除了供着还能怎么。
借着亮光,蔺含章也确认了这地界的古怪之处。城墙虽然破损,但墙垛的形状和走势多少还存在。却少了一处极为重要的部分——地基。
而且那城门处的半圆形拱门,虽然半埋黄沙,却不像是被风沙侵蚀成这样。拱起的半截埋在沙中,两边连接直边的门沿却在外面。
这是一处颠倒的城池。
翻转一座城池,对有能的修士而言并非太大难事。但此处的错乱,却让蔺含章很难不联想到颠倒奇门混沌大阵。
就像云胎肚脐处那个古朴的传送阵。难不成上古阵法就是如此奇妙,还需得搭配建筑来行事?
以上皆为猜测,现下二人则是同时看向了那口深坑。
由此看来,这城池是以地为天,以天为地,那么必然贴着地面而建造。现下地面被流沙覆盖,地宫便沉降了下来。
这幽暗的深坑,这么看来,应当是一座高塔。层数愈高,便愈靠近地底。
修道之人讲究飞升,巴不得把宫殿楼宇修在云上,好离上界近些。这墓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就差把“人行邪道”四个字刻在墙上。
拏离站在白塔边缘,抬手把半边珠子扔了进去。
夜明珠磕在石壁上,发出些叮当声响。回响清脆、金声玉振一般,成色是极好。蔺含章心跳又是一停,只听拏离更胜戛玉的嗓音道:
“一共有七层。”
那宝珠此时已经躺在了塔顶,但似乎落入了什么群落中,光芒被遮盖些许。底部影影绰绰,让人心生不祥。
更让蔺含章感到不妙的是,从始至终,陵墓中只有这些朦胧的诡异气氛,却一丝死气也无。
骗骗凡人还说得过去,他毕竟是半个鬼修,不可能毫无察觉。如此反常,反而显得妖异。
拏离却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见此情景,蔺含章也没什么可权衡了,大不了舍命陪君子。
而且他有所预感,古塔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那是一种平和的感召,几乎让他常年戒备的内心生出了一丝裂缝。
——难不成,宋昭斐能捡到龙珠,他便也能捡到些什么魔物——因为借了他的气运么?
那还……真是让人恶心。
不过,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不要的道理。何况他现在最需的就是力量。
拏离已经开始向塔中前进。他纤瘦身影,在硕大空洞中简直称得上渺小。蔺含章拉住他袖子,攥在手里。
“怕了?”
拏离展露笑意,额间那枚红痣在清幽荧光中像一滴血,几欲垂落。
蔺含章心头一颤,柔顺地摇了摇头。
师兄又说:“我会护你周全。”
你能护我全尸都行……蔺含章这么想着,手腕轻微在他衣袖上一绕。
拏离由他抓着袖子打转,甚至把脚步放慢。只要事发有因,他还是挺吃撒娇卖俏这一套的。
只是师弟长相实在漂亮,月眉星目、面若好女,容易叫人误会。
先前那个凝真的巫静水,可是出了名的喜好美少年;一双招子都要黏在身上了,他居然还对人笑呢。
拏离难得拿不准主意,一面想教导他授受不亲,一面觉得此人心思敏感,说上两句又要发毒誓,有些招惹不起。思来想去,也就依他挨着。
蔺含章可是为了他师兄,连色相都出卖了。要是知道他真实想法,少不得又是一顿腹诽。
还好他也没有读心能力,只是被师兄身上的香气包裹,甚至感受到他的体温,怀揣点隐秘的得意之色,往高塔下走去。
第59章 轮回六道
白塔内部中空,沿着墙壁有一圈楼梯,环绕着塔身一圈一圈往下延伸。拏离方才就是听见夜明珠砸在台阶上的回声,来判断塔内层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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