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红云不由得嗤笑一声,她目光尖锐,如射线般穿透人的皮囊。她压低声音,似乎很平静,可攥起的拳头却出卖了她压抑的愤怒。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没有父母的钱,你什么都不是。”
听到这句话,周晏礼紧绷的情绪却突然松弛了下来,就连捏陆弛的手,也倏地松了几分力道。
他终于看向程红云,说:“我可以不要你们的钱。”
说完,还不等程红云与陆弛做出反应,他又用一种极为认真而郑重地态度补充道:“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一句他什么都可以不要,言下之意便是非陆弛不可。
陆弛眨了眨眼睛,定定地望着周晏礼。
程红云怒极反笑,她的目光紧紧咬着周晏礼,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动了几下,看上去诡异可怕。
她声音颤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什么意思?你要为了这个,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放弃你的大好前途、抛弃你的亲生父母么?”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和他在一起、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那我只能如此。”周晏礼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仿佛与父母断绝关系是他早已想好的结局。
他顿了半秒,继续说:“还有,他不是一无是处。我才是一无是处的那个。”
说完后,周晏礼拉了陆弛一下,示意他起身。
陆弛无措地站起身来,他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情的发展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在与周晏礼相爱的这几年中,他偶尔会畅想他们的将来,自然也想过要向双方的亲朋出柜。
只是,他们的出柜不该发生在现在,更不该以如此激烈决绝的方式进行。
一时间,陆弛心乱如麻。他站起身来,跟在周晏礼身边。他心中不忍,垂下头,不敢再看程红云一眼。
周晏礼握住陆弛的手。两个人手心都出了许多的汗,握在一起湿湿黏黏的,是周晏礼平日最厌恶的触感。
陆弛想,周晏礼应该挺不好受的吧,他想要挣脱开来,可周晏礼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们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程红云发出的颤抖的声音。
“你如果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以后我和你爸不再是你的父母。”程红云哽咽道。
周晏礼的步伐一顿。陆弛看得出,他绝非表现出的那般果敢决绝。
毕竟血浓于水,又怎是轻易可以割舍的?
陆弛拽了周晏礼一下,冲他微微摇头,那意思是在告诉周晏礼,不要冲动。
只要他们心中认定了彼此,那么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努力争取,他们还有很多的机会。
周晏礼做了一个深呼吸,他没有说话,只是拽着陆弛,大步朝门口走去。
这一走,就是十年。
那天回到家后,陆弛陷入深深的自责。他整个人陷进沙发中,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周晏礼坐到他身边,主动问起他中午要吃点什么。
陆弛抓住周晏礼的胳膊,问他可不可以告诉自己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晏礼沉默了几秒,而后对陆弛和盘托出。
两天前,周晏礼正在教室里上课。他照例坐在最后一排,正划着这次期末的考试重点,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一看,竟是他的父亲周建文。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周晏礼却忽然心脏一缩。
来不及向老师解释,周晏礼跟随周建文走出教室,接着便被周建文与程红云不由分说地拽进车里。
他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机更是一上车就被程红云拿走了。十分钟后,汽车停在了一处高档酒店的门前,接着他被父母连拖带拽地拉进了房间。
程红云表情漠然,一言不发地将一沓照片在周晏礼面前依次排开,排得井然有序。
只肖得一眼,周晏礼就回忆起这些照片都是陆弛曾经发布在微博上的。
程红云声音很轻,她对周晏礼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明明是沪上六月天,空气湿热得让人头脑发晕,可周晏礼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一时间,周晏礼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周晏礼每天最怕的便是晚上,而晚上最令他恐惧的莫过于临睡前的半小时。
每每到了周晏礼临睡前,程红云便会坐在他床边,开一盏白色的台灯,细数周晏礼犯过的错误。
而每次说到最后,程红云总会问他,晏礼,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那时的周晏礼对母亲既是钦佩,又是同情,既有恐惧,又有心底割舍不去的爱。
所以,当听到母亲如此问他,他总会低着头道歉。可道歉道得多了,程红云便不满足于此。
她继续追问,除了对不起以外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既然知道错了,那么以后要怎么做?
周晏礼不善说谎,他嘴唇张张合合,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红云见状,每每向周晏礼投去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然后深深叹口气,起身离开。
这样的日子,周晏礼过了十年。渐渐的,周晏礼便越来越厌恶睡觉,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直到周晏礼念了高中,课业日渐紧张,而他又刻意拖延着睡觉的时间,程红云才总算放过了这段临睡前的时光。
此时此刻的周晏礼,如小时一样,低下头,久久地沉默着。
程红云虽一言不发,可混乱急促的呼吸却昭示着她恼怒的心绪,而她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犹如抵在周晏礼颈间的利剑。
恐惧、紧张从周晏礼的心底蔓延,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恍惚间,周晏礼悲哀地发现,原来那些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从未消散。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到治愈。
周建文没有耐心等这对母子玩这出攻心计。他暴跳如雷,走到周晏礼面前,左右开弓,“啪啪”两下就是两个耳光抽过去。
周晏礼双颊通红,眼冒金星,意识刹那间就混乱模糊。
“你跟这个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跟我说清楚、讲明白,大学也不用继续上了。反正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根本就是把自己的人生当儿戏!”周建文怒吼道。
周晏礼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他听着父亲粗鲁而暴躁的吼叫,甚至担心会引来酒店里的服务员和保安。
见周晏礼不说话,周建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朝着他的后背打去,一边打,一边吼道:“你说啊, 你怎么不说话?”
沉重的手掌暴雨般落下,砸在周晏礼的肩膀、后背。疼痛之余,周晏礼闻到一股夹杂着烟酒、脂粉与油腻的酸臭味,起先不算严重,慢慢这股恶臭便将周晏礼包裹其中,熏得他几欲晕厥。
等到周建文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指着周晏礼骂道:“如果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不如你一出生就把你掐死。”
他们在套房中,从上午坐到傍晚,没人有心情吃饭。
周晏礼听着耳边传来的父亲的咒骂与母亲的叹息,只觉得麻木。
直到天色晦暗,周晏礼才终于开口,他问道:“我可以回去了么?”
周建文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周晏礼的鼻子骂道:“回去?回去看你自寻死路么?你不跟爸妈说清楚、不跟那个小子断干净,这学也不用上了。”
此时,周晏礼的手机不应景的振动了几下,屏幕上闪烁着“陆弛”两个字。
程红云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她也站起身来,高声吼道:“周晏礼,你现在就跟他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和你爸给你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再给你找个阿姨,以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把那些荒唐事都忘了。”
周晏礼只是沉默,任由自己的手机在母亲的手中不断地振动着。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终于安静下来。
正当周建文与程红云以为今天撬不开周晏礼的嘴的时候,周晏礼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和他是情侣关系,以后还会是伴侣。我们不可能分手,也不可能不见面。”
“你是不是想把父母都逼死才满意?”程红云崩溃大叫着。一生最在意体面的她,第一次失了态。
他们一家三口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天也是如此。父母的打骂、责怪、大吼大叫轮番上场,周晏礼亦在这样的折磨下几次崩溃。
等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周晏礼突然放软了态度。他绝口不提自己与陆弛的感情,只说明天就要期末考了,他想回学校,他想参加考试,别毁了他的生活。
最后,周建文与程红云的态度终于松动。他们知道成为医生是周晏礼一直以来的理想,而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周晏礼的脸上看到对未来的渴望。
于是,他们答应了周晏礼的请求。
第三天的早晨,周建文带着周晏礼回到学校。程红云则扣下了周晏礼的手机,待父子二人走后,她拨通了陆弛的电话。
程红云与周建文自然没那么轻易就打消疑虑、放下心来,周晏礼在教室考试的时候,周建文就守在教室外。
可令周建文想不到的是,考试只过了一半,他只不过去走廊打了个电话的功夫,等他再回来时,教室中的周晏礼已经不见了。
周晏礼讲得平铺直叙,陆弛却听得胆战心惊。
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撕碎了。他无法想象周晏礼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两天的,单单是听周晏礼说,他都觉得痛苦、窒息。
“对不起。我的微博只加了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我没想到会传到你父母那里。”陆弛颓然说。
周晏礼摇摇头。比起陆弛的愧疚难当,他显得格外平静。
“还记得么?你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们见到了许铮。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年,周晏礼与许铮虽不曾见面,但他们却始终活在彼此的阴影中。而正是他们母亲间的一次次攀比,在许铮的心中埋下了嫉恨的种子。
会“被迫出柜”,周晏礼丝毫不觉得意外。
于是,他反而安慰起陆弛,“没关系的,或早或晚,总归会有这么一遭。”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又迟到了,今天和同事们一起去滑冰、逛街、吃饭来着。回来之后又写得太慢了。跪滑。
第44章 弹指十年间
那日以后,他们的生活照旧。
周晏礼一如往常,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家中。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暑假,琴岛成了周晏礼再无理由归去的故乡。
陆弛一直希望周晏礼能尝试着修补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血肉 亲情,无论如何都不该草率割舍。
可每当提及此,周晏礼只是抿着嘴,无声的拒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陆弛知道周晏礼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并不全然是因为自己,或许周晏礼早就想要逃离这个家。这次的被迫出柜,只是给了周晏礼一个契机.
想通这点后,陆弛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他知道周晏礼从小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比起逼周晏礼与父母维系表面的平和,他更希望周晏礼能随性而为。
因为心疼周晏礼,陆弛一直在琴岛待到八月才回家,总共只在家住了二十多天,便又匆匆回了上海。父母怪他心在外面呆野了,他便解释说,还得回去准备CPA考试。
这样一来,李兰与陆长丰也没了辙,只得任由他离去。
不过,陆弛也并非说谎。今年是他第一年参加CPA考试,报了四门,等到九月底就要考试了。现在,正是他复习冲刺的关键时间。
回到上海后,陆弛白天在家里备考,而周晏礼则会每天去学校学习,晚上他们就一起做点饭,吃完后窝在沙发上一起看部电影。
日子安逸平静。
等到陆弛的CPA考试结束,十月份他正式入职了E记。
起先一个星期是新员工培训,对工作内容还云里雾里呢,就被派到项目上,从此开始天南海北地出差,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陆弛的生活异常忙碌,每天都在与时间赛跑。相爱这些年,他也头一回体会到了异地恋的滋味。
大多时候,陆弛都要加班到十二点以后,等到回到宾馆,洗漱一番,躺到床上就已经一点半了。周晏礼总会等他上床了,再跟他打个电话,随便聊上几句,两个人再一同入睡。
陆弛心中过意不去。他虽然下班晚,但好在早晨上班的时间不算早,就算九点钟起床也不要紧。
可周晏礼却是每天要上早八的课,他们家离学校又稍微有些距离,更何况,周晏礼还要准备早餐和午饭。每天雷打不动的六点起床。
这样下去,早晚要熬坏了身体。
可周晏礼却说,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
若是寻常情侣听到这句话,定会当做调情的玩笑。可陆弛却不疑有他。
陆弛一双修长的手用力攥了攥手机,连骨节都开始泛白。
虽然与周晏礼只同居了几个月的时间,但他已经发现了,周晏礼的睡眠状况丝毫没有因为离开琴岛而改善,相反,他的睡眠比起中学时代还要差了不少。
周晏礼很难入睡,有时候陆弛睡到半夜醒来时,总能发现周晏礼还醒着。同时,周晏礼的睡眠还很浅,只要陆弛起身,哪怕动作再轻,也总能将周晏礼从睡梦中唤醒。
有时候,就算陆弛不动弹,只是睁开眼睛,隔不了多久,周晏礼也会紧跟着醒来。
不仅如此,周晏礼早晨醒得还极早,虽说六点钟起床,可陆弛知道,他每天五点钟的时候便醒过来了。
有时候,陆弛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周晏礼睁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甚至分辨不出周晏礼究竟是彻夜未眠还是醒得早。
陆弛声音有些喑哑,说:“等我回去,陪你再去医院开点药吧。”
周晏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又催促陆弛早些休息。
起先周晏礼并不排斥看病、吃药。来上海的这四年中,陆弛不知为了他的病操了多少心,他们也几乎踏遍了上海三甲医院和专科医院的门槛。
只是,药吃了,咨询也做了,可到最后,仍是没什么起色。
周晏礼自己就是学医的,他当然明白,他的精神障碍是生理性的,基因里带的,没得治了。所有的治疗只能稍作减轻,却不能根除。
吃药多年,到如今,连稍作减轻的作用都已是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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