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晏衡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理了理有些混乱的思绪,虚弱吩咐,“扶我起来。”
他口舌极干,几乎说不出话来,司沿给他喂了水,“主子还是别动了,小心伤口崩开了。”
“扶我起来。”依旧还是那么一句话。
司沿无法,只好上前避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来。
左晏衡半坐在床上,只这简单的动作,就已经疼得他额前布满了细汗。
“我睡了多久?”
“两天。”
他昏前曾吩咐不准替他更衣,所以到现在身上还是那身破烂的血衣。
“两天,这么久吗?”左晏衡小声自喃,然后忍着剧痛从怀里拿出了一截断袍和一方帕子。
白净的断袍染了血,现下已干成了暗红色,帕子上也都零星的沾染了一些。
他不死心的打开帕子,里面包着一张折的方正的红纸,上面写着标准的小楷,此生平安喜乐,诸事圆满。
只不过圆满二字现在遮上了血迹,暗暗的像个丑陋的去不掉的疤一样。
左晏衡捻着那两个字无力叹息,最后无奈的折起来,重新放进怀里。
他提气,“鲁知徽呢?”
“在外面。”
“召他进来。”
“是。”
鲁知徽进了门,在他面前站定。
“那群土匪,可剿干净?”他神色漫不经心,说话有气无力。
“都死了,你要的脑袋已经命人砍了下来,要看吗?”鲁知徽皱着眉头,极不情愿的与他搭话。
左晏衡看向司沿,“要看吗?”
司沿重重点头,“要看。”他险些把命丢在这儿,怎么能不看呢?
“好,那你先出去,一会让鲁将军带你去看。”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他。
司沿心思沉重的退了出去,当初若是知道主子会受这么重的伤,他说什么也不会把他自己留在这儿,都怪他,行事又慢又不小心。
司沿没走远,去命人熬了些清粥。
屋里就只剩下了左晏衡和鲁知徽。
左晏衡开门见山,“萧凤棠呢?”如今他有鲁知徽撑腰,会不会早就走了?
“在外面。”
他没走?
左晏衡不舒服的咽了下喉咙,“可曾进来?”
“没有。”他自己吩咐的不让进,那自然谁都进不来。
“那可有,曾想进来?”
鲁知徽顿了下,“也没有。”
话题沉重的有些聊不下去,左晏衡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后背发凉的疼,扎心的疼。
“将军这几日心里一定纠结极了吧?”
“怎么?你是想在这时候跟我算账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他还是知道的,“不,我就是好奇,你持着机弩对准朕时,一定特别想按下去吧。”
“没错。”鲁知徽毫不掩饰,“只要杀了你,外面的大军自会同我归京,重奉萧凤棠为主。”他没开玩笑,他比任何人都想杀了他。
“可你还是住手了。”左晏衡对他的大逆不道视若无睹,比起与杜戈青那种人打交道,他宁愿在这里听鲁知徽说一万遍杀了他。
“也没错,四国皆靠你一身凶名震着,我自问护得住萧凤棠,却不一定能护得住大玄的百姓。”
“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忠于萧允凉。”他若有心,自可绑了他,毕竟巴不得他死的人可太多了,届时细水长流将大玄拧成一股绳,等四国反应过来,早就于事无补了。
“我对允凉王的忠心,你永远都不用怀疑。”
“你就不怕这样说,朕会杀了萧凤棠以绝后患吗?”
鲁知徽没回答,“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救他?”
身后的伤口疼的他有些大喘气,左晏衡皱着眉头一副烦躁样子,“你管得着吗?”
鲁知徽深谙他不讲道理,暗中肺腑,那么多血流出来,怎么就没死了他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那你倒是说说,朕什么心思?”
“我在那些土匪的尸体里,翻出了一块令牌,两本账簿,还有一页详细的军刀制式,他们就是当年无故消失的长骑军。”他说的肯定。
鲁知徽跟着萧允凉驰骋官场多年,稍稍一想便能想个明白。
“只是可惜了,他们与杜戈青的勾当还没有问个明白。”
“杜戈青?”
左晏衡懒得告诉他其中的弯弯绕,“扯远了,不过这和朕有什么关系?”
“允凉王颠覆严氏皇朝,是他们的血仇,你故意在他们面前喊出了萧凤棠的名字,他们自然会将重点放在他的身上,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出手对付他们。”若不是他搜到了那个令牌,还想不出那么些。
“至于你后面救他,大抵是有什么事还需要利用他吧。”他这种无利不起早,原本就恨不得萧凤棠去死的人,怎么可能真心想救他。
左晏衡的脑子停滞了一下,困难的梳理了一下他的想法,“朕倒是没发现鲁将军的脑子能想得这么长远。”
他护他不及,又怎么会害他?
反正在他眼里,他左晏衡就是个黑心肝儿的,“将军有这等心思,倒不如想想自己,若非是你剿匪不力,你的萧世子又怎么会陷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自领三大鞭,出去吧。”
鲁知徽巴不得不与他待在一起,索性应下,“鲁知徽,领命。”
左晏衡瞧着他利索出去的背影,忍不住想,他跟着萧允凉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狗脾气吗?
鲁知徽的话像一记重磅砸进他心里,他尚觉得自己要利用萧凤棠,那萧凤棠呢?他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第55章 故事
“主子。”司沿端着清粥从外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吃点东西吧。”
身上各处疼得他不得闲,左晏衡简单吃了一些,然后便撑着身子疲惫的侧躺了下去。
“朝中可有消息?”
“有,温大人传信,说久不见主子上朝,大臣们快压不住了。”
快压不住的意思就是还有一力压着。
“嗯。”知道萧凤棠没走,左晏衡简单一嗯,带着一丁点的满足闭目睡了过去。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没换,司沿从跟着他回京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像是回到了边疆,他拼命在暗中拿下胡契国的那些年。
他给他找了床轻柔的薄被,小心盖在身上。
“主子,多谢。”他不会说客气话,只在心里一个劲的跟他道谢。
左晏衡养了七天的伤,鲁知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辆马车。
司沿恪尽职守的在上面铺了厚厚的被子,也是第一次敲响了萧凤棠的房门。
花长祁和荣修还有阿明正欢快的围在桌边耍着小纸牌。
只有萧凤棠自己,无聊的坐在一旁。
“萧公子,主子说今日要移步梁远。”
“梁远?”萧凤棠有些诧异,“不回京吗?”
自从左晏衡受伤醒来,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他的面,他还曾担心他会放不下朝中之事着急赶回去。
“不回,先去梁远养伤,鲁将军已经备好了马车。”
“好,我知道了。”此一行,刚好合他的意。
司沿还没走,花长祁就笑的跟朵花一样,“阿棠,我们可以回家了。”
萧凤棠久提的一颗心慢慢向下落了一点点,“嗯,回家。”
只是他们还没开心多久,司沿便没眼力见的继续开了口,“主子说让我跟长祁公子商量一下,让大家都暂住在你的下江别苑。”
花长祁闻言收笑,“大家?晏衡帝也去?”
“是。”
“没得商量,烦请司公子回去转告他,草民的下江别苑不欢迎也招待不了他这尊大佛,当然,除了他其他人都可以。”救了阿棠又怎样,他们之间的债,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抵消的。
“主子说你若不答应,那他就带着萧公子回京,二选其一。”
花长祁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逐渐变冷,“那小皇帝都将阿棠逐出来了,他去哪儿还用着他的恩准吗?”
“主子说了,他可以重新颁旨。”
“你!”花长祁还真的是见识到了他的不讲理,“好,下江别苑是吧,想住是吧,欢迎,你告诉他,住到死都行。”
司沿并不生气他说话大逆不道,只微微颔首,颇有礼貌的回道:“麻烦了。”
“赶紧滚。”
司沿没走,反而看向了一旁的荣修,“荣公子,主子召见,跟我走吧。”
荣修老老实实的躲了几天,终究还是没躲过去,“只召见了我一人吗?”
“是。”
“修叔。”阿明知道他们的身份暴露了,一脸担忧的看他。
“没事儿。”荣修宽慰了他一句,便跟着司沿一同离去了。
萧凤棠也是才知道,之前虽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却怎么都没想着竟是宁安国人。
“宁安国荣修,拜见大玄陛下。”
左晏衡着了一身宽松的白色新衣坐在桌子旁。
荣修打眼向他看过去,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气显然好了很多。
左晏衡抬起没受伤的胳膊自顾倒了一杯茶,“坐吧。”
他的茶没给荣修。
荣修听命坐在了他对面,伸着胳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倒是不拘束。”
“不过是仗着知道陛下不会杀我罢了。”
“这么笃定?”他擅入大玄,可是死罪。
“对,旁人说你弑杀暴戾,可我觉得他们说的不对。”
“奉承对我来讲最是没用,你不用如此。”
“你打了宁安,却没伤那里的一个百姓,我那样骗你,错使你与萧凤棠失之交臂,还害他误入险境,你没第一时间找我算账,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你不重视他,或者就是我将功折过了,你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责怪我。”
“随意揣度圣意,也是死罪。”
“要不然这样吧,我用一个故事换我和阿明的两条命,你让我们去梁远拿到一种半步蛇的蛇胆,然后放我们安然离开,也不追究这次宁安的冒失之举。”
“一个故事,换两条命,搭一个蛇胆,还得保你们安然,荣修,做人可莫要说大话,你的故事若是朕听了不满意,你和公明泰的脑袋朕可就都要了。”
“陛下会喜欢的。”荣修坦然自若。
左晏衡洗耳恭听。
“阿明曾吵着萧凤棠讲过一个故事。”
“萧凤棠?他还会讲故事?”左晏衡表面不以为然,心里头却不怎么平静。
“没错,一个嫡子与庶子的故事。”
“嫡,庶子吗?”左晏衡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杯沿,饶是他再笨,也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只是他浅浅嗤笑,“这个故事,朕可比你清楚多了。”
“是吗?那我先讲来,陛下听一听。”
“萧凤棠说玄京城里有两处挨着的人家,他们都是商户,一家卖纸笔,一家卖墨砚,他们的势力极大,几乎垄断了京城里所有笔墨纸砚的生意,原本他们可以齐头并进,将生意做的更好更大,可现实是,他们是不死不休的对家……”
第56章 故事
荣修一五一十的将萧凤棠所讲的故事讲给他听。
“他说他们在那段时间里因为一只犬成为了彼此很重要的朋友。”
左晏衡捏着杯子的手不断用力,并不是很从容的重复念着他嘴里的朋友。
“他怎么可能,将朕当成朋友?”
“荣修不才,这双眼睛还算毒辣,能瞧得出他不是在撒谎。”
左晏衡沉默良久,“然后呢?”
“他说两家争夺,逐渐败落,庶子和嫡子携手控制住了局面,最后家族冰释前嫌,嫡子也将那只犬接了回去,皆大欢喜。”
“冰释前嫌,皆大欢喜?”萧凤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吗?
左晏衡的心底随着他的话音酸作一团,久违的怨念也从中不受控制的升了起来。
没有机会了。
萧凤棠。
从他为了那什么所谓的家族所谓的权势将他背弃,将阿飞允旁人将它剥皮拆骨时就没机会了。
“那只犬叫阿飞,可惜啊,它死了,再也没有接回去的可能了。”
从左家满门人头落地,再到玄京城破,萧氏覆灭,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阿飞呢。
他是真的怨他,怨他心狠,可他痛的,其实是这个人可以说放弃就能毫无留恋的将他放弃。
左晏衡在心里挣扎了许久,“你的故事,朕满意,一同跟着去梁远吧。”
“还有,多谢。”
说到底要不是那日他赶去的及时,他和萧凤棠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可能早就没了性命,去阴曹地府里做一对苦命的彼岸鸳鸯了。
荣修闻言,蓦地一怔,“陛下客气。”
所以哪怕今日他不讲这个故事,他也不会为难他。
左晏衡的目光向着门外落去,萧凤棠收拾好行李,正准备上马车,花长祁虚扶着他的背,恰似要将他揽进怀里。
“走吧。”去梁远,去他萧凤棠想去的地方。
荣修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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