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底有些酸痛,大概已经走了很久,经过一家琴行,我终于停下脚步。琴行名字叫做“莓雨”,一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安静地睡在橱窗里,五彩斑斓的旋律随之一同沉默。
“想试试?”
我抬起头,静静看着玻璃橱窗上映出的屠阳的脸,没有回答。他一直跟着我,我知道。
屠阳从我背后伸出双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想试试我们就进去。”
我摇头:“我不会拉琴。”
他却忽然笑了,仿佛听见了多么可笑的事情,笑得两只手都一颤一颤的,带动我的肩膀一块抖动。
“哑鹌鹑,小提琴视频少说也发过几百条了,你告诉我你不会拉琴?”
说实话,那一刹我简直犹如五雷轰顶,确实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屠阳继续补道:“微博认证青年小提琴演奏家,粉丝数量两百多万,七年之前发布的第一条视频甚至直冲热搜榜,当年有多少人是为了你才特意下载微博——”
“别说了。”
我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屠阳,唇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屠阳也愣住了,连忙扶住我的肩:“安鹌,其实,我是想跟你说声抱歉的……在那天救下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因为我恰巧也是关注你很多年的粉丝。
“这一年来……你一条动态都没有发过,也不再回复评论,不光我自己,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
在我看来,小提琴是我这辈子最后的骄傲,然而那块木头早就已经被我摔成粉碎,如今我还要憋住眼泪忍受众人的怜悯哀叹,握住我琴茧未退的手,一面说着可惜,一面在我身上遍遍施以凌迟。
“屠阳,我以前会拉琴,可是现在我不会了。”我说,“我不会再碰小提琴了。”
听过我原创或是翻奏作品的人,都说我是他们见过最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也曾对自己的“天赋”满怀信心。音乐一直与我的喜怒哀乐紧密相连,因而我深知,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演奏出任何一支曲。当琴弓与琴弦相撞时,所有音符都是凄惨的灰色,是苟延残喘的病患,是行将就木的濒死者。
那样的乐曲是可悲的,可悲的声音会使我更加难过。
我在用放弃音乐的方式自救……尽管我从来视音乐如生命。
屠阳却推开了琴行的大门:“安鹌,有时候,话也不能说得太早。”
“我知道,你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病会影响创作和演奏,但是病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他转过头冲我笑,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进去。
“我们瞧瞧看,音乐和病,到底谁更厉害。”
/
琴行一楼很大,走道两侧摆满了电子琴架子鼓,店里人不多,有三四个家长陪孩子过来挑琴。
屠阳轻车熟路把我带上了二楼。
“莓雨是我好朋友开的店。一楼是琴行,二楼是音乐工作室。”屠阳说着拉开了一扇房门,朝屋里偏了偏头,“喏,他就是这儿的老板,余星合。”
我站在门外向里看,房间不算小,但堆满乐器后就显得拥挤了。墙壁四周贴着隔音棉,音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曲谱都挂在了墙上。余星合盘着腿窝在沙发里,头上戴着耳机,双眼紧闭,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余!”屠阳对他大喊一声,对方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猛地睁开眼,摸着胸口冲他破口大骂:“操,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一惊一乍!”
余星合从沙发里站起身,他个子跟我一般高,看起来却比我健康太多;丹凤眼、板寸头,一根断眉让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凶悍。
他朝着屠阳肩膀锤了一拳当做打招呼,然后看向我:“这位是?”
屠阳揽住我的肩膀:“我朋友,安鹌。平安的安,再添个鹌鹑的鹌。”
“你小子,什么时候交新朋友了?……成,阳阳的朋友就是我朋友。”余星合朝他摆摆手,“无事不登三宝殿……中午想吃啥?我请客。”
屠阳咧嘴一笑:“把房鹏师雅他们都叫来吧,吃火锅去。”
余星合也没嫌麻烦,应了一声就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人。
屠阳在我耳边小声说:“其实‘莓雨’不光是琴行、工作室,还是一个小乐队。余星合是主唱和吉他手,房鹏弹贝斯,师雅敲架子鼓,赵小佺搞键盘,这帮人过会我再跟你介绍。”
听起来是很厉害……可我依旧对他这一串举动感到不解。
“……我没有想认识他们。”我小声说。
我不想进行任何社交。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和陌生人相处,只会带来更多难以忍受的沉重的痛苦。
“安老师就当赏个面子,陪我吃顿饭吧,好不?”他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像小学生玩游戏,“你放心吧,他们人都很好,我们在一块玩有十几年了。”
我皱着眉毛,估计脸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硬要讲的话,这顿饭倒也确实是我“赏面子”才去的,但屠阳弄错了——我的不情愿并不全是因为我自己,我害怕在中途情绪失控,让屠阳难堪。
吃饭地点定在了一家老字号火锅店,人多得要命。我们坐在了一楼大厅最深处,有屏风阻隔,环境稍微安静了一些。
“中午吃火锅都这么多人,真邪门。”余星合把盒装豆奶分给我们,冲我笑笑:“安鹌用不着拘谨,我们乐队的人可是一个赛一个疯。”
我点点头,报之以微笑,屠阳将他那盒豆奶的吸管折好插进去递给我:“一个赛一个厚脸皮才是实话吧。”
师雅盯着屠阳的一举一动,挑起眉毛问他:“人家安鹌自己没手啊?至于你这么伺候么,我这么多年也没在你这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怎么,吃醋了?”赵小佺把他那盒递给师雅,“我已经嗦了一口,但我知道你不会嫌弃的。”
这一举动换来了师雅一记猛拳,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屠阳敲了敲桌子问余星合:“这两天有演出没?”
“先歇几天再说,上个月给我唱歇菜了。”余星合回答,“等中旬吧,中旬转移阵地,去东厂的酒吧玩玩,那边年轻人更多。”
肥牛毛肚黄喉下锅,卷着红油直翻跟头。高汤冒出腾腾白气,辣皮子和花椒荡漾着热舞,烧出一锅金灿灿红艳艳的火。一伙人像饿了三天没吃饭,几筷子下去锅里就只剩下热汤浮油,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屠阳见我碗里空空,等第二波肉下锅后赶紧抢了两片夹到我碗里:“快吃啊,别愣着。”
我看着那片牛肉,点点头,送进嘴里时才想起来,貌似应该先放进料碗里蘸一蘸。
屠阳皱起眉毛,我发现他一皱眉就会习惯性地微微撇起嘴。
“太辣了吗?还是没胃口?”他又凑到我跟前,于是我被迫与他对视。他的眼尾有些下垂,此刻整个人像极了一只面露疑惑的小狗。
我摇头轻笑:“你吃好就行,不用管我。”
他犹犹豫豫地转过头,和余星合他们继续聊了起来。我捞出两个牛丸,吃完后扶着吸管一口一口把豆奶喝光,也差不多饱了。
其实,这家店我曾经来过不少次。
唐绪彦是四川人,无辣不欢,上学那会几乎每个月都要忙里偷闲带我跑来吃三四回。这家店开得最久,味道最好,他最喜欢。因为我不太能吃辣,所以他只能点鸳鸯,一半麻辣一半红番,他喜欢喝锅里的番茄汤,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涮菜,汤就已经被喝掉了一半。
分手之后我就没有再来过这家店。
“安鹌,走了。”
我回过神,其他人都已经穿起了外套。屠阳拉我起身:“有段时间没聚了,过会去 KTV 坐坐。”
“那我……”我松开屠阳的手,“我就不去了。”
“去嘛,”屠阳锲而不舍地牵起我的双手,一脸无辜地盯着我看,“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我们赶晚上八点就撤,不会玩太晚。”
他似乎已经默认我今天一定会跟他回家了。
我犹豫一下,还是选择了答应。
不管怎样,屠阳于我有恩……就算最终难免一死,我也得把欠他的人情还清。有些东西不需要他替我承受,他只需要负责快乐就好。
我于是莫名其妙又被拉到了 KTV,六个人挤在迷你包厢里着实有些憋屈。赵小佺咣当拎进来一箱啤酒,屠阳见怪不怪:“这帮人就这样,全是酒蒙子,对瓶吹眼都不眨一下的。”
“那你呢?”我问他。
“我不行……我酒量很差,所以每回都只能当送酒鬼回家的司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问屠阳为什么他们不去工作室唱歌非得来 KTV,屠阳解释,他们组乐队之前就经常跑 KTV 唱歌胡嗨,长此以往,来这里团建已经变成了习惯。
余星合不愧是主唱,KTV 里也是麦霸,一首挨一首,旁人只有跟唱的份。房鹏跟师雅搂着对方喝酒,赵小佺一边乱叫一边忽悠他俩喝交杯。屠阳乐了,告诉我说,房鹏的性格算是他们几个里最“安静”的,跟师雅几乎完全相反,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两个人从大学起就突然莫名其妙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到如今甚至越烧越旺。
我坐在沙发边缘,跟屠阳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余星合晃着酒瓶开始唱周杰伦的《简单爱》,我安静看着屏幕里的歌词,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安鹌怎么一直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啊。”赵小佺在小情侣那边闹够了,转过头走到我身旁坐下,分开了我和屠阳。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抬头,手指捏住衬衫衣角,慢慢向上卷,然后松开铺平,然后继续卷。
我听见屠阳有些犹豫的声音:“安鹌不太舒服。”
“怎么了,生病了吗?”赵小佺的声音也从我旁边传来,“看你这么瘦,估计身体也不太行。”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赵小佺,跟屠阳轻轻相碰。
犹豫片刻,我下定决心开口:“……我得了抑郁症。”
第5章 醉梦
“啊?”赵小佺惊呆了一样,看着我半天没出声,我抱歉地笑了笑:“吓着你了?对不起……因为你是屠阳的朋友,所以没考虑太多就直说了。”
“嗐,我还能被这吓到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老想不开心的,多跟我们聊聊天。”
我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阳阳,来唱!”
余星合潇洒转身,拉着屠阳跳到立式话筒前:“哥哥特意给你点的歌,不唱不是真男人!”
屠阳半信半疑握住话筒,漆黑的屏幕慢慢亮起,画面尚未清晰,一串风骚至极的电子音哗然入耳。
台下爆笑如雷。话筒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屠阳差点跳下舞台追着余星合狂殴:“我还以为是什么正经歌,真高估你了!”
“我不管,接了话筒你跪着都得给我们唱完!”余星合带头鼓掌,“有请青年艺术家屠阳先生为我们带来这首《威风堂堂》!……”
所有人都笑得疯疯癫癫,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被逗笑了,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于是学着跟他们一块鼓掌起哄。屠阳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跟着伴奏毫无感情地啊啊啊吼了几嗓子,突然电话响了。
“又是那个甲方……我先出去一下。”
他捂着手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逃出了包厢,师雅叹了口气:“阳阳这次碰到的金主爸爸可是难缠得很,一套图修修改改不知道多少遍了,问就是随便怎么都行,画完了又说这不对那不好的,有本事笔拿过来自己画嘛……”
“还成天跟催命鬼似的发微信打电话问进度,没见过这种奇葩。”
“这甲方男的女的?不会是看上阳阳了吧?”
“是个男的……操,这跟性别也没关系啊,可得把我们阳看好了。搅基无所谓,跟这种货色搅基我可真他妈接受不了。”
房鹏站起来走到屏幕前,把歌切到下一首,接过话筒开始唱,一脸青涩未褪的模样。唱完一首之后又和师雅合唱《爱的就是你》,师雅红着脸依偎在房鹏怀里,目光彼此交织,好不甜蜜。
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遥远,似乎从我第一次尝试自杀之后,那些絮状的情感就开始从我身体中一点点被抽离,直至现在我似乎对任何情感都不再产生渴望。没有渴望就不会失望。
是我年纪太大了吗?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吧。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回过神,转头看向赵小佺。
“哎,安鹌。”他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眼神与过去遇到的那些人分外相似。我脑袋里轰轰闷响,顿时感到一阵如芒在背的难受。
“能喝酒不?”他递给我一瓶啤酒,又问我,“啊,抑郁症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可以。”我有些拘谨,因为确实害怕和不熟悉的人单独相处。接过酒后我直接用牙咬开了瓶盖,努力克制着一股一股向上涌起的恐惧和痛苦,啤酒的涩味入口,熟悉的味道让我稍微感觉到安心。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酒好几年了。
“嚯,直接上嘴啊。”赵小佺惊喜道,“还以为你不会喝酒呢,看来也不是斯文人哦。”
我对他笑了笑:“很久没喝过了。”
“那你悠着点,小心上头了难受。”
我点头,把酒瓶放在茶几上,赵小佺忽然又开口了。
“那个,安鹌你……真是抑郁啊?”
我抬起眼:“什么意思?”
3/6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