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没听懂。”
我拉好书包链,唐绪彦拧着眉头:“我再给你讲一遍。这道题很重要,考试会做压轴的。”
“已经放学了,绪彦。”我说。
“可是……”他的脸上泄露出一丝焦急和恳求的神色。唐绪彦似乎深谙与人交往之道,在同学面前他通常是无懈可击的,只有在面对我时才会频频露出马脚。
我叹气,于是重新拉开书包,掏出笔和纸:“你讲吧。”
于是唐绪彦又将这道题条分缕析地讲解了一遍,傻子也该听懂了。我看着他留在纸上的墨迹,他习惯在每一行式子后加一个点,黑色墨水从圆点中心沿着纸张的脉络微微扩散,像一粒音符,一颗连着血管的心脏。
“你数学这么好,为什么要来学文?”我听得有些累,蜷起双臂枕着脑袋趴在了课桌上。
“因为比起理化生,我更喜欢文史。”他也学着我的样子趴下来,两个人手肘挨着手肘,贴得严丝合缝。
“喜欢读书?”我问。
“特别喜欢小说和诗歌。”他笑着慢慢眯起了眼,语调轻缓如同唱诗,“每一部作品都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生命……我经常对人类在塑造文学这一方面的智慧感到惊诧。
“你想想看,从宇宙伊始到生命诞生,认知革命、语言文字出现、思想大爆炸、无数次毁灭和新生……这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所以我更愿意把这种巧合的无限延续称作‘宿命’……你别笑啊,我确实是个宿命论者。”他注视着我的双眼,黑框眼镜里嵌着薄薄的镜片,镜片里投映出他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所以我一直认为,不管有没有所谓的契机出现,任何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宿命使然。”
我的声音变得小而轻,或许在潜意识里已经对他的回答有了某种预判:
“比如?”
他忽然向我凑过来,我心跳如擂鼓,一时间甚至忘了向后躲开——然而他只是很轻很轻地,用鼻尖蹭了一下我的脸颊。
“比如,我遇见你呢?”
第8章 樱桃树
有时候,我觉得唐绪彦就像一个分裂人,一半踩着云端高高在上,坐在众人匍匐高捧的宝座里,整个人镀着一圈金灿的光,似乎从他口中吐出的只有真理至言;另一半躲藏在沾满泥土的角落里,就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你,连嘴角的弧度都是标标准准——然后猛然向你扑来,把最深最烈的荷尔蒙和疯狂统统灌注进你的身体里。
旁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清一色的“踏实认真、一丝不苟、细致温柔……”,把他描述成一副瓷白的雕塑,只可远观不得亵玩;可是只有我知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才会变回那个五颜六色的唐绪彦。
“小唐,辛苦了。”班主任提着公文包,拍拍唐绪彦的肩膀,又对我说:“有小唐给你免费当课后辅导老师,安鹌期中考试可得加油啊?”
“知道了。”我点头回答。
等班主任顺手带上门离开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唐绪彦。帮助后进生是他向老师提出的,班主任最宠他,叫他随便挑人,于是他便顺水推舟选中了我——其实我的排名也不算差到离谱,中下游而已,而且我只是懒得把心思放在那些无聊的课本上,倘若稍微多花点功夫,成绩也是能看得过去的。
他选我的真正原因,只有我们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昨天布置的作业,给我检查一下吧。”他推了一下眼镜,向我伸出手,我于是好整以暇地将那份试卷交给他,唐绪彦握着红笔仔仔细细地批改标注,黄昏将他修长优雅的手指拉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我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绵亘的群山,都说“路遥跑死马”,明明那些山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我却清楚地知道它们其实离我很远很远。晚霞顺延天际弥散开来,云层被晕染出幻境般的橙和紫,山头紧挨着云尾,于是也沾染上云渡的色彩,漫山遍野的花草都变成了霞光的附庸。
我远远眺望这些景色,脑海里零散的旋律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外流淌。我赶忙抓起笔和纸飞快地书写,纸页上的笔迹凌乱扭曲,乍一看像一个个长着利刺的怪物,可是只有看懂的人才会明白,那些音符构成的旋律是多么的温柔动人。
唐绪彦似乎叫了我一声,但我害怕灵感就这样溜走,于是埋下头继续写,直到他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我恍然如梦初醒,被吓得一个哆嗦,水笔从手指间脱落,掉在了地上。
“别写了,”他的眼中带着一点埋怨,有些愤愤地对我说,“你还在上课——不要看其他东西,看着我。”
我茫然地和他对视,脑袋里变成一片空白。
“我在写曲子……”我小声嗫嚅,低头去看那张纸,世间一切声音从横线格倒数第四行最后一个八分音符戛然而止。
“还没写完。”我的声音很低。
唐绪彦皱起眉头看着我,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他轻轻抓住我的右手:“对不起。”
我冲他无所谓地笑笑:“没事,本来也不好听,不写了。”
唐绪彦把试卷交给我:“103分,进步非常大……这应该是你高中以来成绩最好的一张数学试卷了吧。”
我笑着把试卷对折再对折,最后折成一个敦厚笨拙的方块,塞进书包里:“因为昨天你答应我,要是做得好,你今天会翘课给我讲聂鲁达。”
“如果你期中也能考这个分,我天天给你讲。”
唐绪彦从不食言,他果真从书包里取出那本诗集,翻开其中一页:“聂鲁达是个天才。”
“初中那会,班上的女生几乎只读两个人,席慕容和聂鲁达。”我摇头笑,“大家似乎总是特别的渴望爱情。”
“可是聂鲁达确实可以满足大部分人对于romantic love的想象,这是他的魔力。”唐绪彦的眼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呢?”
——你渴望爱情吗?
我慢慢地屏住呼吸,假想自己是一条没有腮的鱼,从诞生起就在海水中徒劳挣扎,连细弱透明的鱼鳍都被我奋力摆动到断裂,渗漏出触目惊心的殷红。
鱼虾贝蟹在沙石垒起的象牙塔里高唱“众生平等”,我想要歇斯底里地质问,想要大声尖叫,然而一切乞求都化作了徒劳无功的气泡。我几乎目眦尽裂,血管砰砰跳动,试图冲破躯壳夺取我苍白的灵魂。
直到唇贴紧唇的那一刻,暖温顺着嘴角细密扩散,氧气流过胸腔没入血液,我终于从绝处逢生。
我渴望爱情……因为我从来一无所有。
唐绪彦吻着我的脸颊,鼻尖到嘴唇,牙齿到舌头,我拼命从他身体中汲取空气,揣着一颗生长十七年却冰冷皱缩的心脏,一面委曲求全卑微如泥尘,一面恬不知耻地攀附着向他索求。
我解开衬衫褪去校裤,任由唐绪彦在我身上落下樱桃颜色的吻痕,他用舌尖细细舔舐我的乳晕,痒极了,我不禁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
“你每天都同宇宙之光嬉戏……精明的女客人,你乘着鲜花与流水而至。”
唐绪彦解开腰带,凑在我耳旁慢悠悠地念诗。我的脸一定变得通红,因为他笑得非常开心。
唐绪彦将手指探入我的后穴,动作笨拙地按压搅弄,他从来不愿意将讲题时耐心的十分之一用来替我扩张。我咬着牙等待他漫长的侵入,随后被他按住腰的两侧,翘起屁股趴在课桌上。
“就在凄厉的风追杀着一群蝴蝶的时候,我爱你……我的欢乐咬着你樱桃般的香唇。”唐绪彦在我身后发出沉闷的笑声,顶弄得愈发快速激烈。他胀得越来越大,我快要承受不住,于是试图撸动自己来转移部分注意力。前端半翘着摇晃,湿漉漉滑腻腻的,手心沾上了透明的粘液。
我的胸口紧贴着那首乐曲的半成品,纸张随着挺动的节奏,一下一下摩擦出幸福的呜咽。有些未干的墨迹蹭到了我的胸口,我用身体接纳这些注定不得善终的音乐残片。
“幸亏没有让你习惯我的生活、我粗野而孤独的心灵,我那人人都回避的名字,否则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
我被唐绪彦抱起来放在窗台边,敞开了腿让他继续操弄。交合处传来暧昧模糊的水声,我咬紧嘴唇想要阻止自己发出呻吟,唐绪彦摘掉眼镜抓起诗集,将铺开的那页一把撕扯下来,紧压着盖住我的脸,然后隔着这一页纸,胡乱肆意地亲吻我。
纸面沾满了口水和汗水变得濡湿,我被挡住了口鼻,吸入肺腑的氧气变得岌岌可危,于是我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搂住唐绪彦的脖子,在他冲撞的间隙伸直脖颈仰起了头,似乎又看到霞光重现,星星月亮都被撞成一团,在夜幕深处挽起手痴痴地笑。
“你和我无数次看到了……启明星一面燃烧一面亲吻着,我们无数次看到了,曙光……在我们头上像扇面式地盘旋飞舞。”
我眯起眼睛,承受着唐绪彦布撒在我身体里的疼痛和欢愉,甚至已经有些分辨不出幻觉和现实,就连口中无意间呢喃的诗歌,都变成了眼前实实在在的光景。
“我的话像雨点般地抚摸着你,洒满了你的身躯……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你那闪烁珍珠光泽的玉体。”
唐绪彦抱住我的肩膀,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那些从未诉诸于口的话语都变成燃烧的精液,噼啪溅落在我微薄贫瘠的土壤之上。他喘着气,用西语在我耳边轻轻呢喃:
“Quiero hacer contigo lo que la primavera hace con los cerezos.”
写满诗句的纸页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含混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我要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第9章 未来
“妈,开一下门,我没带钥匙。”
我后背靠着门框,懒得用手拿手机,于是用肩膀和脸颊堪堪夹住。
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可我知道手机信号是满格。
——妈在忙,你先去楼下米粉店里待会儿……忙完了给你打电话,啊。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好。
书包被我随便撂在地上,嘭一声闷响,掀起一层灰。我蹲坐下去,掏出英语作业和笔,垫在膝盖上,咬着左手大拇指写了起来。
英语是我最拿手的科目,做得很快,但一整张试卷起码也得半把个小时。写完作文最后一个单词之后,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过道里的窗户蒙着厚厚一层灰,透不进什么光,天已经快黑了。
可以啊,我把试卷塞进包里。挺持久。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腹便便的男人走出来,差点被我的书包绊一跤。
“哎操……”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男人冷不丁被我吓了一大跳,却也没有抱怨什么,绕过我奔下楼梯,步履有些仓惶。
妈靠在饭桌旁抽着烟,我拎着书包进屋关上门,她看我一眼放下手机:“不是说叫你在楼下等着吗?”
我从冰箱里取出中午的剩饭,放进微波炉,“店没开门。”
“扯谎还脸不红心不跳啊。”她喷了一口烟,懒懒地笑,“我今天下班回来就在他家店里吃的晚饭,新出的那个山椒笋丝米粉味道还挺……”
“他给你多少?”我打断了她的话,端着热好的剩饭,随便扒拉两口,滚烫的饭菜落进冰冷的胃。
“什么?”妈有些愕然。
“我说他给你多少钱,”我嚼着米饭头也没抬,“这么长时间才完事儿,估计他也挺享受哈。”
妈向我走近,塑料拖鞋闯进我的视线里,脚趾甲被她涂成艳俗的红色,但是不丑。在我记忆中妈永远是那么光鲜动人,就连爸抛弃我俩走出家门那天,她脸上都带着一种像是胜利者的笑容。
她扬起手扇我一个耳光,使狠劲的那种,手里的碗筷也被打翻在地,米饭和油星溅落在鞋面上。我心想,幸亏不是玻璃碗,没碎。
“你以为我挣钱是为了谁?”她怒目圆睁歇斯底里,我移开目光看着饭桌中央的花瓶,几年都没插过花了,一直摆在那里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你妈单位那点死工资,花光了连个屁都买不了,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给谁花了?水电费吃穿费,你那学费书费资料费,我一个人挣……我一个人!你还想我怎么办?你什么都不懂!”
我那半边脸火辣辣的,估计已经肿起来了。妈脸上还泛着红,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原因。
我低下头冲她笑了一下:“山椒笋丝味儿是吧?我明天就去尝尝。”
妈又被我说得一愣,她有时候真挺傻的。
“屁还是能买的,”我说,“实在买不起自己放也行。”
我在她彻底疯掉的前一秒关上家门,离开前还没忘记带着书包。
街上没什么人,我躲进便利店,小电视里正在播放奥运会宣传片,我盯着看了一小会,扭头问老板,您这儿最便宜的烟是哪个。
最后还是给唐绪彦打了电话,我没出可去就只能找他。唐绪彦在地铁站门口等我,看见他瘦高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我忽然就感到一阵获得归属的松懈。
唐绪彦带我回到他家里。他爸妈都在四川打工,这学区房其实是他表姑家租的,他哥考上大学离开后表姑一家也回老家了,于是房子便留给了他。四五十平的房子,除了家具以外没有太多其他摆设,缺些人气。
唐绪彦递给我一罐可乐:“所以你今晚得在我这儿睡?”
我问他:“有啤酒吗?”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有,你能喝吗?”
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
于是我俩在客厅里喝啤酒做作业,唐绪彦手边的两罐都被他喝光了,人却一点事没有,做题反而快得更加离谱,酒精似乎变成了他的助兴剂。
我才喝掉一罐就觉得有些晕,看着他把作业收拾好装进书包,我撒气似的躺倒在沙发里:“喝醉了,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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